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樓。


    是這個城市最高的建築。


    如果我縱身而下,就可以像一隻蝴蝶一樣翩翩飛翔。


    我在很冷的秋天裏堅持穿著我夏天的藍色長裙,它溫柔而妥貼地拂著我的長腿,讓我冷也冷得很舒服。


    穿過大街上許多人莫名的眼光我悄悄地爬了上來,如我所願,這裏的風真大,裙袂高高揚起,我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好像很久都沒有笑過了,因為我不想活了。我從二十歲起就一直不想活了。


    樓頂上的風真大,我要象放風箏一樣把自己放飛。其實我已經想像了好久,那種飛翔時的痛快和飛翔之後的痛苦。但是我在最後的一刻猶豫了。我想起了心欣的小臉。我應該去看看心欣。


    我竟然差點忘了心欣,這是多麽該死的一件事情。


    到孤兒院的路正在修。


    下了公車,還要走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高跟鞋有些髒了。便用包裏的紙巾將它擦幹淨,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很講究的女孩子,但是要見心欣最後的一麵,我希望留給她最好的印象。


    “月亮姐姐!”心欣像小鳥一樣撲到我懷裏說:“月亮姐姐你真壞,你有多久沒有來看過心欣啦?”


    點點她的小鼻子,我說:“也就是四五個月麽。”


    “那個時候是春天,可是現在秋天都到了。”心欣說:“月亮姐姐你穿這麽少,會冷的哩。”


    說完,抱著我的脖子,猛親我一口。


    我說心欣真好,一晃眼,都長這麽高了。


    心欣嘟著嘴說:“我不好。一點兒也不好。”


    “怎麽了?”


    “我沒人陪。”


    我忽然很想哭,但是我不會在一個孩子麵前哭。我把給心欣的禮物送給她,那是一隻叫“snoopy”的小狗。花了我不少的錢,不過錢對我沒有什麽用了。我把還餘下來的不多的錢放在一個零錢包裏一起給了心欣。


    我對心欣說:“月亮姐姐要出遠門,這是壓歲錢,你先拿著。”


    心欣撲閃著大眼睛不解地看著我,那是多麽清澈明亮的眼睛,我不忍對視。


    給她一個吻,告別。


    她不顧老師的命令,一直送我到門口,看我遠走。脆脆的聲音衝著我喊:“月亮姐姐你早點再來看我哦!”


    我不敢回頭,怕她看到我的眼淚。


    也慶幸她還不懂得生死離別的含義。


    三年前,我十八歲。


    幼師剛畢業。畢業前學校安排我們來孤兒院做義工。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秦。


    和我周圍的小男生和大男人相比,秦是從小說裏走出來的。他個子很高,穿著很考究,自己開一輛寶馬,送很多的玩具來給孩子們。孤兒院的年輕老師們湊到一起悄悄地猜他的年齡。有人說他到三十不到,有人說他至少三十五。爭得快要吵起來。被秦聽到了,很溫和地說:“你們都錯了,我三十八了。”


    我多嘴地一吐舌頭說:“老天,比我大二十歲!”


    那個時候我抱著心欣,心欣手裏抱著他給的洋娃娃。秦拿出相機來說:“別動,我替你們拍一張相片。”


    一次成像的相機,照片很快就出來了。我和心欣笑得都有些過份,嘴巴差點咧到後腦勺,我們頭頂燦爛的陽光,身後是孤兒院鬱鬱蔥蔥的柏樹。


    秦拿著照片看了半天才遞給我說:“這是我本年度最好的作品。真舍不得給你。”


    “那你就留著吧。”我說,“要不再替我們拍一張?”


    “照相是要搶時機的。”秦說,:“刻意的永遠也不會好。”


    那時的我是個簡單的女生,他一複雜,我就愣了。好在心欣像小兔子一樣從我懷裏掙脫,我便一路追隨她而去。可是我總感覺,他的目光也追隨著我,讓我有些不自在。


    “這個男人有點怪。”我的好朋友青青附到我耳邊上來說:“月月你要小心,他一直在注視著你,肯定是個大色狼。”


    “管他!”我說。


    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何況光天化日之下一色狼乎。


    一周後秦在我們的學校找到我。掏出他的名片,某模特經紀公司的老總。


    秦說:“你很有潛質,做幼兒園老師浪費了,可否願意到我公司來?”


