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如果用這句《聖經》裏的話來形容天中,恐怕不能成立。在我的眼裏,比起以前我們縣裏那所安安靜靜的學校,天中就好比各種怪事集中的大本營,每天都有層出不窮的新聞發生。


    周一這天,我們班教室後門居然貼出了一張告示,大白紙,鮮紅的字。張貼者是顏舒舒,告示大意如下:本人遇資金周轉問題,急需現金五千元,請各位江湖好友鼎力相助,陪我共度難關,在下感激不盡。所借款項保證一月內歸還,並附上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聊表謝意。願意者,可火速來電。本人手機:138xxxx0453。


    這張紙是在課間操的時間被貼在後門上的。但令顏舒舒始料未及的是,老爽會在課間操結束之後跟著大家一起走進教室視察衛生。於是,這張剛剛被貼上去的告示,就在大家的嘻笑聲中,被老爽的一隻大手扯了下來。


    他將那張薄薄的紙揉成一團,扔在顏舒舒的課桌上。


    “你有什麽困難?我借給你好不好?”老爽用一根手指點著顏舒舒的課桌麵,沒好氣地說。顏舒舒低眉順眼地撿起紙團,飛快地扔進教室後麵的垃圾桶裏。


    幸好老爽到教室是有其他事宣布,並沒有把精力過多地放在幹預這件事上。但我知道顏舒舒是當真的,看她在老爽走後拍著胸口麵如死灰的樣子,我就知道她真的陷入了絕境。不然,她絕不會丟人現眼地出此下策。整個上午的課她都上得心不在焉,把手機放在書本下麵,偷偷地按著,發出不平靜的“嘀嘀”聲。按了一會兒,不知道是怕影響我聽課還是怕我看到她的短信內容,她索性背過身子,換了另一隻手發。課間,我上完洗手間回來聽到肖哲淡淡地跟她說:“你是要吃點教訓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把手裏的書摔得砰砰響算是不滿。


    但她一直都守著她的小小倔強,沒有跟我開口借錢。


    這個城市的春天像一聲口哨一樣短,夏天很快就熱鬧地張羅起來。四月的尾巴上,氣溫急速上升,空氣裏竟翻滾出夏天才有的熱浪。


    中午願意呆在教室裏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都選擇午間的時候回宿舍去睡個小覺。我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多半是留在教室裏做作業或是溫書。這天中午,我剛做完一道很難的數學題,正在揉眼睛的時候,看到高年級有兩個男生,正站在我們教室窗口東張西望,見我正看他們,就問我:“顏舒舒呢?”


    我搖搖頭。


    “你讓她別躲。”其中一個環顧教室,拖長了聲音,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她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這錢也是要還的。”


    我低下了我的頭裝作沒聽見,繼續看書。


    下午顏舒舒曠課,沒有來教室。傍晚我吃完晚飯回宿舍拿晚自修複習要用的書時才看到她。她靠在陽台門邊,頭發很亂,臉上有明顯的紅腫的痕跡,我不確定是不是被人打過。


    “你怎麽了?”我問她。


    “沒事,”她用力甩甩頭,“下午老爽把我媽叫來了,我被她甩了一巴掌。”


    到底還是被家裏人知道了。不過知道了也是好事,至少債會替她還清了吧。我拍拍她的肩說:“去梳洗一下,晚自習要開始了,我等你一起。”


    “馬卓。”她忽然拉住我說,“你能幫我一個忙麽?”


    “還需要錢麽?”我問她。


    她想了想說:“我媽替我把本金還了,進那批貨,我借了高利貸,如果我告訴她,她一定連殺了我的心都有。可是馬卓,我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的那批貨也莫名其妙被偷了。我隻想弄清楚是誰幹的,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吃這個虧。”


    “你在哪裏丟的?沒線索嗎?”


    她搖搖頭說:“我去拿了貨,明明放到我書包裏的,可是當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它們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馬卓,你去幫我問問毒藥好不,他一定知道始末。如果他願意替我找回來,我可以付他一千塊錢作為報酬。”


    “你為什麽不找於安朵?”我說。


    “那個不要臉的婊子。”顏舒舒說,“她說她什麽都不曉得,不關她的事。”


    “那你到底欠多少錢?”


    “要是下周再還,本金加上利息至少要滾到二千五百多塊。”


    天,她到底是借錢還是借命!


