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見到趙海生,又是夏天。


    我沒說錯,夏天對我而言,總是多事。如預料中一樣,我高考落敗。父親忽然住進了醫院,而米米的哮喘也複發,家裏亂得一團糟。趙海生從天而降,租來的房子沒裝電話,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時候我正在煮一鍋粥,準備送到醫院給父親。透過木窗戶看到他推開院子的門的一刹那,我拿著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濕了,門很低,他彎腰進來,用熟悉的聲音喊:“請問是夏老師的家嗎?”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來:“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趙叔叔來了哦。”


    趙海生進屋來,拍拍米米的頭說:“難道我不是你的趙叔叔麽?”


    米米咧著嘴笑。她的病已無大礙,但醫生說要休息。


    我給趙海生沏了一杯茶,問他:“怎麽忽然回來了?”


    “出差,順道來看看你們啊。”


    我說:“您坐會兒,我去醫院給爸爸送飯去。”


    “怎麽夏老師住院了嗎?”他說,“我陪你一塊去吧。”


    我們到了醫院,醫生表情嚴肅,正在等我們。趙海生跟隨醫生去了辦公室,十分鍾後他回來,對我說:“吉吉,你要有心理準備,夏老師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臉,不讓自己在他麵前掉眼淚。但我最終還是熬不過災難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懷裏,他的懷抱,是暫時的抵擋,唯一的選擇。


    父親得知自己的病情後,隻撐了十五天。這條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輕鬆吐掉最後一口氣,撒手人寰。這期間趙海生一直陪著我們。父親在學校是臨時執教,不享受醫保,我們家也根本沒有積蓄,所有的錢,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門,好像就為了專門攬上這一大麻煩。米米還是沒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間長大,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們蹲在那裏收拾父親的遺物。


    3


    可我最終還是成為趙海生的情人。在我邁向十九歲那年的那個春天。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趙海生原來那麽有錢。他把我和米米安置在一套新房裏,替我們買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牆上掛著的,竟是多年前父親畫的那張《丫頭》。


    “你們安心住下。”趙海生說,“我已經讓人替米米聯係學校,很快可以去上學。”


    “那我姐姐呢?”米米問。


    “吉吉?”趙海生看著我說,“隨她,她想讀書也行,想工作也行,想玩也行。”


    雖然趙海生借我們住的房子有很多房間,但那晚,米米還是和我擠在一張床上。床很大很軟,窗簾拉開,就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米米嘻嘻笑著說:“就像是做夢呃,姐姐。嘩啦,一下子就掉進仙境裏。”


    她跟我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對這天上掉下來的一切並無不安。


    “你安心讀書吧。”我說,“我會去找事情做,不能這樣子靠著別人活。”


    “他是心甘情願的!”


    “你別這樣講!”


    米米在我耳邊大聲喊:“他就是心甘情願的,他喜歡你,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從他第一次到我們家,我就看出來啦!”


    我把耳朵堵起來。


    米米喊完,倒頭就睡。


    到北京的第一個夜晚,我徹夜末眠。我明白,我隻是一個灰姑娘,撿到一雙水晶鞋,十二點一過,王子公主都要離場,我還得回到腳踏實地的生活。


    在趙海生的幫助下,米米很快進了新學校讀書,是貴族學校,但她比較爭氣,進校時考得很好的成績,被分到優等班。趙海生給她買了新手機,她用手機拍她穿著校服的樣子,傳到趙海生的手機裏。趙海生給我看,教育我說:“你要學習米米,快速適應新生活。”


    “我不能像她那麽不懂事。”我說,“趙先生,你對我們姐妹如此大恩,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多見外。”他說。


    我笑。


    “放輕鬆些。”他說,“和米米比,你的心事太重。”


    “我和米米是不一樣的。”我說,“也許我沒她識相。不是嗎?”


    此話我說出口,就知道我說錯了。趙海生起身告別,我送他出門,他連再見都沒說就開車離去。我整日整夜地在翻報紙找工作,不停地去麵試,趙海生當然明白我都做過些什麽,不過並不阻攔,老謀深算的他等著我傷痕累累,碰壁回頭,安心接受他所有的安排。


    所以,那日走後,他多日不聯係我。我很快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工作。有一天,我從快餐店下班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出門的時候,看到趙海生的車子等在外麵。


    他搖開窗戶喚我:“吉吉。”


    我們已經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見麵。那一刻我很恍惚,我以為他已經忘掉世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他問我:“你在快餐店幹得開心嗎?”


    “嗯。”我說。


    他笑:“嗯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他的笑裏有諷刺的意味,心裏就像忽然破了一個洞,本想用力扯回來,卻越拉越大,不可收拾地失落。


    “吉吉。”趙海生說,“這些天,是我特意留給你的,你感受一下生活,也不見得是壞事,但從明天起,你不許再去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他說,“我已經聯係好一家美院,你可以去做旁聽生,我一直覺得,你在畫畫上麵比你父親更有天賦。紙,筆,顏料,電腦,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我不想畫畫。”我看著窗外說,“我討厭畫畫。”


    他慢悠悠地說:“你聽好了,你沒有選擇,必須畫。”


    我咬著牙問他:“你憑什麽管我?”


    “你一定要知道嗎?”


    我說:“嗯。”


    他俯身過來,拉我入懷,不由分說地吻了我。


    然後,在我狂亂的心跳聲裏,我聽到他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吉吉,我愛你。”


    我覺得我像是淹進了海水裏。小時候有一次去海邊玩,掉到海水中的時候,就是那種感覺,我以為我已經死了,卻又意外逢生,那一次,拉我起來的人是母親,她拍拍窘迫而後怕的我說:“吉吉,你要學會遊泳,要知道,媽媽並不是每時每刻都能在你身邊的。”趙海生親吻我的時候,我第一次那麽清晰地回憶起了母親的臉,她是那麽美,美得令人窒息,她在很遠的地方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吉吉,這就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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