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再見到他,是在夏花死後的第二天


    我們把夏花送回了老家,按照她的要求,葬在蘇菲瑪索旁邊。


    回來之前還是短信通知了毒藥,希望他開機後能看到。當我們到達艾葉鎮,推開門,已然看到毒藥背對著我們站在院子裏,他目光眺望之處,是建設中的馬卓花園,幾年沒來,這裏已經退化成一片荒煙蔓草,就像記憶,如不整理,它的沉睡速度往往快的驚人。一整天裏,他除了抽煙還是抽煙,除了和阿南必要的幾句應答,幾乎一言不發,對我,更是正眼不瞧一下。在放置骨灰盒時,他鏟土用力過度,一鍬土鏟到我身上,他就像沒看到一樣,連一句對不起都沒講。


    沉默比賽嗎?我也會。


    那兩天,我們都在沉默,沉默!!!直到我們從鎮上回到市裏。就我們兩個,阿南留在鎮上老家休息,他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恢複,因此也無力管我。


    下了長途車,是他先說話:“住賓館吧,洗個熱水澡。”


    我沒有反對。


    如果分手還差一個最後的儀式,拚了命也要完成。


    到了賓館,是他去開的房間,剛進門,他就轉過頭來狠狠罵我:“是你讓我沒見到她最後一麵,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你知不知道!”


    “是你自己關機。”我毫不畏懼地看著他。


    他逼近我,模仿我的口氣:“‘有事嗎,沒事我們下次再說’,操,你把我當誰,那個書呆子嗎?老子不吃這一套!我告訴你,你讓我痛苦一次,我就要讓你痛苦十次!你知道那些天我去哪裏了嗎?要不要我告訴你?”


    “不用,”我說,“我不關心。”


    我倔強地看著他,等著他的拳頭落下來,但是他沒有,他隻低下頭來,深深吻住了我。一吻過後,他對我說:“算了,馬小羊,我累了,也不想和你計較了,從此以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你要對我負責。”


    唯一的?親人?負責?


    我忽然覺得特別好笑,他還要騙我多久才肯罷休?


    “現在她走了,你爸沒什麽好反對的了吧?”


    難道他一直以為,我對他冷淡,是我爸的原因?


    我推開他,自顧自坐下,拿出我的筆記本,啟動電腦,打開郵箱。除了廣告,竟然悉數都是來自肖哲的郵件,我打開了第一封未讀郵件:


    dear馬卓


    一轉眼我已經來美國有兩個多月了,初到異國的新鮮感還在,然而一切又都已經按部就班的進行。上課,實驗室,做ta(助教),總覺得生活比以前忙碌又充實了許多。盡管如此,偶有空閑,我仍會選擇在校園裏走一走,坐在草地上曬曬陽光,然後想起你的笑容。你在國內還好嗎?


    我喜歡這裏,喜歡這個恬淡閑適的幾乎被森林包圍的城市,喜歡和一群來自各個國家和地區的誌同道合的年輕人一起學習一起做實驗,喜歡做ta時候麵對那些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好像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未來還有無限可能。我在這裏得到了一種從未得到過的內心的激越和滿足,即使是在疲倦的深夜,依然堅持著觀察遙遠宇宙裏一顆還未被命名的星星,反複檢查實驗數據。這樣的辛苦,就像仍在等待著你的心情,我都甘之如飴。


    巨大的歐式建築散發濃濃的學術氛圍,明亮寬敞的hallway(走廊大堂),年輕人三三兩兩聚集在休息區喝咖啡熱烈討論功課或者安靜聊天。美式小店裏有味道極好的意大利麵,我知道這些你都會喜歡。或者你能來感受這一切,馬卓,這是生命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我確信,你會喜歡這種可能性。