    她說:“我這次損失很大,不止是錢,還有我的信譽。以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敢買我的東西。”


    我背過身,從我的箱子裏取出我的存折。每次阿南給我錢,我都用不完,在學校旁邊的儲蓄所把它們存起來,我翻開來看了看,上麵的數目是2270元。我想,至少夠她救個急了吧。


    “拿著。”我說,“密碼我寫給你。”


    “馬卓。”她都快哭了,“我該怎麽回報你。”


    “拿著吧,又不是不要你還,以後賺了錢再還我。”我說,“快去吧。”


    “一定!”她拿了我的存折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那些男生都會喜歡你,馬卓,我自愧不如。”


    這樣的讚美我並不受用。我這麽做,隻是因為我難忘那個雪夜,她握著我的手,堅定地對我說:“我們是朋友,我不可以就這樣丟下你一個人的。”


    那是我初嚐友誼的溫暖,其實我從來就未曾忘記。阿南早就教過我,要懂得做一個感恩的人,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這麽做,也一定會支持我的。


    我原本以為,顏舒舒隻要把錢還了,事情就應該風平浪靜了。哪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們班那個周五晚上有數學考試,所以沒放假,顏舒舒說要感謝我,非要請我到小食堂去打個牙祭。我對她說不必,她很堅持。


    “我們就叫一菜一湯,”顏舒舒說,“如果不讓我表達這個心意,我會一直難受得吃不下飯。”


    我拗不過她,隻得接受她的美意。小食堂是平日學生們改善夥食的地方,我們那日去的時候因為時間有點晚,在那裏吃飯的人已經不多。我看到於安朵,她和幾個女生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不知道說著什麽,在她們麵前擺著七八個酒瓶。她們真是反了,居然光天化日明目張膽地在學校喝酒,也不知道酒從哪裏來的。我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顏舒舒忽然站住了腳步,盯著於安朵看。沒看一會兒,她徑直就走了過去,一直走到她麵前,一把抓起她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問道:“這是什麽?”


    “項鏈。”於安朵冷冷地說,“看東西請用眼睛,別動不動就用手抓。”


    “這是我的東西,”顏舒舒咬牙切齒地說,“你從哪裏弄來的,最好給我一個說法,不然,就跟我到校保衛科走一趟。”


    “你的?”於安朵笑著說,“這上麵寫著你顏舒舒的名字麽?”


    “我有證人!”顏舒舒激動地說,“不信你到女生宿舍問問,大家都認得這根鏈子,它,姓,顏!”


    我也上前幾步,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一根,小機器人,水晶的眼睛,用顏舒舒的話來說,百年難遇,獨一無二的精品。它怎麽會掛在於安朵的脖子上?


    “證人?”王愉悅一把拉開顏舒舒說,“這是我陪安朵在華星買的,我也可以做證人!”


    “你當我白癡?”顏舒舒依然用左手死死地捏著於安朵脖子上的墜子,轉頭問王愉悅。


    “你臉上掛著呢。”王愉悅冷笑,周圍的女生起著哄,用筷子在酒瓶上一陣亂打,不知道在興奮什麽。


    顏舒舒不知什麽時候抬起的右手,一巴掌就揮上了王愉悅的臉。王愉悅始料未及,但卻反應奇快,立刻掄起麵前的一盤菜就往顏舒舒身上扔去,顏舒舒的校服上被潑了一身的魚香肉絲,她用力撇開我的手,卷起袖子就往王愉悅身上撲去,可是很明顯,無論從力量還是其他方麵,她都不是她們的對手。坐著的女生們紛紛站起來,其中一個個頭奇高的,居然用筷子對著她的腰眼一陣亂戳。我好不容易才突進重圍,替她挨了好幾下,才把她從一片混亂中解救出來。


    我們對峙著,她們五個,我們兩個。


    顏舒舒還是不罷休,她當眾脫下滴著油汁的校服外套舉得高高的,還在叫囂:“我把這件校服交到校長室,你們全他媽完蛋!”


    “是你先動的手。”那個最高個子的女生指著顏舒舒,不無諷刺地提醒。


    我們沒有任何優勢。


    食堂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麽人來就餐了,而為數不多的人大多是食堂職工,坐在偌大的食堂最角落裏扒飯,壓根理都懶得理我們。我怕顏舒舒再衝動,把她高舉的手拉了下來,握在我的手裏。


    “還打不打?”於安朵終於發話了,她無疑在扮演大姐大的角色,完全不同於舞台上那個腳尖婷婷立起的天鵝。她真是一個神秘的多麵體,難怪他對她情有獨鍾。我居然有些走神地想。


    “還給我!抽你!小偷,強盜!”顏舒舒紅了眼,雖然不再衝向前方,但口氣還是強硬得很。


    “別衝動!”我伸長雙臂攔住顏舒舒。


    “馬卓你攔她幹嗎?”於安朵說,“讓她來,我倒想看看誰抽誰。”


    “何必,”我盯著她的脖子說,“事情鬧大對誰都沒好處。”


    她笑,下意識地彎了一下腰,項鏈滑進了她脖子,被衣服擋住了一半。然後她說:“好吧,今天我們有人過生日,我也不想壞了氣氛,但愉悅的這巴掌不能白挨,你們說說,該怎麽辦?”


