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清晨醒來,側目看他,他還在沉睡。


    昨晚忘記了拉窗簾,冬日的陽光直射進來,柔柔地照在他的鼻梁上。我伸出手去輕觸他的臉,他一定累極了,竟然毫無反應,轉個身繼續睡。


    我起身,背對著他打開手機,首先跳出來的是肖哲的短信:“謊已替你撒好,下不為例。”


    再一條:“我決定回家過年了,新年快樂!”


    再再一條:“愛情是偉大的,失敗也是偉大的!”


    他的短信一條一條的來,像個話嘮,好不容易中間夾了一條顏舒舒的:“肖哲喝高了,在我這裏鬼哭狼嚎了一整夜。”


    怪不得。


    我正考慮著要不要給顏舒舒回個短信,忽然有人輕拍我的肩,原來是他已經醒來。我嚇一跳,手機下意識地藏到背後。他應該是看到了我這個小動作,但他沒說什麽,隻是伸長了胳膊,讓我躺到他懷裏去,我順從了。他的臉貼著我的臉,溫暖舒服。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北京的天,雪後的天空,幹淨得像一麵鏡子,招的人心裏也亮堂堂的。


    他說:“過完年,我也搬來北京。“


    “一個人?”


    “那你希望我幾個人?”


    我沉默。


    我們當然知道彼此心裏想的是什麽,經過昨晚,我更深刻地明白一點。擁有便得知足,人生前三百年後四百年,問也問不清楚,好多事就算問清楚了隻徒留傷悲。在我以為將永世放手之後,還可以在一起,哪怕隻有一天一夜,哪怕隻是麵對麵坐著共飲一杯家鄉茶,我亦有足夠的幸福。


    “對了,夏花騙於禿子幾百萬的事你知道麽?”他忽然問我。


    “知道。”我說。


    “那你告訴我,那些錢去了哪裏,該不會是存到你老爹的戶頭上了吧?”


    什麽話!我簡直被他氣得頭頂直冒火花。白天的我,理智尚且健全,我忽然想明白了一點,難怪他這麽晚從深圳飛來北京找夏花,等在冰天雪地裏還毫無怨言,或許他根本就是衝著那些錢而來的吧?原來這些年來,他沒有變過,從來都沒有,他還是那樣的一個人,自我,狹隘,唯我獨尊,要錢不要命。


    從夢境瞬間跌到現實的穀底,我隻能想到離開。


    我拿著我的外套走到門邊,手剛碰到門把,他已經衝過來,把我的兩隻胳膊牢牢地扣在身後,讓我動彈不得。他力氣真大,我的反抗一點作用都沒有,不過是轉瞬之間,我已經被他壓到了床上。


    我試圖想要掙紮,就聽到他警告我說:“我沒有那麽多的耐心,你最好給我乖點。”


    我閉上眼,等候他的暴力。我知道,這是宿命,誰叫我咎由自取,甩了肖哲奔他而來,所有的傷害都有預警,我卻統統視而不見。


    “看著我。”他命令我。


    我睜開眼,看著他的臉,離我那麽近,又熟悉又陌生,我真不敢看。那一刻,恍如在夢中,或許這才是我們最適合的關係,隻有在夢裏,才能不費力氣的擁抱那些甜蜜和美好。一旦進入現實,費盡周折卻隻是互相傷害,越來越遠。


    多可悲。


    他問我:“是不是很想知道夏花結婚的前一晚,我為什麽非要趕回深圳?”


    他整個人重重地壓在我身上,我很痛,呼吸困難,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連點頭都困難。但我不會流淚,也不想屈服求饒,不想在他麵前失去最後的一點尊嚴。


    還好他終於肯放開我一點點,繼續對我說道:“其實,夏花挪於禿子幾百萬的事,於禿子早知道了,隻是他猜錯了,以為他會把錢都交給我。就在他們結婚前一夜,於禿子找人去我家,想把錢偷回去,他們以為家裏沒人,其實有人在睡覺。她懷有五個月的身孕,受了驚嚇,往外跑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孩子流掉了。那孩子,是我的。”


    原來,是這樣。


    “馬小羊。”他在我耳邊說,“我其實一無所有,你要敢離開我,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我欲哭無淚。


    原來愛情就是明知故犯,不計前嫌。我終於明白,為何多年以前的於安朵和他在懸崖上,表演那一幕華麗的吻的時候,幾乎同時,我被刺痛的心就已經原諒了他。


    所以,雖然我逃了那麽多年,卻難逃一次次被他捉在手心的命運。


    但又有哪一次不是我心甘情願甘之如飴呢?


