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


    我算是第一次明白小學語文書上常出現的一句話:天空萬裏無雲。


    蔣皎的家很大,單門獨戶的別墅,樓上樓下三層,好像從來都沒有人住過一樣。我們回去的那天鍾點工沒有上班,晚上六點,小凡給我買好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並讓附近的飯店送來了飯菜。回到北京,蔣皎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她開了一瓶紅酒,說要跟我一醉方休。


    小凡對蔣皎說:“雅希姐,我就不陪你和許帥吃飯了,我要回家收拾收拾,明天早上十點鍾我來接你去錄歌。”


    “十點?”蔣皎叫起來,“你難道不知道我那時候在睡覺嗎!”


    “一首廣告歌,半個月前就跟人家約好的。”小凡說,“你下午晚上都有安排,所以才排在上午的,你忘了嗎?”


    “你到底會不會做事!”蔣皎氣呼呼地把酒瓶放到桌上,“笨得像頭豬,我看你趁早滾蛋!”


    小凡忍著,不吱聲。


    “你快去吧。”我推她出門,“放心,明早我替你喊她起床。”


    小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把門關上,轉身走到蔣皎身邊,勸她說:“何必呢,慪氣傷神,我們早點吃了飯,睡覺,早睡早起身體好,又不誤工作,兩全其美。”


    她拿一雙媚眼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脾氣特別壞?”


    “嗬嗬。”我幹笑。


    “都是現實逼的。”蔣皎說,“你不知道那死丫頭,肯定是瞞著我談戀愛了。還撒謊,說什麽要回家收拾收拾,當我是白癡,哼!”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你這麽霸道的老板嗎?”


    “我跟她有合約的,跟我三年,三年不許談戀愛。你問問她,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都在做什麽,是我改變了她的命運,你知道不?”


    “知道。”我說,“你現在不正在改變我的命運麽。”


    “許帥,你亂講!”她趴到我肩上來,“你跟那些人怎麽會一樣。”


    “哪裏不一樣?”我問。


    “我們是一個世界裏的人。”蔣皎說,“你別看我不順眼,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有不安分的靈魂,不會安於現狀,沒法過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注定要折騰。”


    說完,她哈哈笑起來。


    “蔣皎。”我說,“你是明星,願意巴結你的人很多,為何你一定要找我?”


    “因為你是許帥。”她說,“當年全天中女生可望而不可及的王子。”


    “哈哈!”


    “我愛你。”她俯身過來,抱住我說,“我說我愛你,你一定要相信。”


    我當然不信,但是我並不在乎原因,如果這些從頭到尾隻是一場遊戲,玩玩也沒什麽,輸的未必是我。


    去年的聖誕夜,我們都喝得太多,所以不夠清醒,才會有那場該死的序幕。誰會料到斷了的戲又鑼鼓開場,隻好演下去。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我們又喝多了。一瓶紅酒不夠,我們又開了另一瓶。後來,她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瓶五糧液,於是我們繼續喝。蔣皎喝醉了就開始唱歌,是她的代表曲目:十八歲的那一年,我見過一顆流星,它悄悄地對我說,在感情的世界沒有永遠……說實話,這歌不錯,我也跟著她唱了一會兒,唱歌不是我的長項,她笑我走調,手掌“叭嗒叭嗒”地敲到我的背上,我則拿起桌上的大水杯來敲她的頭。她沒躲得過,摸了摸自己的頭,然後回轉身來,緊緊地抱住我說:“許帥,我痛。”


    我口齒不清地說:“哪……哪裏痛?吃藥嘛!”


    她仰起頭來吻我。


    我閉上眼,天花板上的燈在我的眼前消失,心聾目盲的歡娛隻是一劑短暫的止痛藥,但也許我跟她一樣需要。


    淩晨三四點的時候,我們歪在客廳的沙發上各自睡著了。那隻貓又來到我的夢裏,我不再像以往那樣怕它,更何況這一次它不叫,隻是溫柔地看著我,讓我心碎。


    早上九點半鍾,小凡按門鈴讓我脫離那沒完沒了的夢魘,我支撐著身子起來開了門,然後倒在沙發上繼續睡。小凡站在蔣皎的邊上,輕聲喊她:“雅希姐,雅希姐,快起來,不然要遲到了。”


    蔣皎根本就沒有要醒的跡象。


    小凡把地上的酒瓶和酒杯收拾好,把餐桌上的殘羹也收拾掉,再回到沙發那裏繼續喊:“雅希姐,快起來吧,再不起來真趕不上了。”


    蔣皎從沙發上跳起來,揮手就給小凡一耳光:“給我閉嘴!”


    小凡捂著臉退後,眼淚從指尖滑過,掉到地板上。


    我以為蔣皎會繼續睡,誰知道她爬起來,蹬蹬蹬地上樓梳洗打扮去了。小凡則蹲到地上,雙臂抱著自己,嚶嚶地哭起來。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


    “好了。”我說,“改天我替你打回她。”


    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小凡的哭聲越發大起來。


    蔣皎在樓上喊:“我的那件綠色的大衣呢?”


    主子到底是主子,小凡趕緊抹幹眼淚,站起身,跑上樓替她找大衣去了。


    走的時候,蔣皎站在門邊對我說:“許公子,別客氣,就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好生呆著,想吃什麽想要什麽給我打電話,我工作完了立刻回來陪你哦。”


    她微笑著,食指放到唇邊,送過來一個飛吻,然後儀態萬方地離開。


    確定她走遠以後,我把茶幾上的煙灰缸砸到了對麵雪白的牆上。


    我看著牆上那塊斑痕惡狠狠地想:“我的房子,還不是我想咋整就咋整,誰敢管我我就滅了誰!”


