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城裏的日子,我和我爸住在西城區的舊房子裏,那是一個小平房,門前有一個小院子。據說十幾年前,我媽和我爸就是在這裏認識並結婚的。比起鄉下的大別墅來,它顯得破舊和狹小。不過住進來之前我爸專門請人來清理和收拾過,所以它看上去還算幹淨整潔。


    “咱們在這裏將就些時曰,兩年之內爸爸一定讓你住上新房子。”我爸說。


    “這裏挺不錯啊。”我指著客廳旁邊的一個小樓梯好奇地問他,“那上麵是什麽?”


    “閣樓。清潔工來打掃的時候說是有老鼠,所以我讓人鎮起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那個神秘的閣樓搞得我心神不寧。記得小時候曾經讀過一本很喜歡的書,書名叫作《閣樓上的光》。至今我還能背出書中某些美好得要命的句子:“閣樓上孤燈一盞,盡管門窗緊閉,漆黑一片,我卻看見微光在閃,那是什麽我全知道……”我爸不在的時候,我曾經想去閣樓上偷偷看個究竟,無奈都被那把一看就是新買的大鎖攔住了去路。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裏有什麽。


    我轉學過來正好是小升初,我爸找了人,把我塞進了天中初中部的重點班,讓我敬佩的是,雖然他離開已久,但麵子尚有,好多事情一個電詁就能輕鬆搞定。和他比起來,我的人緣顯然差了很多,開學都—個月了,我還沒交上一個新朋友,並且我感覺。他們都不太懂我。


    那一天口頭作文課,語文老師讓大家說說各自的理想,輪到我的時候,我是這麽說的:我希望我四十歲的時候,身體健康,略有積蓄,已婚,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有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我覺得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必發財。


    老師無奈地評論說:“維維安同學,你這一整就整到四十歲了,還老公孩子的,想得挺遠的哈”


    班上一半同學笑到噴口水。


    我懶得解釋。其實這麽有水準的話才不是我說的,是我從亦舒的一本書裏看來的。但是我們班上的女生都不看亦舒。她們要麽不讀書,紮個堆討論誰誰誰的八卦,要麽就隻看那些輕飄飄的男歡女愛的言情小說。我之所以要照搬這幾句並不是因為我想要特立獨行,我就是覺得這話說到了我心裏去,這就是我的理想,它沒有什麽不好。


    午餐時間,花枝過來找我聊天。她坐在我們班最後一排,老師說她太胖了,坐前麵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影響別人看黑板。


    “喂,維維安。”她說,“我以前還以為你是新疆人。”


    “為什麽?”我問。


    “維吾爾族也有個維字啊。”她為自己混亂的邏輯驚天動地地笑起來,“以後你會知道,我這個人其實蠻有趣的。我就是想跟你說,你的理想,還真蠻有趣的,哈哈,哈哈哈。”


    “謝謝。”我說。°


    “聽說你家也住在西城,以後放學我們可以一塊走,聊聊天什麽的,不然三班的王子雄有事沒事老是跟著我,一路扯東扯西,我被他煩死!”


    “不了,我習慣一個人。”我說。


    她端起她的飯盒,“刷”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說:“驕傲的柴火妞,我向你致敬!”


    “別客氣。”我很謙虛。


    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麽要拉攏我。西城區是我們這裏的老區,住在那裏的人多半是窮人,自然給人瞧不起。花枝成績雖好,但個性太強,鋒芒畢露,一點虧也吃不得。開學沒多久就見她因為一些小事跟好幾個同學鬧過矛盾。她一定以為我跟她一樣出生貧寒,又初來乍到,必會聽她差遣,真是豬腦一個。


    那天晚上,我都快睡了,家裏忽然來了客人,是一個老太婆,很胖,穿著邋遢,嗓音洪亮。我爸讓我叫她外婆。


    盡管很不情願,但我還是聽話地叫了她一聲。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外婆大人,看到我並沒有表現出與親人久別重逢的丁點兒喜悅,而是相當潦草地看了我一眼,就坐到舊沙發的正中央,很生氣地訓斥我爸說:“你怎麽回事!回來這麽久了也不講一聲?”


    “這不剛安頓好嗎?”我爸說。


    她上下看看,哼哼說:“聽說這房子要拆遷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因為這個才住回來的吧?”


    我把好言好語對她說,“您看今天很晚了,小安也要睡覺了,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去找您好不好?”


    見我爸不買賬,老太婆當場發了飆:“好你個維大同,這麽多年見不著你人影,我人剛來,屁股還沒坐熱你就趕我走?我告訴你哈,不管怎麽說,你跟我們家小彩,一曰夫妻百日恩吶,她死得不明不白,我養她那麽多年,最後連個屍首都沒見著,你替她孝敬孝敬我難道不是應該的?”


