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在清晨五點半的時候醒來。空氣中有薄荷的味道,來曆不明。他仍然在酣睡中,一根胳膊伸得老長老長,不幸的是,我的後腦勺正躺在上麵。我抬起頭,好像淤積在後腦勺整個夜晚的血液一下子通暢了,冰涼徹骨的腳尖也在一瞬間變得有了些許暖意。我躡手躡腳地越過他爬下床,卻不小心一腳碰到放在床邊的臉盆,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我驚慌地轉頭看,發現他的手臂還安然放在原處,連睫毛都不曾動一動。


    男生的睡眠,原來可以到這樣死沉的境界,真讓人羨慕。


    我不能記起昨晚我們到底是幾點鍾入睡的,也許三點,也許四點……在我一生的記憶裏,我都沒有說過像昨晚那麽多的話,我跟他講雅安,講那裏的雨,講奶奶、小叔,講林果果、阿南,甚至藍圖。他很少發問,隻是聽我說,直到我說得口幹舌燥,在他的懷裏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他在喚我的名字:“馬卓,馬小卓,馬小羊……”在遇到他之前,我從來都沒有過那麽多的名字。我覺得很好笑,但我沒力氣笑,其實我也很想回應他,但我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如同跌入了某種夢魘,頭腦清醒,全身一動也不能動。


    奇怪的是短暫睡眠並沒有讓我覺得疲憊,相反,我還有些精神抖擻。而且,我的腳好像已經好多了,雖然還有些疼,但至少已經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的行走。我在院子裏的水池那裏用涼水衝了一把臉,然後我走出院子,替他關上大門。再走出小巷,登上了108路的首班車。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也是在公車上,那時候他是一個陌生人,甚至是一個有點討厭的陌生人。但經過昨夜,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一定是不一樣的。我當然知道,我和他,跟我和肖哲不一樣,跟他和於安朵也不一樣,我和他,是不一樣的我們。


    “愛情”嗎?我想起這個詞,心裏就像一根火柴點燃了整個草垛,刹那間讓我不知所措。


    我心思飛揚,嘴角上揚,卻不敢再往下深想。我的掌心額頭,我的眉尖後背,仿佛全都是他的氣息。如果我從此變成一個壞姑娘,親愛的阿南,我隻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我到宿舍拿書包的時候,吳丹她們剛爬起來,顏舒舒的床空著。吳丹睡眼惺忪地對我說:“很不幸,昨晚你剛走就查房了,你和顏舒舒去哪裏了呀?”


    “我回家了……她,”我想了想,隻能說,“我不知道她。”


    她居然沒回來,肖哲把她帶去了哪裏?難道昨晚我離開後又出了什麽事?


    我頭有些大,抓起書包就往教室裏跑,我跑進教室的時候早自習還沒有開始,第一眼就看到肖哲,入定似的看著英語書,不仔細看還以為他在打盹。我走過他身邊時,他的眼睛從眼鏡上方死死地盯住我,盯得我全身發毛。


    “我的腳沒事了,謝謝。”我把書包扔進桌肚,指著顏舒舒空著的座位問他,“她呢?”


    “我把她送到我表姐家了。”肖哲說,“她喝成那樣,你又不在,我怎麽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原來是這樣。


    “對不起。”我真心地道歉,壓低聲音對他說,“昨晚查房了,我看你還是趕緊把顏舒舒叫回學校來上課,我們得統一口徑,事情最好不要再鬧大了。”


    肖哲一臉無奈地說:“我不知道她在哪裏。”


    “不是說在你表姐家嗎?”


    “昨晚是的,醒了就不見了。”肖哲說。


    “你就這樣讓她走了?”我差點要尖叫。


    “她醒的時候,我還沒醒。”肖哲說,“她發了一個晚上的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折騰死我了,我差點沒掐死她。”


    “那她會去哪裏呢?”我想不明白。


    “我隻關心你昨晚去哪裏了?”肖哲完全轉過身,單刀直入地問我。我的臉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變得緋紅。我慌亂地坐下來,低頭,在書包裏一陣亂翻。我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更不想給他任何解釋,再說了,有些事本來就解釋不清楚,越解釋越迷糊,不如裝傻充愣的好。哪知他卻不肯放過我,而是用他的手掌蓋住我剛拿到桌上的英語書的封麵,大聲對我說:“馬卓,我希望你回答我。”


    我驚訝地抬眼看他,憑什麽?


