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荒原我想找一棵棲身的樹


    有陽光有流水


    還有微風吹


    這些對那些好我想追我想逃


    其實我也害怕


    可不可以就這樣停下來


    我要多一點時間好讓我再想一想——


    陳綺貞《讓我想一想》


    這一年的秋天,感覺特別長。樹葉老早就黃了,可依然生機勃勃地黃在枝頭,遲遲不肯凋落。我們做著沒完沒了的習題考沒完沒了的試,校園變成一個了無生趣的象牙塔,走不出去也根本無暇走出去。


    葉細細沒空減肥了,整日纏著於楓給她講題。偶爾,我們有空在秋天的校園裏漫步,腳步淩亂,胳膊碰著胳膊。事實證明,讀書是很折磨人的好心情的,葉細細的“淑女屋”不穿了,變成很隨意的白色體恤。我漫不經心地問她:“想考哪裏的學校?”


    “想和他考到一起。”葉細細抿嘴笑著說:“我們都喜歡上海。”


    “很好啊。”我說。


    “天意你笑一個吧。”葉細細忽然說,“我想看你笑。”


    “神經。”


    “是真的,你笑起來可好看了,可是你真的好久沒笑了。”


    “哎,別讓我為難好麽?”我求她。


    她聳聳肩:“好吧,我親愛的冰美人。”


    也許我真的很少笑,但其實我的心情並不算是太壞,除了在家裏,會感覺到輕微的壓抑。


    博文的葬禮結束後,我和媽媽之間有過一次長談,說是“長談”。其實差不多都是她說我聽。最後的結果是:隻要我期末考試能進前二十名,以前的一切便一筆勾銷不再提起。我不知道這所謂的“以前的一切”都代表著些什麽,但為了耳根清靜,我差不多是屈辱地接受了這個協議。


    叔叔聽我說到“屈辱”,笑得什麽似的。然後他敲我的腦門一下轉開話題說:“複旦中文係,南大中文係,北大中文係,你向往的是哪一所?”


    “我向往有什麽用,還得人家要我呢。”我酸溜溜地答。


    “努力唄,你又不笨。”叔叔說,“你生來就是學中文的,我看你發表的作品,比那些作家的寫得還要好!”


    “高考才不管你這些!再說了,我媽說是垃圾。”我說,“就說我才在少年文藝上發表的那篇小說《欲望的舞蹈》吧,我媽一看這題目就差點暈過去,我就知道她想歪了,其實我想說的隻是一個高三的學生對自由生活的一種渴望而已,哎!”


    “哈哈。那你現在還寫東西麽?”叔叔問我。


    “沒空。”我說。


    我在撒謊,我早就已經找出了那篇曾打算寫給博文但中途停止的長篇小說重新開始了,不知道為什麽,當我坐在電腦前敲字的時候,隻要想到博文,靈感就會綿綿不絕且不斷閃光,比我任何一次的寫作都要輕鬆和迅速。


    我願意相信叔叔所說的,總有一天我會痊愈。或許寫作,就是治愈傷口的最佳方式吧,就像淩夏可以在他自己的歌聲中感受到極致的快樂一樣,寫字讓我有飛翔的感覺,不管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我都無法做到放棄。


    至於發不發表,反倒成了其次。


    “天意以後就當個作家吧,”叔叔說,“我支持你。”


    “其實文章寫得好的人很多啊,哪裏有那麽容易。”我謙虛地說,“可以做喜歡的事情也許就是一種幸福,你說對不對?”


    “這話挺有見地!”叔叔笑著說:“對了,你明天去跟丁老師說一聲,他兒子我已經重新安排了,讓她不必再擔心。”


    “老丁一直想請你吃飯。”我說。


    “嗬嗬。”叔叔隻是笑。


    “對不起,叔叔。”我低著頭說。


    “你這孩子,好好地幹嘛說對不起?”


    “我知道都是因為我,所以你才不能堅持你的原則。”


    叔叔寬慰地看著我說:“瞧,都會說體貼人的話了,誰還敢說我們天意不夠成熟?”


    “拜托,我都快十八了呃。”


    “多好的年紀!”叔叔說,“我做夢都想回到十八歲!要不是常常跟你在一起,我真會覺得自己越來越老啦!”


    “那這個周末我們再去聽歌?”看他心情好,我趕緊試探著問。


    “真是對不起,這個周末我出差。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他捏尖了嗓子學我說話:“不過呢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是一種幸福,你說對不對?”