    “不是一直給您寄生活費的嗎?”我爸低三下四。


    “別跟我提生活費!”老太婆一敲桌子說,“我今天來是談這個房子的!不管怎麽說,也有小彩一半的吧?”


    我爸為難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啥。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應該是生意上的急事吧,反正他跑到裏屋接了半天也沒出來。客廳裏隻剩下我和老太婆兩個。她終於有空正眼看了我小會兒,頗為不滿地評價我說:“長得像根小青菜,你說你媽的漂亮怎麽就沒遺傳點給你!”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我媽媽的媽媽嗎?”


    她大吼一聲:“我是你外婆!你說你這小孩是不是在鄉下傻了,什麽媽媽的媽媽,怎麽連句話都講不明白!”


    在她極度不耐煩的表情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說道:“外婆,你一定要救救我!”


    “怎麽了?”她愣住,嚇一大跳。


    我壓低聲音說:“我爸得了病,他回來是治病的。”


    “什麽病?”她立刻警覺起來。


    我掏啊掏的,猛地從口袋裏掏出好幾個口罩,放在她眼皮底下說遒:“很嚴重的傳染病,醫生說會死人的,你看我現在天天都戴這個。我真的很害怕,外婆,你帶我走好不好?你讓我跟你生活在一起,別看我小,我會做很多事,我保證我會聽話,會乖……”


    我還沒講完呢,她整張臉都綠了,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像甩惡魔一樣,飛快地甩開了我。


    等我爸打完電話出來,客廳裏隻坐著我一個人了。


    我爸奇怪地問:“咦,她人呢?”


    “走了。”我說。


    “你拿著保潔阿姨用的口罩幹嗎?”


    我說:“這麽多她也用不完,剛好最近學校門口在施工,灰塵太大了,我覺得我應該放幾個在書包裏。”


    我爸伸長脖子看看門外,有點擔心地說:“她有沒有說啥?”


    “她說我長得醜。”我委屈地說,“爸爸,你怎麽一直都沒有跟我提過我有什麽外婆。你不是說,我媽的爸媽早都過世了嗎?”


    爸爸在我麵前坐下,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這些事還真是說來話長,剛才來的那個,其實是你媽媽的養母。你媽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安,爸爸必須提醒你,這裏不比鄉下,什麽人都有,什麽話也都有人講。反正不管別人說什麽,你就當沒聽見,聽見了也別信,記住沒?”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直重複著老太婆說的那句話:“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明不白……”我媽明明是得癌症死的,有什麽不明不白?難道這裏麵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隱情嗎?


    我媽死的時候,我還未滿周歲,關於她的記憶,僅限於過去的一些照片以及我爸對她的描述。反正在我爸的嘴裏,我媽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及大美人。她有特別特別多的衣服和特別特別多的鞋子,塞滿了好幾個大櫃子,全都留在了鄉下。我隻瞞著我爸偷偷帶回來一條裙子,藏在我的衣櫥裏。我爸說,那些衣服都很貴,好多都隻穿過一兩次,我媽不讓送人,要留給我將來長大了穿。


    可我覺得,它們都太豔麗了,完全不適合我。我隻喜歡她留給我的一個布娃娃,雖然很舊了,我還一直帶在身邊。爸爸說,這還是我沒出世的時候,我媽就買下的禮物。她說小姑娘總是怕孤單,有個娃娃陪著,會好一點。娃娃不漂亮,但是摸上去很軟很舒服,我叫它小小安。


    第二天晚飯的時候,我裝作不經意地問我爸:“我媽得的是乳腺癌嗎?”


    “是啊。”他說,“怎麽了?”


    我說,“我新同桌的媽媽也得了這種病,可是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你說我媽怎麽就這麽倒黴?”


    “以後別說這些了,”他皺著眉說,“爸爸可不想聽。”看他不開心,我知趣地換一個話題:“那你什麽時候再給我找個新媽媽?”


    他看上去果然輕鬆一點:“萬一找個後娘,對你不好,那你咋辦?”


    “我就跟她打架唄。”我握著拳頭笑嘻嘻地說,“料她也打不過我。”


    “小安你聽好了,爸爸這一輩子,有你就足夠了。”他的表情很認真。


    “可是我總會嫁人的啊。”我故意氣他。


    “那時候爸爸也老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可以替你當保姆帶小孩子啊。”他自信滿滿地說,“你不就是我親手帶大的嗎?這方麵,我有經驗!”


    他還真是的!


