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第一眼,我看到他。


    他坐在床頭,也在看我。神情有些疲倦,但眼神裏的寵溺是滿溢的。


    見我睜開眼,他伸出手指觸碰我的臉:“小丫頭,醒了?”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記憶中念想無數次的臉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讓人心酸的陌生感。就因為這種心酸,我的樣子估計看上去一幅呆相,直到他用力捏我的臉蛋,捏得我尖聲叫起來:“哇,好疼啊!”


    “我回來了。”他說,“你一直不醒,我也舍不得叫你。”


    我從床上坐起來,驚訝地喊:“你怎麽進來的?”


    他笑:“黑人有鑰匙嘛。”


    “哦,他說他去單位值班室睡。”


    “他沒去。”張漾說,“他怕你一個人會害怕,在門外守了一夜。直到我來了,才去睡覺的。”


    我大為感動。


    “黑人是個好哥們兒。”張漾說,“快起來,我帶你出去玩。”


    “你坐了兩天的火車,不累嗎,要不要睡會兒?”


    他壞笑起來:“要睡就一起睡。”


    我嚇得一溜煙兒從床上爬了起來。


    “你換衣服吧。”他說,“我到門外抽根煙。”


    我嘿嘿笑:“我就穿了這身衣服來,套上外套就好啦,不用換。”


    他拎起我的小包:“包裏這麽重,是什麽?”


    “dv啦。”我說,“我攢了半年的錢買的,這還是第一次用呢。”


    “怎麽?要拍鄉下妞進城的畫麵?”


    “是!”我說。


    他拍拍我的腦袋:“那還等什麽,我們快走。”


    我笑:“上鏡前,我至少得先去梳洗一下吧。”


    我在院子裏的水龍頭底下用清水洗臉的時候寶貝出來了,她臉上的紅腫還沒有退掉,一直一直走到我麵前來,遞給我一個小黑包說:“麻煩你一件事呢,美女。”


    “嗯?”


    “我要走了,你把這東西轉交給阿牛,好不好?”


    “你親手交給他不行嗎?”


    “我等不及了。”寶貝說,“還有,昨天的事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說。


    我正要接下那個小黑包,張漾快步走上來,把寶貝的手一攔說:“對不起,我們要走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辦。”


    寶貝用求助的眼光看著我。


    “漾哥……”


    “走。”張漾把手放在我肩頭,攬著我就往外走。我忍不住回頭,發現寶貝捏著那個黑包站在那裏,臉上的表情是僵硬的憂傷。


    “你們為什麽都不喜歡她?”我問張漾。


    “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張漾說,“這些人跟我們沒關係。”


    他牽著我的手,我自是滿心歡喜,其他的一切當然也沒空再去思想。隻覺得此時此刻,無論幹嘛,無論去向何方,隻要他願意,我都願意。


    “第一次到北京?”他問我。


    “是咧。”


    “等吃完早飯,我帶你去天安門。”


    “好咧。開眼界咧。”


    “傻樣。”他把我的手捏得更緊了。


    地鐵上人很多,沒有座位,我和張漾站在那裏,有個坐著的男青年一直盯著我和張漾看,張漾忽然對人家說:“你把座位讓給我女朋友吧。”


    那青年真的站了起來。


    張漾把目瞪口呆的我推到座位上去坐下,然後對人家說:“你這樣可以隻用看她一個人,她比較漂亮。”


    我以為那男青年要打人了,誰知道他笑得比我還要傻。


    我算是開了眼界了,大北京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有。


    下了地鐵,他帶著我去了一家日本拉麵館。比起天中那家小新疆開的拉麵館氣派多了,很幹淨的店麵,溫和而客氣的服務。我在他對麵坐下,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相對傻笑。


    還是他先開口埋怨:“死丫頭,來北京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坐火車坐到屁股都腫了。剛到就掉頭,整個人都暈掉!”


    “衝動不是罪。再說了,你去上海不也不說一聲嘛,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行啊,學會頂嘴了?”


    我拿眼睛瞪他。他忽然站起身,坐到我身邊來,摟住我不肯放。我連忙推他:“不要這樣,坐過去啦。”


    “不。”他說,“我就喜歡坐你身邊。這樣我才能吃得多一點。”


    “胡說。”我繼續推他。


    “我真沒胡說。”他舉起左手發誓說,“我吃東西的時候真的不能看著你吃。”


    “為什麽?”


