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從沒見過如此美的月亮。


    它高掛在天中的上空,安詳,平和,像對一切了然於胸卻偏偏不言不語的哲人。透過教室的窗口往外望去,月光如霧一樣地輕灑下來,卻不冷,而是散發暖意,柔柔地包裹住萬事萬物,包括我自己。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長大於我,除了所謂的“責任”,原來也有一種“驚喜”在裏頭。生命充滿玄機和意外,或許我真的應該學會放輕鬆一些。


    晚會結束,同學們相繼散去,教室裏隻留下我和老爽。我把目光從外麵收回,很真誠地跟他說謝謝。他一麵幫我收拾那一大堆禮物一邊對我說:“其實你該謝謝你爸爸。這個主意,是我去家訪的時候和他共同商議的。”


    我驚訝,關於生日的事,他在我麵前一丁兒也沒提起,我一直誤認為,他已經忙到忘記了我的生日。


    老爽把雛菊遞到我麵前說:“你父親覺得你雖然懂事,乖巧,成績也不賴,但不太合群,因此甚為憂慮。這束雛菊也是他替你選的,雛菊的花語是愉快、幸福、純潔、天真、和平、希望……我想,你應該明白你父親的一片心意吧。”


    我接過那花,低頭,聞到沁人的芬芳。老爽大方地掏出一張紙條,對我說:“這是出門條,早替你寫好了。今天放你假,回家好好陪陪爸爸吧。”


    我順勢收下那張紙條,老爽不知道阿南不在,但我卻不想再多解釋。這是他的好意,我應該照單全收他才會心裏好過。我捧著雛菊走下樓梯,看到肖哲站在那裏,見我出現,他竟然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跑起來。而他的另一隻手裏,拎著一個古裏古怪的大箱子。沒奈何的我這次竟然不能從他牢牢鉗住我的手裏掙脫,隻能一邊跑一邊喊:“幹什麽,快停下!”


    他一直把我帶到了假山後。老實說,這是一個我不太喜歡的地方。


    他把手中的箱子放到地上,利索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電筒,照亮了它。


    “馬卓,”他喊我的名字,又伸出一隻腳一隻手,彎腰對我說,“請打開它。”


    真不知道他搞的什麽名堂,看來瘋狂的一夜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太敢打開那個箱子,我有點怕蹦出來一隻野貓或者是一個紅色的拳擊手套——好像所有電視節目裏有關禮物的情節,總不會給過生日的人真正的驚喜,而大多是驚駭。


    於是,我做了一件有些丟人的事,先用腳碰了碰那隻箱子,又用鼻子去聞了聞,在他的再三催促下,這才彎下腰去打開——


    肖哲的手電筒跟著湊過來,我才看清了,卻沒看明白。


    這是什麽?


    木質材料,扁扁的四方形,上麵還有一些奇怪的小孔。


    “生日快樂!馬卓!”肖哲激動地大喊,我差點捂住他的嘴。這會兒正是保衛科活動的時間,他這麽大聲簡直就是找死。


    “輕點兒。”我接過肖哲的手電筒,嗔怪他。他把那個怪異的木板從箱子裏取出,三下五除二,也不知道擺弄了什麽開關,這塊神奇的木板便一會兒在我麵前變成一張可以在床上使用的短腿小桌子,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個可以儲存許多小東西的收納櫃。


    “我自己做的,多功能馬桌!”


    “啥?”我問。


    “馬桌,馬卓的書桌,縮略讀法。”


    虧他想得出!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書桌光滑的台麵,好像嗅到了陣陣原木的香氣。我愛聞這個味道,就像愛聞書香一樣。摸著摸著,忽然碰到了一個小釘子一樣的東西,書桌的一角立即蹦出來一盞一閃一閃的心型台燈!


    “電路花了我一個下午的時間設計!”肖哲的臉在粉紅色的燈光下忽明忽暗,顯得有點兒詭異,但仍然神采飛揚,“你晚上可以用它來看書,沒事兒的時候,就亮著它。是不是很浪漫?”