    我在蔣皎家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晚上六點的時候,小凡來了,拎著幾大包新衣服,說是蔣皎替我買的。


    “行了。”我說,“放那裏吧。”


    “雅希姐要你換上,她等你去吃飯。”


    蔣皎請我去的,是一家很豪華的西餐廳,價格狂貴。我進去沒多久遇到幾個臉熟的明星從我旁邊走過。我在蔣皎對麵坐下,她欣賞地看著我說:“我就知道你穿著它會好看!”


    我也許是睡足了,心情不錯,看著她也不覺得那麽討厭。她在我的眼神裏變得嫵媚起來,問我:“看我幹嘛呢?”


    “哦,不許看?”我轉開眼光,裝做看別的地方。然後我就看到了張漾,他正在另一桌服務,麵對兩個外國佬,整齊的製服,幹淨利落的笑容,看他的唇形,肯定是在說英語。


    那一刻我疑心蔣皎是專門帶我到這裏來的。但於情於理,我肯定都不能表現出驚慌或者是憤怒。我盡量不動聲色地回過頭,侍者正好把牛排送上來,於是我專心吃起我的牛排來。牛排味道是不錯,餐廳裏若有若無的音樂也是我喜歡的。蔣皎卻顯得心不在焉,一開始埋怨小凡訂的座位不好,後來又說沙拉的味道不對,莫名其妙地把人家服務生給熊了一通。我好心提醒她:“嗨嗨,注意形象。”


    她破罐子破摔地說:“形象丟在上海了,沒帶回來。”


    我笑。


    她問我:“你笑什麽?”


    “笑你。”我說。


    “難道我很好笑嗎?”


    “很好笑談不上。”我說,“有點。”


    “你神經。”她罵我。


    我的麵子再也掛不住:“你有這麽多的錢,為什麽不專點他為你服務?”


    “許帥。”蔣皎臉色大變,“我警告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連寸一起還你。”我把盤子往前一推,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她坐在那裏不動。背挺得直直的,一口氣看來暫時是沒法咽下去,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我推開餐廳的門走出去,走到門邊的時候,我跟他擦肩而過。他衝我微笑。我停下腳步喊他:“張漾。”


    他的口吻無可挑剔:“您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我的心裏忽然湧起前塵舊事,無限淒涼。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我從小打心眼裏就瞧不起的人,卻忽然讓我感覺有些抬不起頭來。


    我朝他擺擺手出了餐廳。


    蔣皎的司機把車開到我麵前來,我裝做沒看見,準備去馬路上打車直接去機場,這荒唐的一切,還是越早結束越好。就在這時,蔣皎從餐廳裏麵跟了出來,紅色的披肩擋住了她大半邊的臉。她走得非常的快,像箭一樣地衝到我麵前,雙手拉住我的大衣,用懇求的語氣說:“許弋,你別走。”


    她很少叫我許弋。


    她不知道是冷還是什麽,身子一直在發抖,雙手抓著我的衣服不放,我可不想上娛樂版的頭版頭條,趕緊推開她上了車。她也緊跟著上來了,坐在我邊上,頭靠到我的懷裏來。我的手臂被動地抱著她,心煩意亂。


    “我知道錯了。”她說。


    噢,我都不知道她錯在哪裏。


    她猛地離開了我的身子,坐直了,從包裏拿出一瓶藥,倒出一大把往嘴裏塞。我吃驚地問她:“你幹嘛?吃這麽多藥?”


    “我不舒服。”她說。


    “你神經!”我罵她,罵完後,我拿起她的藥瓶,把車窗打開,當機立斷地扔了出去。


    “你別丟下我。”她低聲下氣地說。


    “你他媽再廢話一句我就立馬跳車!”這種女人,想不跟她流氓都不行!


    她終於噤聲。


    “許帥,你能不能學得稍微穩重點?”那晚,蔣皎趴在我的身上輕聲問我。


    我抽著一根煙問她:“什麽叫穩重?”


    她說:“你讀書的時候語文成績可老拿班上第一名。”


    “好漢不提當年勇。”


    她咕咕地笑起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被人追,就差躲到男廁所裏去。那個技校的女生,叫什麽吧啦的……”


    “行了!”我打斷她。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點了一根煙,慢悠悠地問道:“是不敢提呢,還是不想提?”


    “以後不許再去那家西餐廳。”我說。


    “為何?”她跟我裝傻。


    “你別侮辱我的智商。”我的臉色沉下去,“我的腦子還能思考。”


    她還算乖巧,及時換了話題:“有時候覺得,時間過得真他媽的快,那時候我們肯定想不到,今天的我們是這個樣子的,你說對不對?”


    倒也是。


    那時的我是個滿懷豪情的好少年,理想一抓一大把,怎會想到會有今時今日的淪落。蔣皎忽然問起我一個巨深沉的問題,她說:“許帥,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麽?”


    “受罪。”我說。


    她哈哈地笑起來:“記住,要讓別人受罪,這才叫本事。”


    我用勁捏住她的胳膊,她哇哇大叫起來,等她臉色都青了我才放開她,輕鬆地說:“多謝賜教。我明白了。”


    蔣皎看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隻好嘟著嘴撒嬌地看著我。老實說,她算得上是個美女,我還記得她穿著藍色校服,紮了小辮,坐在課桌上奮筆疾書的樣子。如果十八歲那一年,我跟她初戀,一起看流星,說願望,我們未必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但現在,她是她,我是我,我們就算是麵對麵,也永遠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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