    “因為我一看見你就飽了嘛。”


    “張漾!”


    他哈哈大笑,帶著捉弄我成功後的得意在我耳邊輕聲說:“別生氣,我的意思呢,其實是秀色可餐,明白嗎?”


    我才不會生氣,因為我也喜歡他坐在我邊上,我們胳膊碰著胳膊,享受一碗看上去很精致吃上去很難吃的麵條。


    “難吃吧?”他問我。


    “不。”我皺著眉頭說,“是相當的難吃。”


    “知足吧,這已經是全北京最好吃的麵條啦。”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北京可真是一個丟人的城市。”


    “你敢罵首都?”他又嚇唬我,“小心被抓起來!”


    我說:“抓起來才好呢,我就不用離開北京了,就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靠!”他說,“甜言蜜語要人命啊。”


    “你要喜歡聽,我還可以繼續說。”


    “說說看?”他麵條也不吃了,放了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學中文的我卻忽然想不出任何驚世駭俗的語言,短暫失語。他輕笑一聲,忽然俯身下來,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輕輕地,迅速地吻了我的臉。


    我的心嘩啦啦啦開出無數朵花,差一點就要流淚,隻好拚命拿麵條出氣,一碗原以為無論如何也吃不光的麵條被我飛快地消滅精光。


    那天他真的帶我去天安門看五星紅旗,人民大會堂。我從背包裏拿出我的dv,他一直在替我拍,我心甘情願地扮演著鄉下小妞,對著屏幕用方言介紹四周的景物,把他笑得快要背過氣去。拍夠了,鬧夠了,他就一直牽著我的手往前走,那天走的路真是比我平時一個月走的路還要多。走過故宮大紅色的圍牆的時候,幕色已經降臨,他忽然問我:“喜歡北京嗎?”


    “嗯。”我說。


    “那畢業後,你來北京好麽?”


    “算不算求婚?”


    “小丫頭,我發現你臉皮越來越厚哦。”


    “沒辦法,那是為了盡量地配得上你。”


    “好吧,那就算是吧。”


    “算是什麽?說清楚點。”


    “算是求婚!我比你早畢業一年,早掙錢,我會給你安排好一切,不讓你吃苦。這下你滿意了吧?”


    “哦。”


    “中文係的高材生,你的回答能不能有點創意,我還在等你的甜言蜜語呢。”他沒好氣地說。


    我一字一句地答:“跟著你,在哪裏,做什麽,都好。”


    “果然要人命。”他歎氣。


    我朝他做個鬼臉,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他佯作追不上我,可憐巴巴地跟著我。我轉身喊他:“張漾,快點!”


    “你回來接我。”他說。


    “不,你來追我。”我說。


    “你肯定?回來接我。”他說。


    我才懶得理他,於是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後麵慢慢地沒了動靜,等我再回頭時,發現他捂住肚子,麵色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趕緊飛奔回他的身邊:“你怎麽了,你沒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他仰起臉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又被捉弄了,他站起身來,就勢把我摟在懷裏,哈哈大笑著說:“男人的話總是對的,你明白不?”


    “你是壞人。”我氣結。


    “不,我是好人。”他柔聲說,“上帝做證,我早就為小耳朵改邪歸正了。”


    果然。要人命。


    晚上他帶我去後海,公車經過一家西餐館的時候剛好是紅燈,他指著給我看:“瞧,那是我打工的地方,北京最好的西餐廳。我今晚要是不陪你,就該在那裏上班。”


    “掙得多嗎?”我問他。


    “管起我的錢來了?”他笑,“放心,都交你。”


    我伸出手:“拿來!”


    他摟我入懷:“沒問題,人一並拿去!”


    “討厭啦。”我掙脫他,“打個電話給黑人吧,讓他一起來玩。人家替我在門外守了一夜,我至少該請他吃頓飯才對。”


    “好。”張漾說。


    可是黑人的電話卻始終打不通。


    張漾無奈地掛了電話:“算了,他知趣,不做電燈炮,回頭我們帶外賣給他吃。”


    後海超小資。我拿著dv拍個不停,張漾超上鏡,我鼓勵他去做明星,賺了幾千萬給我花,他苦著臉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不過花他的錢,我總是不安。從後海回來的路上,經過一爿小店,衣服很漂亮,他拉我進去,我們看中一件粉紅色的外套,他一定要買給我,我嚷著太貴不願意買,他把兩張紅色的人民幣往人家桌上一拍:“給我包起來!”