    “真是你自己做的嗎?”這禮物太酷了,我有些不信。


    “你不是說喜歡坐在床上看書的嗎?”肖哲說,“如果有了這個小桌子,不僅可以晚上熄燈後讀書,而且脖子也不會酸了,我做了差不多兩個多月呢。怎麽樣,喜歡不?”


    “謝謝,”我由衷地說,不過還是埋怨道,“哪有人用這樣的台燈看書?”


    “怎麽沒有?”他拍了一下那個小台燈,粉紅色的燈光忽然變成了白熾燈,照得肖哲的眼鏡都反光了。


    真有他的!


    “我替你收起來。”他推了推眼鏡說,“太晚了,該回宿舍了。”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一句早想跟他說的話告訴他:“以後別再隨便去我家好嗎?”


    “為什麽?”他不理解。


    “因為我爸爸不喜歡。”我找了一個他應該會認可的理由。


    “你爸爸太保守了。”誰知道他壓根不認可,他一邊把東西收進箱子裏,一邊說,“我爸爸就很開放。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女生的家長都是這樣子,不然女生就太危險了。”


    我微笑沉默。他舉起箱子,站在我麵前,說:“你喜歡這個禮物嗎?如果不喜歡,你可以扔掉它。”


    有這麽小心眼的人嗎?


    我接過箱子,作勢要丟進池塘裏,然後迅速縮回雙手,說:“謝謝你。”沒想到他的確是嚇了一跳,居然在一秒鍾內做了一個騰飛的動作,使我相信即使剛才我真的出手,東西也絕不會落進水裏。


    “你可真壞啊馬卓,真讓我捏了一把汗。”他說完,搶過我手裏的箱子,不由分說地說,“我送你回宿舍。”


    那天不知道為什麽,路燈好像沒有平時一半亮,我尾隨著肖哲,走在校園孤寂的小路上,連地上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楚。


    肖哲沒有像我一樣低頭走路,而是一直筆挺著身子,看到保衛科人員,大聲問好。別人沒注意到他,他卻先向別人鞠躬,正派得一覽無餘。


    直到走到女生宿舍樓前。他的手機“嘀”的響了一聲,一條短信。他掏出手機按了幾個鍵,皺著眉頭說:“又發神經了,如何是好?”


    “什麽?”我問。


    他把他的手機遞到我麵前,上麵的短消息是顏舒舒發來的:如果我十一點沒回來,麻煩報警!


    啊?!又出什麽事了?


    肖哲把手機塞回褲子口袋,搖搖頭說:“我看她最近越來越不正常了。上個月她也搞我的笑,說她在我的抽屜裏放了禮物,結果我一看,是……是紮著絲帶的草紙。太惡俗,太惡俗了……”他憤慨地重複了好幾遍,我笑,心想或許她隻是跟肖哲鬧著玩的吧,什麽天大的事要報警呢。她不過是想他替她擔心罷了。


    我始終看好他們這對歡喜冤家。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肖哲在心底裏其實一點兒也不討厭顏舒舒。就像,我的心底裏或許也沒有那麽討厭那個誰誰。


    誰知道呢!


    回到宿舍,我放下東西,第一件事是走到陽台上去撥通阿南的手機。他正在火車上,我能聽到鐵軌轟隆隆的聲音。


    “我想趕回來的,可是沒買到飛機票。”他說,“不能陪你過生日了,真是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好嗎?”我說。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回我:“好。”


    “謝謝你。”我說,“今晚很開心。蛋糕,雛菊,都收到了。”


    “別說謝謝好嗎?”他笑。


    “等你回來,奶奶要逼你去相親。”我提醒,“你最好提前做好準備。”


    “沒事,”他說,“以不變應萬變。”


    “我也要逼你。”我說。


    “是嗎?”他哈哈笑,“能否透露一下怎麽個逼法?”


