夏天,天熱得人透不過氣。


    我和阿寶坐在她家的木地板上。


    阿寶猛地跳起來,一把把窗簾拉上,再扭亮台燈,四周的環境像是在影樓裏拍藝術照,然後她終於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對著我說:“沙妮,來來來,我們來抽煙。”


    阿寶抽煙的樣子有些老道,淡藍色的煙霧在空調房裏緩緩上升,奇怪的是我竟不覺得嗆人,不像爸爸在我邊上一抽煙,我就皺著眉頭咳嗽得像個老太太。


    她看了看我說:“你不抽?”


    我搖搖頭。


    “安啦,不會上癮的。”她把煙往我懷裏一扔說,“沙妮你就甘心做一輩子好女孩?直直地走一條路,沒有意思的啦。”


    “抽煙並不代表壞啊,”我說,“我沒覺得你壞。”


    “對對對。”阿寶狠狠地吸一口煙說,捏著嗓子說,“沙妮你真好,全世界就你一個人不覺得我壞,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已。”


    我咯咯地笑。我真的不覺得阿寶壞。


    她隻是有那麽一點點特別而已。


    阿寶比我大三天,我認識她的時候我們都隻有七歲,小學一年級。


    那時候我們是同班同學,班上有個外號叫木劍的男生,爸爸官當得大,特別氣勢洶洶。每一次看到他,我都繞道而行。隻有阿寶不怕他,阿寶留了很短的頭發,大名叫淩寶,和她同學好長時間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女生。當木劍扯下我頭上的蝴蝶結挑在肮髒的木棍上玩耍的時候,阿寶像頭小獅子一樣的猛撲過去,將他撞倒在地上,再壓住他一陣猛揍。蝴蝶結很容易就搶回來了,不過我嫌它髒,不肯再要。阿寶將它往地上一扔說不要就不要,來,我教你武術,我會少林功夫。


    說罷在我眼前嘩地拉開一個架勢來,和電影裏的黃飛鴻一模一樣。


    我聽到木劍在很遠的地方喊;“男人婆!男人婆!嫁不出去的男人婆。”


    阿寶說:“莫理他,你跟我學功夫,他以後見了你保管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掏出口袋裏的跳跳糖對阿寶說:“吃嗎?這糖會在你舌頭上跳舞呢。”


    阿寶將彩色的糖粒一一塞進嘴裏,然後在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來,尖叫著說:“呀呀呀,舌頭管不住了呀。這糖原來也會功夫哦。”


    “你真的會功夫嗎?”我謙卑地問她。


    她趴到我耳邊來,神秘地一笑說:“都是電視上看來的,不真會,不過打架的時候不要怕,一定要狠,你一狠,他們就軟了。”


    “我可不會打架。”我說。


    “你不用打。”阿寶抱著我的肩說:“以後我罩著你。”


    十二歲的那一年,我爸爸和我媽媽離婚了。


    我知道他們的心其實早就不在一塊。我隻是不明白,他們不愛為什麽要結婚,結了婚為什麽又要離婚,既然要離婚為什麽又非要生我。


    繞這麽大一圈子,沒意思透了。


    媽媽對我說:“沙妮,你大了,你願意跟誰就跟誰,我們會完全尊重你的意見。”


    我冷冷地說:“我誰也不跟。我跟奶奶一起住。”


    媽媽臉色灰敗地看著我。


    奶奶一個人住在我家的舊房子裏,那房子隻有一點點大,半夜睡醒了,會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象是家裏長了一顆很大的樹,樹葉子拚命地散發著植物的氣息。隻是有些腐敗了,像奶奶一樣。


    奶奶老了,有些糊塗,唯一不糊塗的是每個月的月末催我到爸爸或媽媽那裏要錢。


    但是她不怎麽管我,我很逍遙自在。


    當然也寂寞。


    生病的時候,隻有阿寶會給我端來餛鈍吃。我認準了一家餛飩吃,一吃什麽樣的病都會很快的好起來。不用吃藥,屢試不爽。


    阿寶抱著我,像個大姐姐一樣地摸著我的長發說:“可憐的沙妮,還好你有我。”


    初一。


    我和阿寶不在一所學校上學了。


    不過她常常會騎很遠的車來看我。我把爸爸媽媽給我的生活費克扣下來給阿寶打電子遊戲。那些日子她迷電子遊戲迷得要命,常常在遊戲室裏打到深夜。


    她在我的小屋裏,給我展示她爸爸揍她的痕跡,到處都青一塊紫一塊的。像一麵麵示威的小旗幟。


    我心疼地說阿寶,要不,這些日子你就少玩些。


    阿寶說沒辦法我管不住自己。


    “那就上我家來和我一起看書,”我說,“我管著你。”


    我很用功地在讀書,因為我想做一個很有出息的人,讓爸爸看看,讓媽媽看看,讓爸爸和媽媽狠狠地後悔。我在新學校裏成績數一數二,好多聰明的男生削尖了腦袋也趕不上我。我迷戀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上課豎著耳朵聽,每晚溫書到深夜,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阿寶的成績卻一日千裏地往下掉,和我一起看書的時候,嗬欠一個接著一個的打。我用涼水撲她的臉,她絕望地說:“沙妮你別指望我了,我這一輩子就指望你了,等你有錢的時候,雇我做保鏢。”