    我看著秦搖頭說:“我不願意。”


    秦笑了:“要知道這種機會是多少女孩夢寐以求的。”


    “那就把機會讓給她們吧。”我說:“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是因為我可以有不在乎的條件和前提。我人漂亮,在班上成績數一數二,能歌善舞,早被學校推薦到市裏最好的幼兒園做老師,我喜歡孩子,願意在他們中間紮堆一輩子。


    看得出秦有一點點失落。但是他沒有過份強求,很禮貌地跟我告辭,對我說:“有事盡管來找我。”


    看著他的背影,青青意猶未盡說:“他至少該請你吃飯,到‘金帝酒店’,再帶上我。”


    “你想去嗎?”我問青青。


    “如果他年輕十歲,”青青說,“我可以考慮!可是他太老了,跟我爸爸差不多!”說完哈哈大笑,笑聲裏不無貶意。


    其實我覺得老不是什麽缺點,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看秦的名片,他有一個很大氣的名字:秦風。名片很有質感,是我喜歡的那種紙,我輕輕地摸著,沒有扔掉。最主要的是,秦讓我想起我的爸爸,他們都很沉穩,內心波瀾不驚,足以讓人依靠。


    可惜爸爸不在了。


    爸爸是生病死的。


    那時我很小,他還很年輕。爸爸跟我說:“月月你找不到爸爸不可以哭,不管怎麽樣爸爸都看著你呢。”


    我那裏真的太小了,關於爸爸的記憶不是太多,除了這句話,就記得爸爸拉的小提琴,永遠都是“化蝶”的調子,期期艾艾地響在成長的記憶裏。


    不能想,一想就是痛。


    哥哥從外麵推門進來,他不是我親哥哥,是我繼父的兒子。他很少進我的房間,可是他進我的房間從來都不敲門,我順手就把床頭櫃上的台燈向他扔去,嘴裏喊著:“敲門你會不會啊!豬!!”


    他躲開了。看著我說:“等你工作了,交多少錢生活費?”


    “要你管!”


    “不許多交,要是用不掉我替你用。”


    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他在一家破工廠裏做工人,一分錢也不能交給家裏,還裝闊配什麽手機,坐在沙發上用手機跟女朋友聊天,氣得我繼父山羊胡子直抖。


    爸爸是多麽高雅的人士啊,會給媽媽寫詩,會給她拉琴聽,我永遠也想不通媽媽怎麽能忍受我粗俗的繼父,他吃飯的時候,青菜葉子沾到牙上,就用手指往外摳,我跑到衛生間裏吐,媽媽還直朝我擺手。


    就是這樣的一對父子,我們竟然和他們同在一個屋簷下十年。


    世道炎涼。


    “一分錢也別想我的。”我對他說,“你死了這條心。”


    “你的書怎麽念完的?”他死皮賴臉地說,“這些年你沒少花我的錢。是該你回報的時候了。”


    “滾出去。”我頭也不抬地對他說。


    “翅膀硬了?”他惡狠狠地看著我,“不知恩圖報會有報應的。”


    “我等著。”我說,“報應就報應。”


    他摔門而去。媽媽立在門口憂鬱地看我。半響後她說:“月月你脾氣越來越壞,到了社會上要小心,不然要吃虧的。”


    “是。”我說,“你先讓他閉了烏鴉嘴。”


    我沒想到烏鴉嘴所說的報應來得那麽快。


    就在我躊躇滿誌要幹一番事業的時候,我在幼兒園的指標被人陌名其妙的頂掉了。我知道這個消息時我所有的同學們都分配了出去,連街道幼兒園也不再需要一個老師。


    全校最優秀的學生沒找到工作,失業了。


    媽媽哭得眼睛都腫了,幾天幾夜睡不好覺。醒了就靠在沙發上歎氣,埋怨爸爸不保佑我。他們父子倆的臉黑得像炭。後來為一件小事,繼父竟動手打了媽媽,我揮手就替媽媽還了繼父一耳光,他厲聲叫我滾,滾滾滾!一聲高過一聲。


    我到房間裏拿了秦的的名片,背著我的小包就出了家門。


    媽媽跟著我追出來,遞給我一百塊錢,吩咐我到叔叔家住幾天。小時候一有家庭風暴都是這樣,但現在不是小時候了,我把錢還給媽媽,我告訴她別擔心我,我一定會有辦法。


    媽媽軟軟塌塌又無無助助地站在那裏,我真懷疑我不是她的女兒,我頭也不回地遠走,發誓一輩子也不要像她那樣軟弱地生活。


    我在公用電話亭打秦的手機。


    謝天謝地,他接了。


    我說秦總你好,你是師範學校的季月,我們在孤兒院見過。


    “哦?”秦很聰明地說,“你想通了?”