    “還沒想好。”我老實交待。


    手機信號就在這時候開始不好,我隻能斷斷續續聽到他的聲音,好像是說火車開進了山洞什麽的,我和他倉促地說了再見,收線回宿舍,桌上擺滿了大家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好像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擁有金縷鞋的灰姑娘,這麽多東西,要是沒有顏舒舒幫忙,我肯定拆都來不及。對了,顏舒舒呢,她真的不在宿舍裏!我連忙問吳丹顏舒舒去了哪裏,吳丹告訴我她壓根就沒回宿舍,還以為我們一直在一起呢。


    我想起她發給肖哲的短信,心裏忽然一拎。一種似曾相識的不好的預感忽然來襲。我給顏舒舒打電話,她一直都沒接。我想給肖哲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他的號碼,隻能作罷。


    那天晚上,直到熄燈前,顏舒舒都沒有回來。


    我心裏的疑竇一直保持到去盥洗室刷牙時。因為收拾禮物花了很長的時間,我去的時候宿舍已經熄燈,但我的耳朵一向靈敏,走過樓道時,我聽到有女生在說話,而且提到顏舒舒的名字,於是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好戲應該已經上演了。”


    “不對不對,這會兒應該是在熱身。”


    “哦,可惜我們現在看不到,不知道哪個台重播呢?”


    說罷,她們齊齊笑了。我還看到明明滅滅的煙火,應該是在抽煙。我走近一些定神一看,認出了其中兩個人,就是那天在食堂打架的兩個高個子。不知道她們說的“演出”是不是跟顏舒舒有關?她們看見我,立刻噤了聲,並且很快散去。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正好和一個女生的目光對撞,她看上去非常膽小,立刻慌亂地收回了她的目光。


    我又回到宿舍打顏舒舒的電話,還是通的,但還是一直沒人接。她的手機鈴聲相當大也很特別,是一個女人的笑聲,要是不接的話,會變得聲嘶力竭聽上去讓人全身發麻。很多人都建議她更換,但她執意不肯。用她的話來說,接不到電話就會少一樁生意,所以鈴聲就代表著金錢,聽不到可不行!


    我在腦子裏簡單分析了一下,現在隻有兩個可能:一是手機不在她身邊;二是手機在她身邊,但她沒法接。


    不管哪一種,都讓人擔心。


    我想起她發到肖哲手機上的短信,又想起傍晚的時候王愉悅跟我說的那些話,決定不再等下去。我從床上爬起來,直接去敲於安朵的房門。


    於安朵自己來開門,披散著的長發洋溢著好聞的香氣。她站在門口,借著樓道昏暗的燈看清我,眨著眼睛用甜美的聲音問我:“馬卓,你是找我有事嗎?”


    “顏舒舒在哪裏?”我直接問。


    “在哪裏?”她麵露疑惑,語氣充滿戲謔,“老師辦公室?”


    我說:“你一定知道,麻煩你告訴我。”


    “對不起。”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咧。”


    “她走的時候,有留短信給我。”我詐她。


    “是嗎?”於安朵說,“說什麽呢?”


    “提到你。”我說,“大家都是聰明人,何必說得那麽清楚。”


    “馬卓。”於安朵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又靠近我一些,才說,“別說我沒勸你,離顏舒舒那種人最好遠一些。你把她當朋友,人家未必。你了解她的底細嗎?知道她每天都幹些啥嗎?省省心吧,不該我們管的事情,最好不要摻和,你說呢?”


    說完這句話,她退回到房門前,對我說:“晚安。”然後把我一個人留在門外。


    我當然不會放過她,又用力地敲門。


    她又打開門,問我說:“還有什麽事?”


    “如果她出什麽事,我會告訴學校的。”我說。


    她微笑著答我:“好的。”


    門又關上了。


    我站在那裏,好幾分鍾,我都有些手足無措,因為於安朵根本不吃我這一套。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心裏有鬼,但是她不怕我看得出來,畢竟眼神不算證據,她對這一切都運籌帷幄,了然於胸。但她對這一切越運籌帷幄,就說明顏舒舒越危險。


    該怎麽辦呢?


    就在我努力思考的時候,眼前的門又打開了,不過這回出來的不是於安朵,而是剛才那個看上去特別膽小的女孩,她手裏捏著一張草紙,看上去還是慌慌張張,經過我身旁,她悄悄伸出手拖了我一把。我心領神會地跟著她走了很遠的路,一直走到樓道那邊。她才停下,用顫抖的細小的聲音對我說:“出校門左拐,‘算了’酒吧。記住,千萬不要帶人去,不然顏的名聲就完了。”


    說完這句話,她一溜煙地跑到了廁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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