    “不行不行,”我笑著說,“如果要請我也一定要請個男保鏢,你的功夫是假的,不可靠的哦。”


    “呸呸呸。”阿寶說:“沙妮真不要臉。”


    很長的日子我都見不到阿寶。


    她隻是打電話來說想我,後來電話也少了。我給她寫信,她很少回,說是作文不好,寫出來的信怕被笑話。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寫,向她報告我蒸蒸日上的成績和各種得意非凡的收獲。


    我相信我的快樂她會願意分享。


    初二下學期在商場門口碰到她的時候,她的手放在一個男生的手裏。


    我有些吃驚地盯著她。


    她還是沒有穿裙子,但是打扮很前衛,頭發竟有一撮是紅的。我差點疑心認錯,直到她叫我說:“沙妮,沙妮。”然後甩開那男生的手,一把抱住我。


    “阿寶,”我拉她到一邊說話,“那是誰?”


    “我男朋友。”阿寶的略顯局促,“有一次我和別人打架,他以一擋四替我攔了不少的拳頭,義氣。”


    “你為什麽要和別人打架?”我吃驚地問。


    “不為什麽,”阿寶說,“那小混混罵我醜,我怎麽著也要給他點顏色看。”


    我有些憂鬱地看著阿寶。阿寶低著頭說你不要這樣看我啦我不好意思的,沙妮我沒法和你在一條道上走了,你忘了我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大街上,我啪地甩了阿寶一耳光,那耳光清脆極了。


    掉頭的時候,我的眼淚嘩裏嘩啦地往下掉。


    阿寶沒有還手,也沒有追上來,我想她不會知道我的眼淚。


    就如同她不會知道她的友誼對我有多麽的重要。


    阿寶再來找我的時候,是央求我寫作文。她愛上了她語文實習老師,想用好的作文吸引他的注意。


    我說:“作文我可以幫你寫,但是想讓他真正地喜歡你,你還得在多方麵做努力。”


    阿寶說:“沙妮,你還像從前那樣看我嗎?”


    “當然,”我說,“一切都沒有變。我們依然是好朋友。”


    “其實我一直在想,該學壞的是你,可是怎麽就會是我了呢?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媽媽為了我都住院開刀了,我已經壞得沒有退路了。”


    “你不壞啊。”我說,“誰說我們阿寶壞我跟誰急。”


    阿寶嘿嘿的傻笑。我多少有些安慰,因為發現她的紅頭發沒有了。


    阿寶的實習老師叫風。他給阿寶的作文其實是我的作文很高的分數。阿寶興致勃勃地拿過來給我看,風的字很漂亮,評語裏把阿寶誇了個夠。我可以想像出他的樣子,能寫出這樣一手字的男孩,必然是眉清目秀的。


    阿寶遺憾地說:“為了他我真的想做個好學生了,隻可惜他的實習期隻有五十天,五十天一滿,他又要回校做學生,我還來不及學好呢,他就走了。我以前那些男朋友和他比,簡直是差十萬八千裏。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戀愛呢,簡直朝思暮想麽。”


    我捏捏阿寶的鼻子說:“呸呸呸,阿寶你真的不要臉。”


    初三的時候,阿寶幾乎是一放學就呆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看書。眼珠子念出血絲來,也從不埋怨一句。


    因為風分配到我們這裏最好的中學做老師,阿寶拚了命地想考進那所學校。


    阿寶的爸爸媽媽不知內情,以為是我苦心引導,對我心存無限感激。給阿寶買衣服的時候,不忘替我買上一件。做了好吃的,也讓阿寶拎過來和我一起享受。


    衣服我沒穿,吃的東西,每一次都吃個底朝天。


    但是阿寶還是沒能考上那所學校,倒是我輕輕鬆鬆的考上了。拿通知的那一天阿寶在我身上哭得快斷過氣去,最後她說:“沙妮,以後就每天你替我看他一眼吧。”


    我真的看到了風,他真的長得眉清目秀。他並不上課,在學校負責團委的工作,我終於有機會和他說話。


    我問他說:“老師,你還記得你實習的時候有個叫淩寶的學生麽?”


    “淩寶?”風眯著眼睛想了很久,終於搖搖頭。


    “你再想想,她作文寫得很好,你還說她才思敏捷呢?”


    “真想不起來了。”風很歉意地說,“實習的次數太多,學生也太多。”


    我想起阿寶的夜夜苦讀和那次揪心的痛哭,很替阿寶不值。但我沒有告訴阿寶,我希望她的心裏永遠留著關於風的最美好的記憶。


    阿寶還是有那麽點點的特別,有那麽一點點的和別人不一樣。但是她真的長大了,我終於看到她穿裙子的樣子,嫵媚極了。她像一麵鏡子一樣地照著我的過去,我知道我也長大了。


    阿寶滅了煙,對我說:“別恨你爸爸媽媽了,其實很多時候,大人也很無奈。”


    我微微地笑。


    阿寶又說:“等我大學畢業,我還是要回去找風的,我想他一定會很吃驚,當年的那個阿寶,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呢,我一定會讓他吃驚。”


    我微微地笑。


    年輕的時候,為一個人變好變壞都是那麽的容易,但我為阿寶感到慶幸,也為我自己感到慶幸。


    因為我們都有還算不錯的結局。


    沒來得及學壞,還可以這麽一路地年輕飛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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