    那天晚上,趁我爸在洗澡,我偷了他的鑰匙包,躡手躡腳上了那個小樓梯,一把鑰匙一把鑰匙地試,終於打開了小閣樓那把鎖。但我並沒有急吼吼地馬上跑進去看個究竟,而是讓鎖維持原樣,又躡手躡腳地下來,把鑰匙包放回他的口袋,神不知鬼不覺地回房間睡覺去了。


    書上說“想成大事者,心急為大忌”,這一句我可沒忘。


    第二天放學,我下了公交車一路小跑回家。謝天謝地,沒有人發現,那把鎖依然聽話地開著。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我扭下它來,輕輕地推開了小閣樓的門。隨著“吱呀”的一聲,傍晚的陽光從小閣樓的窗戶照進來,直接照到我的臉上。縫著眼睛看過去,發現小閣樓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雜亂無章,而是分外的幹淨。除了正中央放著一個木頭箱子以外,其他什麽也沒有。


    我爬到那個箱子旁,發現那是一個密碼箱。遲疑了一小下,我輸入我媽的生曰,他竟然“啪”的一下打開了。


    箱子裝得滿滿的。裏麵應該全都是我媽的遺物,有兩個香奈兒的包包,—些看上去很值錢的珠寶,她戴過的發卡,用過的相機、手機、香水瓶、錢包,甚至她的銀行卡和一大堆貴賓卡。這些東西雖然被塵封了很久,但因為堆放整齊,它們依然保持著一種清新的氣息,仿佛昨曰,才被主人逐一地使用過。


    隻不過相機裏的sd卡不見了,手機沒電。我看來看去,估計最有價值的,就是壓在箱底的那個紅色的真皮本子了,我猜,那應該是我媽的曰記或者隨筆。


    或許,關於我媽媽的故事,都在其中!


    我激動地打開來,卻發現我完全猜錯了——它竟然是一個賬本!扉頁上,寫著一行鬥大的字:美麗永遠不打折!我暗想,她那麽愛美,搞不好這就算她的人生格言。翻開來,裏麵密密麻麻全都是商品代購的記錄。什麽lv的錢包、巴黎世家機車包、香奈爾的眼霜麵霜、迪奧的口紅、愛瑪仕的圍巾,總之,無一不是大牌奢侈品,後麵寫著價格、交易曰期以及代購人的姓名。


    哦,難道我媽以前是開小店的?


    記得我爸跟我說她是藝校的老師,教美術!可是說實話,她的字寫得真難看,還比不上我三年級的時候寫的字。打死我也不相信—個美術老師會寫出這麽難看的字。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某頁最下方有行紅色的備注吸引了我的目光:俞潔,本月購物累計突破十萬元。需返點或額外送禮,切記!再翻幾頁又看見俞潔兩個字,寫得非常大,差不多占了整整一頁,並且畫了一個紅色的惡狠狠的大叉。


    她是很恨她嗎?


    本子還餘了一半的空白。我隨意翻翻,發現裏麵還夾著一張紙條。紙已經被撕裂了好幾處,但拚一拚並不影響我看清楚上麵的字:“這飄零的人生,有何用!棟,如果用我的鮮血,是不是可以讓你相信我這顆早巳經破碎的心!”^


    我把紙條夾回原處,發現我心跳得飛快。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句話寫得不通順,至少應該是“如果用我的鮮血為證”吧,可見我媽語文學得不咋樣。其次,我敢肯定的是,這個“棟”肯定不是我爸,因為我爸的名字裏根本沒有這個“棟”字。並且,我相信像他那樣寬厚的人,怎麽都不會把一個女人逼到非要用鮮血來證明自己破碎的心這一步!


    那麽,這個神秘的“棟”到底是誰?


    他和我媽之間,到底發生過怎麽樣的故事?


    還有,如果我媽壓根沒當過什麽美術老師,我爸對我撒那樣的謊又有何意義?


    我的內心,瞬間被千百個疑問纏繞得透不過氣。就在怔忡中,黃昏最後一縷光從小閣樓裏漸漸隱去,隻在地板上留下一點淺淺的光暈。我靠著那個沉默的大箱子,忽然發現自己很憂傷。是的,憂傷,深入骨髓的那種。從小到大,好像我從來都沒有如此地貼近過我的母親。可是越貼近,她越讓我覺得陌生,遙遠,不可觸摸,痛不可當。我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真的來過這世界,不管她曾經做過些什麽,我相信她盡力過,拚命過,同時也飽嚐過人世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而她隻留下這一個不知所雲的箱子,連以資紀念憑據都無存。那麽,她真的甘心嗎?對於我這個被她丟棄在人世間的小小姑娘,她又可曾心懷塊疚或是深深擔憂?


    年幼的我早已經深知,人生有很多的事其實永無答案可尋。但我卻無法抵抗來自內心對於“母親”這個詞波濤洶湧的好奇,我固執地要去探索那些早已經深職於時光背後的秘密,並不是故意要對她心懷不敬。更重要的是,在歲月的列車上,她離開太久,我想念太晚,我們再沒有機會像別的母女那樣麵対麵認識彼此,無論吵架,還是親密。想起來真夠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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