    對呀,沒錯。


    所以為了幸福一回,周末的時候我還是決定去聽歌。


    叔叔這塊擋箭牌不在,為了避免媽媽無休無止的詢問,我決定拉上葉細細。葉細細很高興可以做我的同謀,因為她也正被學習搞得頭暈目眩極需放鬆。那晚七點,葉細細來我家喊我,以到同學家補課為由,我們很容易地撒了謊,不到八點已經穩穩地坐在了秀水bar裏麵。


    酒吧裏的人還不算多,淩夏看到我們走過來說:“喏喏喏,兩個壞丫頭,快考試了還來泡吧。”


    葉細細嘻嘻笑著說:“你就是淩夏吧,天意老在我麵前誇你。我倒要來見識一下你到底唱得有多好,是不是她吹的!”


    “是嗎?天意你老誇我?”淩夏盯著我說:“牛皮破了我可不負責任哦。”說完,朝侍應一招手說:“給兩位小姐來兩杯澄汁,我請客。”


    “no,no,no,紅酒!”葉細細胡鬧。


    “真的?”淩夏問。


    “到這種地方喝澄汁還給人笑死。”葉細細說,“天意你別怕,有我罩著你。”


    “我怕什麽,還怕喝不過你?”我說。


    “那兩位小姐悠著點,不能都醉了,背一個我還背得動,背兩個就成了問題。”淩夏說到這裏,台上的樂隊已經在用音樂催他,他朝我們揮揮手,趕緊上台去了。


    淩夏說:第一首歌,樂隊今天才寫完的,叫《淩晨兩點的秀水街》。


    “有意思。”葉細細晃著腦袋說:“聽聽看。”


    淩夏的聲音極具彈性,低的時候顯得深情迷離,高的時候又格外輕鬆自然,不經意之處還會有一些略微沙啞,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淩晨兩點


    我走在無人的秀水街


    那年的秋天


    我們在這裏許下永遠


    今天的你


    已經飛到海角天邊


    於是今年的秋天


    一直都沒有過完


    哦,這沒完沒了的秋天


    哦,這短得可怕的誓言


    哦,我無法忘掉的從前


    哦哦,這淩晨兩點無人的秀水街


    ……


    葉細細在我耳邊說:“我敢說,這家夥是在這條街失戀的,瞧他那深情的樣!”


    “這是表演而已。”我說,“怎麽樣,唱得如何?”


    “還行。”葉細細挺專業的樣子,“不過樂隊這樣唱是沒前途的。”


    “那要怎樣?”我問她。


    “太深情了些,要頹廢你懂不懂?”她一邊說一邊扭著身子怪聲怪氣地唱起來,“我不想活了,活了沒勁,我他媽不想活了……”


    我趕緊捂她的嘴:“唱什麽呢,嚇死人!”


    “真的!”葉細細很認真地說,“我去看過很多地下樂隊的表演,都是這樣子的,過了十二點,還唱帶點‘色’的呢,他們這種清純派,呼呼,要吃香很難哦。”


    “呀!”我瞪大眼說,“看不出來你這家夥挺前衛的,這種表演也去看?”


    “不是啦。”葉細細趕緊晃著雙手,“這個是聽說的,不是親自見的。”


    “誰說的?於楓?”看她著急的樣子,我故意逗她。


    “他?”葉細細把頭湊過來說,“膽子小得像老鼠,你知不知道,他抱著我的時候會全身發抖,嘿嘿……”


    “shut!什麽呀!”我蒙住自己的耳朵說,“你是不是喝醉了,亂說!”


    “老實交待!”葉細細繼續湊過來,逼供一樣地問:“博文有沒有抱過你啊?有沒有,有沒有?”


    有的。


    還記得那是一次下了晚自習,為了可以多走一會兒,我和他繞路回家。我們經過一顆很奇怪的樹,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我靠在樹邊,他的手伸過來,扶住了樹幹。袖子輕輕地貼住了我的衣服。我不敢看他,於是仰起頭來看天,滿天的星星讓我頭暈目眩,然後他拉了我一把:“走吧,天意,該回家了。”


    那應該是我們最親密的接觸,一場沒完沒了的發生在秋天的可惡的記憶。


    “打住吧。”葉細細喝下一大口酒說,“你的臉紅了!”


    我有些惱羞成怒地奪下她的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說:“別喝了,胡說八道的真是討厭!”


    “是你討厭!”葉細細忽然喊起來,“你整天板著一張臉,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的。可是我們有什麽錯呢,博文已經死了,死了!這是事實,你必須接受!”


    她的喊聲太大了,以至於很多的人都轉頭朝我們看了過來,台上的音樂也做了稍稍的停頓,淩夏正一邊唱一邊擔心地看著我們。


    “你沒有權利讓他那麽擔心。”葉細細的聲音從高喊迅速地低了下來,夾雜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


    “什麽?”我不明白,“你說誰?”