    當然還有我,會一直在這裏,等待你啦。


    mybest


    肖哲


    很快掃完這封信,我忽然不想關掉它,我心裏升上來一個壓不下去的念頭,我希望他能看到它。


    我走進浴室,把浴室門關上,鎖死,水池龍頭和淋浴噴頭悉數打開,開到最大。


    我隻是怕聽到他打電話的聲音。


    就在我用熱水狠狠地衝淋自己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


    刹那間一片漆黑,竟然停電了。


    遠遠地,我聽到雷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快速地滾了過來,就在我們的房頂上方砸開了花。我驚得全身一抖,關掉了水,好不容易摸到了毛巾,裹好自己,踉踉蹌蹌地從浴室裏走出來,穿上拖鞋。還在驚魂甫定中,聽到他擂門的聲音。


    “開門!”他大吼一聲。我摸索著,打開了浴室的門,腳下卻不注意一滑,差點摔倒。


    他二話不說將我一把扛在他的肩膀上,痛得我蜷縮起來。他把我掰直,我拒絕,他再次把我掰直,我一揮手打了他一個耳光。


    他愣住一秒種,更大力地撕扯我。


    我咬在他胳膊上,他不做聲。我更用力地咬,咬到我牙齦酸痛,咬到我流了一臉的淚水。


    “不準哭。”他的嗓子是啞的。


    全當是告別和最後撫慰吧,我對自己說,就這樣好了。我一直繃緊的神經在臨了的一刻還是瓦解了。我就當自己像廢棄的舊輪胎一樣,任誰把我拋到何處,我都不會在意。


    我隻是忽然記起了那雙眼睛,清澈的仿佛六月的河水,卻有帶著莫名的憂傷,在我麵前流過,像是在默默地控訴什麽一樣。


    我聽到門外有人窸窸窣窣走動的聲音,服務員用對講機講話的聲音。雷聲隔幾秒種就發作一次,如同麵對著巨大的排氣管。空調停了,熱氣漫上來,我感到汗水和淚水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呼吸沉重得無法延續,疼痛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倒了我。


    心裏的痛,身體的痛,一同向我逼近。從未經曆過的絕望之感,漸漸淹沒我,讓我掙紮不得,隻能咬緊牙關,戰栗顫抖著。


    整個屋子裏隻有我的顯示屏獨自釋放著幽幽的藍光。其餘,皆是觸不到底的黑暗。他,我,我們的心。


    小城的賓館,脆弱的輸電線路總在夏天的雷雨夜崩潰。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才來電,來電時窗外的暴雨已經失去了最初的陣勢,我的電腦則處於休眠狀態。


    我整理好衣服,從他身邊爬起來,在另一張床上枯坐,坐了好像有一世長的時間,恢複運作的空調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從認識他起直到今天,我們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沉默過。


    可我並不想哭,一點也不想,好像已經度過了最痛苦的時刻,再多不舍再多猶豫都已經在冷戰期間的每一個深夜裏凝固了,又在剛才那好似沒有盡頭的黑暗和悶熱裏被吞噬一空。這一刻,在冷氣充足的房間裏,我緊緊抱住自己,內心竟是一片晴朗平靜。


    “你過來。”他招呼我。


    我沒動。


    “我們分手吧。”我轉頭飛快的對他說,“我決定出國了。”


    幾乎是一秒種的時間,他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我身邊,一句話沒說,重重地給了我一個耳光。


    然後,他迅速穿好衣服,拿著他的包,離開了房間。


    而我才剛剛反應過來,不自覺撫上那痛的火辣辣的半臉,原來想象了一萬次的分手,完成的時候這麽輕易。


    我不在乎這一巴掌,實際上,千個萬個我都不怕。我呆坐在床上,聽著空調的運作聲,忽然間明白,除了使用暴力之外,他也許壓根就沒想過如何才能真正了解我的一顆心。他一次次的撞開我的心門,又一次次摔門而去。隻是這一次,我的心門失了鎖,再也鎖不住我愛他的心情,也再無法將他鎖在我的心中。如果以往所有的武力都是為了挽留我,那麽這一次,我明白,他是赤裸裸的拋棄。


    感謝命運,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也許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解脫。


    最好的解脫。


    而夏花,我也終於完成了對你的諾言,從此以後,你可以好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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