    整個一暴發戶。


    我用dv拍他的衰樣,他用手來擋。


    我躲開繼續拍。


    他卻正經起來,對著鏡頭,當著店員的麵深情表演:“我愛我媳婦李珥同學。”


    我裝嘔吐,跑出了小店。


    他拎著紙袋出了店門,非要讓我把新衣服套起來,我依他言穿上了,他退後半步,捏著下巴看著我:“挺好,現在看上去超過十八歲了。我沒有犯罪感了。”


    我哭笑不得,內心的小溫暖卻反複冒泡,爽得不可開交。


    他拿過我手裏的dv,反過來對著我說:“請問李珥小姐,你現在是什麽感覺?”


    我伸長雙臂:“我長大啦。哈哈哈。”


    這回輪到他做嘔吐狀。


    就這樣,我們一路打打鬧鬧,回到黑人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四合院裏燈火通明,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張漾攔住其中一個人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有人死了。”


    “誰死了?”


    “聽說是個妓女。”那人說完,匆匆而去。


    我的心裏一下子就浮現出寶貝的樣子,早上出門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拿著黑包,鼻青臉腫,看著我們離去的憂傷的神情。


    雖然我們並不熟,但我還是真希望出事的人不是她。


    “這裏今晚看來是不能住了。”張漾說,“你站在這裏,我去跟黑人打個招呼,然後帶你去找個別的地方住。”


    我們正說著,就見黑人被幾個警察押著出來了,他的手上戴著手銬,拚命在掙紮:“不關我的事,你們搞清楚了再抓人!不關我的事!”


    張漾追上去,警察不許他靠近。


    黑人見到張漾,如見救星,大聲呼喊:“漾哥,救我,不關我的事!他們陷害我!”


    張漾喊著話,衝黑人做著手勢,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被警察塞進警車,飛快地帶走了。


    張漾退後,臉色蒼白。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安慰他:“不會有事的。放心吧,會查清楚的。我相信肯定跟黑人無關。”


    死的人,確實是寶貝。她被人在胸口插了一刀。那刀不偏不倚,正中心髒。當場斃命。


    刀是黑人的。


    我見過。


    就是他隨身帶的那把彈簧刀。


    黑人說不清楚刀是何時丟掉的,也沒有不在場的證據,警察從他的小屋裏搜到了一個小黑包,裏麵裝的全是海洛因。上麵有他和寶貝的指紋。


    所有的一切對黑人均不利。一旦罪名成立,他必被判死刑。


    我們去了公安局,把昨天和今天早上的事都說了一遍。黑人在北京沒親人,我們最終也沒獲準和他見上一麵。從公安局出來,張漾的臉色很沉重,他對我說:“小丫頭,看來,我得去找點別的路子。”


    “有什麽辦法呢?”我問。


    “你別操心了。”他說,“這是我的事。”


    “要不,我先回去吧,不在這裏給你添亂。”


    他想了想說:“也好,就是委屈你。”


    “哪裏的話!”雖然對他的不挽留感覺心裏有些空空的,但我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黑人的事的確非同小可。我應該理解他。


    他一直送我到車站,替我買好了返程的票,還買的是軟臥。我知道他救黑人需要錢,於是趁他排隊買票的時候,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銀行,把我卡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給他,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要,統統替我塞回我的背包。


    “對不起。”他擁抱我說,“你這次來,也沒能陪你好好玩,本來說好去爬長城的。”


    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


    他親吻我的手心:“乖,在上海等我,我把黑人的事處理好,立刻去看你,把這一切都補回來。”


    “嗯。”我說,“你也別太心急,注意自己的身體。”


    他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我聽到他跟對方說:“好的,我馬上就過來。你稍等我一會兒。”


    “我自己上車就好啦。”我對他說。


    “行嗎?”


    “放心吧。”我強作歡顏,“我是老江湖啦。你去吧!”


    他用力抱抱我,轉身離開。


    我總是無法忘記與他的每一次別離,心頭像被誰無端挖去一塊肉,疼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掉轉頭獨自往擁擠的車站裏走,擁擠而陌生的人群完美掩飾我的失落和孤獨。


    快到候車室的時候,我捏著票,忽然做出一個決定。


    我不走了。


    我要留下來。


    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雖然他不一定需要我,但留下來,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就這樣,我掉轉方向,又一次沒有選擇地跟自己的內心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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