    在我的眼淚掉下之前,我唯有緊緊抓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緊扣,希望他能通靈我的心。


    “我跟她,沒有婚約的。”他主動交待說,“當年她賣了店,和我一塊兒到深圳,我們吃喝玩樂了一整年,加上我又賭,錢很快花光了。後來我下定決心痛改前非,是她到夜總會做小姐,賺夠了本錢,讓我開了一家茶葉店。現在,店已經開到第三家了,生意也算不錯。孩子流掉後,她患了抑鬱症,整天不說話,我找了專人護理她,但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


    “可是,”我說,“她離不開你,不是嗎?”


    “這不是你關心的事情,”他說,“相信我,我會處理好。今晚我就回去,你要做的,就是等我回來,好不好?”


    “不好。”我說。


    我不喜歡他這樣跟我說話的語氣,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與我無關。更仿佛每次這麽一說,就是長久的分離,再見不知哪一天。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心裏的陰影。


    他仿佛看出我的不安,再度摟緊了我。


    “可是,你來北京不是來找夏花的嗎,難道不見她就走?”


    “既然你告訴我她還活著,我就放心了,見不見無所謂的。她一直怨我到深圳那幾年不理她,她哪裏知道,我混得那樣背,是怕給她添麻煩。現在好了,她倒是不客氣,反過來給我添個大麻煩!別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因為錢,活活丟了性命!”


    “夏花知道於禿子找你麻煩的事嗎?”我問。


    “她還不知道,”毒藥說,“算了,你也別提,省得她心裏堵得慌。她那個性,弄不好又去找於禿子打打殺殺的。我也想通了,孩子流也流掉了,那些錢就讓她留著,當我沒出世的兒子替我這個不爭氣的爹還債了,我這輩子欠她的,真的太多了。她要不是為了我,也走不到這一步!”


    我真受不了他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一次把頭緊緊地抵在他懷裏,兩隻手伸直了摟住他的脖子,不讓他喘氣,也不讓我自己喘氣。


    他容忍著,一聲不吭,直到我自己筋疲力盡敗下陣來,他才捏著我的下巴說道:“我必須承認一件事,我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


    我得意地微笑。


    “我餓了!”他起身套上衣服說,“我要出去吃個早餐。”


    我可憐巴巴地說:“我也餓。”


    “限你五分鍾打扮好。”他還是那樣凶巴巴。


    而事實上,我三分鍾就把自己收拾的妥妥帖帖,讓他沒什麽話好講。我們來到賓館三樓的餐廳,那裏是廣東早餐,點心,粥,麵條,一應俱全。


    “每次來北京,我都住這裏。”他說,“就是喜歡這裏的早餐。”


    “你怎麽越來越像個中年人。”我點評他。


    “你是說我長得不像老公像叔叔麽?”他又在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心眼真小!


    當他喝完一碗粥,吃掉一籠叉燒包,繼續向一碗麵條進軍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決定把真相告訴他。免得他整天黑著一張臉,像我欠了他一千萬!


    “你對夏花有誤會。”我說。


    “這麵不錯,和天中那個小麵館有的比。”他像沒聽見我說話一樣,招呼我說,“來,你也來一碗。”


    “夏花真的不是因為跟我爸在一起,才不跟你聯係的。”


    “快吃吧,瘦成這樣,以後我養著都費勁!”


    “你聽過一種病,叫紅斑狼瘡麽?”


    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夏花之所以與你斷了聯係,並不是因為她跟我爸爸在一起,而是因為,她得了這種病,她認為自己活不長了,她不希望你為她傷心為她難過,所以,她才處心積慮的瞞著你。她以前跟我爸借過一大筆錢,在嫁給於禿子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病了,她騙了於的錢,全都給了我爸,準備一死了之。我們在艾葉鎮的懸崖邊找到她,要是再晚一步,她恐怕就真的沒命了。但是那些錢,我爸沒要,全還回於家了,是我親手交給於安朵的。我本來答應她,不告訴你這些的,我隻希望她不會怪我,因為我更不希望的是,你生她的氣。你就這一個姐姐,一個親人,我不希望你們之間有任何的誤會。”


    他看著我,筷子放到桌麵上。


    “不過她沒事。”我安慰他說,“醫生說,隻要好好保養,沒問題的。”


    “你懂個屁!”他罵我。


    算算算,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我原諒他的無禮。我就不信,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會收拾不了我眼前的這個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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