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花園,這裏是她的家。她一定很渴,領我進了屋後,也不招呼我,隻是自己倒了水拚命地喝。


    我站在門邊問她:“為什麽到現在才來?”


    她似乎沒有聽清楚,回過頭疑惑地問我:“什麽?”


    我轉過身,低頭背對著她,這句我一直想要質問她的話語,終於從口中再次說出。我對她和爸爸所有的仇恨,也終於在這一刻衝破界限迅猛地湧了出來。我拚命克製著我眼中的淚水,那是我積累了九年的眼淚,在他們離開我的日子裏,無論小叔如何打罵我,我都沒有掉過一滴淚,可當我們見麵之後,淚水仿佛突然間變得豐盛。


    她走近我:“我有苦衷,真的。”


    我一把推開她,指著桌上爸爸的遺像,使勁全身的力氣向她喊道:“生下女兒是可以不管的嗎?如果可以不管,為什麽又要生下我?為什麽當初不幹脆把我殺掉?”


    她像是被我嚇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臂,一邊輕聲喚我:“馬卓。”


    “我恨你們!”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終於再也控製不住我的眼淚,我任由它們在我的臉上放肆奔流。我用力地撩起我的褲腿,那裏有一塊粉紅色的傷疤,那塊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疤。


    她蹲了下來,低頭撫摸我的傷疤,過了很久,她才緩緩抬起頭:“馬卓,這是怎麽回事?”


    我依然激動地向她大喊:“你知道嗎?那些人敢放狗咬我隻是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我常常被小叔打在學校被老師罵就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我不會唱不會跳不會笑連哭都不敢大聲就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


    喊出這些在我心中鬱結已久的話之後,我覺得輕鬆了許多,她沒有解釋,也沒有說什麽同情我的話,但我能看到她眼眶裏的眼淚。其實就算是過去我有多麽的恨她,可我知道,我是一個需要媽媽的人。


    而她,就是我的媽媽。


    成都也下雨了,這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雨水浸濕了我的夢。我的爸爸第一次出現在了我的夢中,那個隻存在於照片上的形象在夢中竟然顯得那樣的真實。在雅安農村,他輕輕地拉起我的手,好像是要帶我回家,可一轉眼他就消失不見,我的手裏隻剩下雨滴的觸感,涼涼的,就像記憶從我的手裏滑過。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漆黑一片,雨滴落在鋁製防雨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隱約中,客廳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響動,我支起身子,正準備出去看個究竟,臥室的門猛地一下被撞開了。


    我急忙打開床頭燈,沒錯,是她。她全身被雨水淋透,鮮血從手臂流下來,一直滴到地板上。我正要尖叫的時候,她急忙上前捂住我的嘴巴,接著鎮靜地說:“把床頭櫃打開,給我藥箱子。”


    那道傷口很長,在我給她上藥的時候她一直忍著疼不讓自己叫出來。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我竟然有些疼惜。清洗完傷口,敷好藥之後,她自己動手給手臂纏上一層繃帶,我一邊看著她纏繃帶,一邊小心地問她:“是小叔?”


    她輕蔑地一笑:“你小叔,也就在雅安那小地方耍一耍,成都輪不到他演戲。”


    我啞口無言。她忽然立起身子湊近我,壓低聲音說:“我最近得了一筆錢,總有人眼紅。馬卓,你一定要記住,錢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害人的東西。所以切勿太貪,夠用就行。”


    “多少算夠用?”我好奇地問她。


    她輕鬆地笑了笑,身子向後躺下,帶著幾分得意地說:“馬卓,你跟很多孩子不一樣,你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她,隻是低頭幫她將沒有纏完的繃帶纏好,她的傷真的很重,我擔心地問她:“真的不用去醫院?”


    “我沒事,這一刀是我自己紮的,我心裏有數。”


    這一次,我真的啞口無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沒事一樣和我嘻嘻哈哈開著玩笑,我問她想吃點什麽,她想了想,轉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裏麵放著一遝厚厚的錢。她隨意地抽出一張一百的遞給我:“突然想吃荷包蛋,去,給我買些雞蛋上來。”


    我接過錢,轉身要走,她突然叫住我,嚴肅地對我說:“馬卓,你可不要偷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但千萬不要偷。曉得不?”


    我瞥了她一眼,扭頭走出了大門。


    等我提著雞蛋走到門口的時候,發現一個女孩正悄悄地透過門縫往門裏張望。我輕輕地咳了一聲,女孩轉過身,她手裏拿著五顏六色的冰淇淋,腳上塗著玫瑰色的指甲油。


    女孩盯著我看了半天,問我:“你是林果果什麽人,你長得可真像她。”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進房間。剛邁進大門,臥室裏便傳來一聲瓶子摔碎的脆響,房間裏一片寂靜。我轉身想要關門,女孩搶著說:“喂,我叫於安朵,交個朋友不行嗎?”


    我直直地關上門,向臥室走去。我看到一個男人蹲著身子緩慢地撿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一邊溫和地說道:“不吃東西不要緊,但酒一定不能喝。”


    林果果暴戾地將被子掀開:“讓我喝,你管我個球。”


    這時候男人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他轉過頭看著我,那是一張宛如他說話音調般溫和的臉。看到我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但我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地走出去,關上臥室的門。


    他跟出來,問我:“你還沒吃飯是不是?我帶了些雞湯過來,在廚房,我給你去盛。”然後又看著我,征詢般地說,“她不肯上醫院,我得找個人到家裏來給她看看。”


    “謝謝。”我說。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手伸出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我的臉,卻又忽然停在空氣裏,最終慢慢地收了回去。


    多年之後,那個動作對我而言仍如同魔咒。像是瞬間迸發又無處安置的溫情,它意味著安全、信賴和卑微沉默的愛,就那樣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頭腦裏。


    他叫阿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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