    他緊接著說出來的話更是讓我吃驚:“早上,我看到你坐108路來學校。”


    他到底還看到些別的什麽?我保證,如果他敢跑到我家裏和我奶奶胡說八道什麽的話,我現在就會毫不留情扇他一巴掌!


    我把英語書從他的手掌下抽出來,翻開,不再打算和他說任何一句話。說實話,這種帶著脅迫的關心,我還從來沒有受用過。而他對我的窺探不管出自何種心意,都讓我渾身不自在和不舒服。


    “你別變得跟她們一樣。”說完這句話,他終於轉過頭去,又開始入定似的看他的英語書,看的好好的,忽然翻過一頁書,發出一聲極其華麗響亮的“嘩”,把他正在打瞌睡的同桌劉晴嚇個半死。她用力搡了他一把:“肖哲你再這樣掀書我就把桌子掀了你信不信!”劉晴是校女籃隊的,手臂比肖哲粗一倍,肖哲被她幾乎推到桌子底下去,但還是用力拉了一下凳子,表示了不滿。


    那天,大家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但課卻上得很平靜。顏舒舒的座位一直空著。不知道是因為她太經常逃課,還是因為老師們根本沒注意到,整個上午都沒有人關心她的不存在。


    我摸了摸褲子口袋裏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小卡片,它還是在的。和它在一起的還有我不常用的手機,課間的時候我悄悄掏出它,準備給顏舒舒打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沒電了,反正顏舒舒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我不放心,又打了一個,仍然是打不通。就在我準備給她發條短信的時候,我的機子裏忽然跳進來一條短信,打開一看,竟是這麽一條:


    馬小妞,中午十二點半,麵館見。


    發信人:老公


    老公!!!!


    我的手機上隻存有三個號碼,一個是阿南的,一個是我們初中班主任的,一個顏舒舒的。哪來什麽老公!


    馬小妞?麵館?該死!!一定是他!可是,他是什麽時候把這個不要臉的名稱存進了我的機子裏?一定是趁我昨晚睡著的時候!那麽在我睡著的時候,他還幹了些什麽?如此連環一想,我臉上的皮膚像剛剛被人掀掉一層,又疼又辣又紅,眼淚都快跟著出來了。


    我慌亂地刪掉了那條信息。慌亂地關掉了手機。慌亂地趴在課桌上為此事糾結。


    “馬卓,回答這個問題。”一定是被他的短信嚇住了,什麽時候上課的我好像都完全不知道,曆史老師走到了我身邊直接把教鞭點在了我身邊的空位上。我嚇得趕緊把手中的手機縮進衣袖裏,站了起來。


    什麽問題?


    我求援地看著肖哲的後腦勺,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轉過來幫我一把的意思。


    僵持了將近三十秒,那個中年發福的禿頂男老師才放過我,又拍了拍肖哲的背請他回答。


    他流利地報出了答案。


    好吧,鄙視他之餘鄙視我自己。


    畢竟昨晚隻睡了一兩個小時,我的困意終於在上午最後一堂課開始的時候來臨。我硬撐著上完了那堂數學課,在下課鈴聲終於響起後,我趴在桌上睡著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夢裏好像又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馬卓,馬小卓,馬小羊……”那聲音不大,顯得很遙遠,但字字清楚,讓人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在我努力地想要傾聽得更清楚一些的時候,它卻顯得更遠了,像隻忽遠忽近的風箏,調皮透頂。迷迷糊糊中我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驚醒過來,抬眼一看,是肖哲,他站在我麵前,雙手緊握,用無比沉重的語氣對我說:“顏舒舒出事了。”


    我完全醒了。


    “怎麽了?”我問。


    “聽說給人拍了那種照片。放網上了。”肖哲說,“還不僅是在天中的論壇,封也封不了。中午十一點鍾傳上去的,說是每半小時發一次,會越來越精彩。”


    “不可能。”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褲子口袋裏的sd卡。那可是我喝了整整三瓶酒才換來的啊。


    “什麽不可能。今天中午你沒去食堂吃飯,人人都在說這事。”肖哲激動地扶著我的肩膀,把我捏得劇痛無比,“馬卓,你告訴我,昨天你去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在給她拍照片?你不會也被拍了吧?啊?”