    “是的。”我說。


    “那你明天來上班吧。”對於我的回頭,秦並不拿架子,他說:“我不會看錯,你會成為最好的攝影模特。”


    秦果真是慧眼。


    我一去就受到重用,拍的第一個廣告是化妝品,香水係列。化了妝後我幾乎不認識自己,隻有神態是我的。攝影師不相信我是非專業的人士,因為我一點就通,他對秦說我們找到一塊璞玉,秦笑而不語。私底下卻對我豎起大拇指,對我說:“我早就過你一定行。”


    我得寸進尺地說老板要包吃包住不然我跳槽。


    秦說:“哦?這麽會談條件,看來你更適合到我的公關部。”


    “哪裏都行。”我說,“隻要包吃包住。”


    “跟家裏鬧翻?”秦說,“想獨立?”


    我神情黯然:“不想說。”


    “那就別說。”秦當晚把我安排進一個小套間。那是他家的舊房子。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我向他道謝。他說:“莫謝,你的神情真像我女兒。”說完掏出皮夾子給我看他女兒的照片,還真是有點像,特別是那雙眼睛和笑起來深深的酒窩。


    我說,“改天見見她。”


    “遠啦。”秦說:“她和她媽媽在加拿大。”


    “那你什麽時候去?”


    “我不去。”秦說,“我跟她媽媽離了。”


    原來春風得意的秦也不是那麽幸福。難怪他會定期去孤兒院看望孩子們。我還以為是企業家的炒作呢。


    我開始覺得遇到秦是我的幸運。


    在秦的提攜下,我很快就有了點名氣,我帶著媽媽從市中心那張大廣告牌下走過的時候,她沒有認出是我。我說是我,媽媽說:“不說就算了,一說還真有點像。”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裝糊塗,我剛請她吃完飯,她的口袋裏裝著我才給她的二千塊錢,可是她並沒有詳問我的工作。我是希望她問我。


    我知道她有些怕,怕我是做什麽不好的事才有這麽多的錢。就算是自己的媽媽,也很有可能像別人那樣看不起你。瞎想瞎猜。


    我不在乎。


    就算所有的人說我是秦的情婦我也不在乎。


    我跟秦的確走得很近。有時他送我回家,在我家喝一杯茶就走。有時我去他家,趴在他家地板上看美國的恐怖片,一邊看一邊尖聲大叫。秦把耳朵堵起來,寬容而寵愛地看著我。我想他是心甘情願忍受我的尖叫的。因為看完了我可以做飯給他吃,我的菜燒得一般,但他吃得狼吞虎咽,說是多少年沒有吃過家常菜。


    可笑的是,關於我們的故事從被人津津樂道到被人習以為常,其實秦連我的手都沒有碰過。他真的是君子,但是我在不知不覺中愛上秦。我想到我二十歲生日那天告訴他,我要嫁給他。


    我不嫌他老。


    我也不在乎他有沒有錢。


    我也可以和他一起淡沒紅塵,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終老。


    當然最主要的是,年輕的時候要多掙些錢。


    所以我幹活很拚命。


    什麽樣的活兒我都接。走穴走多了,秦開始不滿意,問我是不是家裏有困難。我撒謊說:“是的,欠一筆債要我還。”


    秦說:“多少?”


    我瞎說:“十萬。”


    秦一聲不吭地開出一張支票遞給我。


    我驚訝地看著他。


    他說:“你的閱曆還不足以在外麵混。為錢更不值得。”


    像電影裏一樣,我當著他的麵把支票撕得粉碎,我恨他瞧不起我。其實我在哪裏,都是潔身自愛,拍內衣廣告的時候也是的。


    誰都可以瞧不起我,但是秦不可以。


    我在第二天交辭職報告,秦說:“你想清楚,要是走了,就永遠也不要回來。”


    他的語氣不容商量,我又舍不得了,灰溜溜地收回報告,秦替我把它放進碎紙機。我低著頭對秦說:“老板,我愛你。”


    “傻丫頭。”秦說,“等你滿了二十歲,我就準你戀愛。”


    我問秦:“和誰?和你嗎?”