    “辦你媽的!”顏舒舒說,“你要是不把項鏈還給我,我一定不讓你好過,你們敢動我一絲一毫,我就能讓你們從此滾出天中,信不信由你們!”


    “我就是不信。”於安朵態度強硬地說,“你要是求我,我還沒準告訴你點啥,就你這態度,我明確告訴你,沒門!”


    我真沒想到顏舒舒脾氣那麽大,她一聽這話,掄起背在肩上的大包就往於安朵臉上砸去,於安朵躲閃不及,被她砸到頭,她抱著頭從人群裏躲出來,站在周圍的女孩子們紛紛卷上來,伸手就上來揪顏舒舒的衣領。我頭都大了,眼看一場混戰就要開始,幸虧保衛科的人及時趕到,她們才終於被拉了開來。


    “你爸媽把你送到這花了不少錢吧?我告訴你,這裏是考大學的地方,不是你們打架的地方!”帶頭的那個高個子大叔將滿臉通紅的顏舒舒拎到一邊,還附帶推了她一把,“快給我回教室,下次再讓我看見,就跟我進保衛科去聊聊天!”


    顏舒舒就在她們輕蔑的笑裏撿起自己的書包,大步跑出了食堂。


    結果那天的晚飯,是我請她吃的——兩個幹麵包,一瓶礦泉水,因為除了這些,什麽都買不到了。看她低著頭啃麵包的狠樣,就知道她快要氣殘了。


    “算了,”我勸她,“事情搞清楚再跟她理論也不遲。”


    “獨一無二!”顏舒舒在我麵前豎起一根手指,“你知道什麽叫獨一無二麽?那就是我那根項鏈,我的東西,我從來都不會認錯。”


    “她會不會是在小偷手裏買的呢?”


    顏舒舒說:“據我對她的了解,除了給毒藥買東西,她是舍不得花這些錢的,所以,一定是別人買給她的,不過等著瞧,我若逼不出答案來,我就在道上白混了。”


    “你打算怎樣?”我問她。


    她想了想答我說:“我想想。”


    她並沒有想多久,第二天信息技術課,天中的論壇上多了一張貼,貼的名字叫:是冠軍,還是小偷?不僅貼出了於安朵戴著那條項鏈慶祝勝利的照片和那條項鏈的特寫,更加是將她獲獎的新聞做了特別鏈接,完全是花了心思的。


    “這就是你的辦法?”我用qq問她。


    “是的!”顏舒舒飛快地打字給我,還用了紅色粗體,“我必須讓所有人看到,我丟的東西出現了!她要是冤枉,就拿出證據來!”


    “不能和平解決嗎?”


    “我沒報警,就夠和平的了。”她答我。


    這張貼沒過幾天就被刪了,但戰爭卻開始不能控製地升級。那天中午,顏舒舒正在盥洗室洗頭,忽然,我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


    我衝進去的時候,我正看到王愉悅帶著滿足的神情把手中的一個乳白色的東西丟出了窗外,然後飛快地奔回宿舍,關上了宿舍的鐵門。而顏舒舒跟著就拎著熱水瓶從盥洗室衝了出來。她跑到那扇緊閉的鐵門前,把那個巨大的熱水瓶奮力扔過去,“嘭”的一聲,熱水瓶碰到鐵門,瓶膽摔得粉碎。


    顏舒舒大力地喘著氣,頭頂著一朵一朵的泡沫,水滴順著她濕漉漉的發根流進脖子裏。


    我走過去把她拉開,遠離那堆碎片,問她怎麽了。


    她用通紅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就又走進了盥洗室,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衝洗著自己的頭發。


    那天她洗了整整一個半小時的頭。


    後來我才知道,王愉悅扔掉的那個乳白色的東西就是避孕套。她在盥洗室裏接了滿滿一隻避孕套的水,兜頭潑在了顏舒舒的頭上。


    那天顏舒舒洗頭洗到下午第二節課才去上課,一個下午她隻說了四個字:“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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