    瞧這人,都胡說八道些什麽啊,麵對他慌亂的關心,我隻能忍住劇痛,示意他放開我的肩膀。“我需要一台電腦。”我掏出口袋裏的sd卡對肖哲說,“我要讀這個。”


    “什麽?”他問我。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說。


    “跟我來吧。”他說。


    肖哲把我帶到了電教室,作為我們老師最鍾愛的優等生,他擁有一把這裏的鑰匙,可以隨時過來使用電教設備。這裏網路暢通,隨時可用。他打開其中的一台電腦,從抽屜裏熟門熟路地拿出一個插卡器,接過我手中的卡插進去,當卡上的照片在電腦裏顯示出來的時候,我差不多快暈過去——哪裏有什麽顏舒舒,隻有幾張毫無創意的風景照!


    難道,是在我喝酒的時候被他們調了包?


    這幫狗屎,不要再讓我遇到他們!


    肖哲在電腦上搜索了一會兒,很快就找到了那些論壇,我湊過去,看到好幾張顏舒舒的照片,果然是昨天拍的,大多眯著眼睛,衣著淩亂,醉態百出。貼子的標題是:校長的侄女,天中的柏芝?(精彩不斷繼續哦——)


    我不忍心再看,別過了頭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很想哭。都怪我沒經驗,我要是放聰明一點,或許就不會有眼前的事情發生了。


    “混蛋!早知道我收拾他們!好好收拾!”肖哲一拳砸到桌子上,義憤填膺地說道。


    “昨晚酒吧那個,叫大幫。是於安朵的朋友。”我麵無表情地說。


    “我早叫她別去惹那些人!”肖哲說,“她就是不聽,擺小攤,擺小攤!滿腦子拜金主義思想!這就叫做主次不分,把任性當個性!”


    “發這種照片犯法嗎?”我弱弱地問。


    “他們早有預謀,下次再發ip地址肯定不會相同。”肖哲說,“顏舒舒這次偷雞不成反蝕米,報仇報仇把自己給爆料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亂說了?”我每次一聽到他嘴裏源源不斷冒出成語和歇後語就心驚肉跳,忍不住打斷他,“你就那麽討厭顏舒舒嗎?她對你不錯的!”


    他愣了一下說:“哪有?我哪有說討厭她。”


    “那你去把她找回來。”我不講道理地說。


    肖哲大概真的被我生氣的樣子嚇住了,把一路拎在手裏的麥當勞遞到我麵前,幹巴巴地說:“你午飯沒吃,吃吧。”


    我忽然想起那該死的短信來,午飯。麵條。十二點半。我睡忘了!抬腕看表,已經是一點一刻。四十五分鍾過去了,他會不會真的在那裏等我?如果等不到,他會不會很失望?


    也許他已經走了?我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機看了看,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短信。還是,那個短信根本就是一個夢?


    這一兩天,確實是太混亂了。


    肖哲還在喃喃自語:“實在不行,我帶老爽去找找那個叫大幫的試試?”


    “好。”我不假思索地說,“那你快去找老爽。”


    肖哲和我關了電教室的門一起走出來,眼看著他拐進了教師樓那邊。我遲疑了兩秒鍾,飛速地朝天中大門口跑去。


    是的,我瘋了,我要去見他。


    還有十五分鍾上課,從這裏跑到麵館,需要五分鍾,再跑回來,同樣需要五分鍾。如果我們見兩分鍾的麵,我還有三分鍾的時間可以用來喘氣和休息。


    我承認我瘋了。


    但我一定要見他。


    然而,當我比設想的速度還快了一分鍾到達麵館,一直跑進麵館大門的時候,我卻驚呆了,他的確還在那裏。但是他不是一個人,坐在他對麵的,正是於安朵,她正拿著一根長長的火柴,巧笑嫣然,替他點燃他含在嘴裏的那根煙!


    我們的目光對接的那一刻,本來跑得快斷氣的我,像是被誰點了穴,立刻就僵在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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