    “嗬嗬。”秦說,“當然不,你要愛一個小夥子。”


    “我隻愛秦風。”我說。


    “任性。”秦說,“好好做你的模特吧,你會有出息的。我也可以跟著你沾光。”


    我終於等來我的二十歲生日。


    和秦預料的一樣,我已經非常的有名。除了拍廣告,我開始涉足影視界。甚至有唱片公司找我出唱片。那是我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但是沒有人追我,大家都認我我是秦的女人。秦替我辦了一個像樣的生日party。圈內圈外來了不少的朋友,我做足主角。酒過三旬秦朗聲說我公司最成功的模特季月小姐算是真正成年了,我在這裏要告之天下年輕男士都放手來追他。各自憑本事。


    眾人嘩然。


    我搶過話筒說:“我隻愛秦,我非秦不嫁。”


    秦沒想到我這招,尷尬地看我。


    眾人嘩然。


    我一仰脖,一杯紅酒暢然下肚。


    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起來開了音響。午夜的收音機裏竟傳出梁祝的旋律,我仿佛看到爸爸站在我身旁,他溫和地對我說:“找一個愛你的人,爸爸就放心了。”


    秦是愛我的。我有把握。


    我在深夜撥通他的電話,希望他能來我身邊。


    秦說不好。


    我說你不來我就來你那裏。


    二十分鍾後秦開車到了。我給他開門,他遞給我一個盒子說:“忘了給你生日禮物。”


    我扔掉盒子和他緊緊擁抱,收音機裏還是梁祝,夜班主持人一定是睡著了,而cd機在repeat鍵上。


    我對秦說:“跳支舞吧。”


    秦帶著我旋轉,在我耳邊說:“我這老頭子,要遭天譴的。”


    我迷信,捂住他嘴,不讓他再說下去。


    我以為我可以和秦和非常美好的未來,因為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隻要秦也不在乎,有什麽呢?


    可是我沒有等到我想像的結局,因為就在那晚,秦從我家駕車出來回自己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他沒有再醒來。


    我在秦的葬禮上看到了秦的女兒,她十五歲,真的和我長得很像。


    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用英文罵我。


    我英文不好,但是那句話我聽懂了,她說:“fuckyou!”


    秦走後我的事業就一路往下滑。


    再說我也沒有心思在繼續這樣的工作。漸漸的我開始夜夜笙歌麻醉我自己。跟不同的男人出沒於不同的夜之場所。每天早上不睡到十點不會起床。


    不再有人找我拍廣告。我的存款開始一點一點地減少,但是我不在乎,我得過且過。


    有一天在路上看到一群小朋友過馬路,老師親切地叫大家小心點,還牽著一個小胖子的手。那個老師我認出來了,是青青。她一點也沒變,幹幹淨淨的。


    她沒有認出我來。


    我飛快地走掉了。


    秦出事後我就沒再回過那個家,實在是不敢回去。自己家也不能回了,因為沒有錢給媽媽。不過好在我總是有地方住。隻是每一次住的同伴不同而已。


    睡不著的夜裏,我常常想,是我害了秦,要不是我的任性,他一定不會死。我又想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秦害了我呢,如果沒有遇到他,我總會在一家幼兒園裏找到工作,像青青一樣和平幸福的生活。


    沒有相遇,就沒有故事。故事是悲是喜,自己從來都不能做主的啊。


    我本來也不會那麽糟的,可是有一次我跟一個男孩回家,他給了我一根煙。那是一根很特別的煙。


    我就是那樣走上不歸路的。


    所以我隻有選擇死亡。


    在我二十一歲生日的這一天,在秦的忌日。像蝴蝶一樣地離開這世界。


    最後我又決定去秦的舊房子看一看,和秦的所有告別。


    一切都沒有變。


    我在那裏坐了二十分鍾。就在我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我在沙發上看到一個盒子。


    那是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秦送我的禮物。


    我忘掉了。它靜靜地躺在沙發上,就在那個地方,秦曾輕輕地擁吻過我,那是我的初吻。令我幸福得發眩卻一生不能重複的回憶。


    我用顫抖的手打開了那個盒子,首先看到的是一張照片。照片做成了水晶的相架,是我和心欣在孤兒院裏照的那一張,照片的旁邊寫了四個字:微笑人生。


    一張笑得多麽燦爛的照片啊。


    然後是一張存折,上麵寫著我的名字。存款是二十萬。裏麵夾著一張紙條,秦說:“老頭子了,隻能做這種俗氣的事。生日快樂!”


    我淚如雨下。


    人生真如戲劇。


    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數。


    秦是多麽的睿智。


    我用那筆錢成功地戒了毒。


    然後我開了一家私人的幼兒園,幼兒園是簡陋了一些,但我有信心把它辦得更好。


    心欣是我的幼兒園裏第一個小朋友。


    她用彩色在牆上畫了一隻大大的蝴蝶,高聲地叫我:月亮姐姐快看!多漂亮!我微笑著替她把小手擦幹淨,也許我再也不是一隻美麗的蝶。


    但蝴蝶來過這世界。


    關於我的幸福,爸爸也好,秦也好,一定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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