    “於楓!”葉細細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於楓!他關心你,他心裏隻有你,你不要裝做不知道!你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整日楚楚可憐的就是為了得了他的關注和同情!”她說完,站起身來飛奔了出去。


    我總算是聽明白了,可是,這都是什麽鬼話!簡直滑稽到了極點!


    我獨自地坐著,腦子裏亂作一團。就連沮喪,都全然失去了力氣。


    一首歌完畢,淩夏很快就從台上下來了,他坐到我身邊來問我:“你的朋友,她怎麽了?怎麽走了?”


    “她神經。”我說。


    “瞧你,可別哭。小姑娘們吵吵架是必然的事。再見麵就會好啦。”


    “淩夏。”我說,“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特別的背。”


    “那伸出手來讓我給你算算命?”淩夏說,“讓我看看你什麽時候走運?”


    “你會?”我半信半疑,不過手心已經是放在了桌麵上。


    “嗯。”淩夏看了看,煞有介事地說,“最近是背點,多事之秋嘛,等冬天到了就會好起來的。”


    “可是,你剛才還唱,秋天沒完沒了。”


    淩夏笑嗬嗬地伸手打自己的臉一下說:“算我瞎唱!下麵來首快樂的!”說完,他三步並做兩步地跳上台去了。


    你不許哭哦


    你不許哭


    你要是哭


    我就撓你癢癢


    哎,你不許笑哦


    你不許笑


    你要是敢笑


    我就遲到


    我是故意遲到


    讓你難過讓你心焦


    我親愛的姑娘你聽好


    你不許哭也不許笑


    隻許你安靜地陪我


    陪我白頭到老


    ……


    淩夏一麵唱一麵朝我豎起大姆指,酒吧裏的客人噓聲一片,曖昧的目光紛紛投向我,就連侍應生也特意走到我身邊說:“別苦著臉啦,要跟你白頭到老啦。”


    我真是哭笑不得。


    剛巧那晚來了個試唱的女歌手,淩夏對我說:“走吧,今天我們一起回家。”說完,他長長的胳膊放到我肩上來,拽著我的衣服就把我拖出了酒吧的大門。


    我拂開他的手一個人往前走。


    他哈哈笑著說:“小丫頭片子挺害羞呢。”又追上我說,“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可是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


    “小人都這麽說自己。”


    “一眼就看出我是小人,厲害。”淩夏說,“怎麽樣,現在心情好些沒?”


    “淩夏,我要是說這個世界挺滑稽你會不會罵我老氣橫秋?”我問他。


    “老氣橫秋。”他看著我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笑,問他:“那些歌都是你自己寫的嗎?”


    他並不答我,而是說:“對,就是這樣,你笑起來挺好看的。”


    我想起葉細細,她也曾經說過,我笑起來挺好看的。哦,葉細細,原來她是如此的恨我,可我卻一直以為我們還算是好朋友,這個世界還能說不滑稽麽?


    “你在想什麽?”淩夏說,“被我誇得走神了?”


    “我忽然很想去看一顆樹。”我對淩夏說,“你陪我去麽?”


    他想了想,點了點頭。


    於是我和他打的去了那條我和博文曾並肩走過的街,我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去過那條街了,一切都是老樣子,隻是那顆樹沒花了,我甚至懷疑,那夜滿樹的花會是我一個美麗的錯覺。淩夏寬容而沉默地站在我身邊,過了許久才說:“天意,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呢?”


    “是嗎?”我轉頭問他。


    “是的。”他微笑著說。很快又補充:“不過挺可愛。”


    “謝謝你的安慰獎。”我說。


    他又哈哈笑起來:“也許你忘了,我們見麵的第一天,你就給過我很好的建議,直到今天,我都在考慮這件事。”


    “什麽事?什麽建議?”我真的是不記得了。


    “辭職。”淩夏說,“你走向你的家門,然後轉過頭來讓我辭職,我當時就想,這丫頭怎麽這麽了解我呢?”


    我想起來了,當時淩夏問我何時練歌大家不會有意見,我就順口胡說讓他辭職來著,誰知道他竟會如此地在意。


    “緣份是很奇怪的東西。很高興你喜歡我的歌,這說明我們有緣份呢。”淩夏說完,忽然拉我一把說,“走吧,天意,該回家了。”


    他的語氣,和那晚的博文竟如出一撤,我在瞬間跌進時光的遂道,心晃悠悠地老半天回不到自己的身上來。


    “走啊。”淩夏又說。


    “哦哦。”我慌亂地應道。忽然想起淩夏的歌:


    哦,這沒完沒了的秋天。哦,這短得可怕的誓言。哦,我無法忘掉的從前。哦哦,這淩晨兩點無人的秀水街……


    哦,我該如何,才可以走得出這往事沒完沒了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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