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以後永遠都不哭,你說好不好?"


    "好。"我說。我從沒想過,我初中生活的最後時光會是這樣的淩亂不堪,讓人疲憊,讓人惆悵,讓人快要發瘋,以至於我走起路來腳下軟軟的,不真實,拿起書本來,竟有一種惡心的感覺。


    我常常在半夜裏醒來,凝視自己的華麗小屋,想念和媽媽躲在一個被筒裏嘻笑的舊日子。那些日子舊得發黃,再也不會被翻新,我沒法不恨那個要我叫他爸爸的男人,恨得心裏癢癢的。失去的種種在瞬間把我變成一個壞脾氣的女孩。


    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這是真話。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在報上看到有中考複習的網站,名師指點,網址放在你電腦旁了。"


    媽媽搖著頭說:"我不太信這個,我看沒什麽用!"


    "你別老土,這是現代的學習方式,不知道有多好!"我說。


    "總之不許上網聊天!"媽媽對互聯網知之甚少,對這個倒是比較清楚,"你看看報上說的,受騙上當的中學生太多了!"


    我一如往常,用沉默表示對媽媽觀點的不同意,倒是他說出來的話讓我和媽媽都差點跌破眼鏡。


    "我看聊天也沒什麽?"他說,"對玫瑰來說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進廚房端菜的時候,媽媽壓低聲音對我說:"他這是過分寵你,你別沒數。"


    我扁扁嘴:"誰領情?"


    "你這孩子……"媽媽欲言又止,隻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懂媽媽的歎息。


    曾幾何時,我是媽媽最大的驕傲,在失去爸爸的歲月裏,我也是媽媽最大的安慰:既乖巧又聽話,成績年年拿第一。難怪媽媽和別人說起我的時候臉上的笑總是想擋也擋不住,稱讚我的話讓我都覺得肉麻。


    但現在的我讓媽媽日漸失望。用媽媽的話來說,變得古裏古怪。是的,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再婚,不能接受一個陌生的男人要我喊他做爸爸,這是我的原則。


    吃過飯進了房間,發現鼠標下果然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了幾個網址,是他從報紙上抄下來的。他的英文看上去很棒,旁邊的一行漢字寫得也是很漂亮:好好考,別讓你媽媽失望。


    他做得無懈可擊,想不欠他都難。


    那天的作業很多,我不知不覺地學到十二點,到洗手間洗澡的時候發現媽媽和他坐在沙發上,媽媽已經睡著了,頭靠在他的身上。看到我出來他有些不自然,可是又不舍得推醒媽媽的樣子。我隻好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等我出來的時候沙發上隻剩下他坐在那裏,見了我說:"以後早點休息,你成績好,不用這麽拚命的。"


    "不拚掉下來誰負責?"我搶白他。


    "身體不好了,又由誰負責呢?"他笑笑地問我。


    "你要是怕付醫藥費,當初就不該娶我媽媽。"我一邊說一邊心想,他最好識相點別和我鬥嘴,因為我越到深夜腦子越是清楚,嘴巴越是伶俐。"玫瑰,"他歎息著說,"這名字起得可真是好,渾身都是刺哦。"


    "這名字是我爸爸起的。"我說。


    "我很敬仰你爸爸。"他眯起眼睛說,"我們有過一麵之緣,隻可惜他英年早逝。"


    這回輪到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去睡吧。"他對我揮揮手。我在進門的那一刻忽然想起媽媽靠在他身上的樣子,這麽多年了,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靠過什麽人,家裏的事再多,煤氣罐再重,都是她一個人默默地扛了下來。原來媽媽,也可以這麽被嬌寵。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執著有了懷疑。


    終於還是換了同桌。


    不過走的不是我,是多米。他在眾目睽睽下高聲對喬說:"我個子高,擋了大夥兒三年了,畢業之前我要做點好事,讓我坐最後一排吧。"


    喬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他的請求。


    我承認,我有些難堪。


    有一天清晨在校園的操場上遇到喬,他夾著講義行色匆匆,見了我停下腳步,像是要說點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沒說,點了下頭,又走開了。喬的欲言又止讓我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這種不安很快就被洶湧而來的恐懼衝淡,黑板上不停倒數的紅色數字在宣示著:中考就要到了。


    誌願表發下來了。莫麗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她說:"玫瑰,奇怪!我忽然覺得好緊張,連呼吸都好累!"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說,"這些日子不是白苦的。"


    "我怕我考不上一中。"莫麗說,"可是我想和你再同校同班,最好同桌才好。"


    "你要求真高。"


    "難道你不想?"


    "想。"我趕緊說,"誰說我不想?"


    "那我們都填一中?可是萬一我考不上怎麽辦?考上了又分不到一個班怎麽辦?"莫麗真是憂心忡忡,問題一大串,我隻能握握她的手表示安慰。


    飯後把誌願表給媽媽,媽媽說:"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呢,我們報外語學校怎麽樣?"


    我一驚,外語學校是我們這裏有名的貴族學校,收分高不說,念書的費用更是不菲。就算這二者皆有,沒有一定的關係,想進去也不是太把穩的事。


    媽媽喜滋滋地說:"你葉伯伯托到人了,隻要你考好,別的都沒有問題。"


    他倒是不邀功,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不吱聲。


    "不用交錢?"我問。


    "兩萬元讚助費。"媽媽說,"我們還給得起。"


    媽媽的財大氣粗讓我覺得心裏別扭,又不是她的錢,得意什麽?我真想不通媽媽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沒有一點尊嚴。


    "不用了。"我聲音硬硬地說,"我就念一中好了,也有把握一點。"


    "有機會為什麽不拚一拚?說實話,你的成績我還是比較有信心的。"媽媽說到這裏,轉過頭去對他說:"就是太遠啊,要住校的,我不放心。"


    "孩子大了,總有單飛的一天。"他從報紙裏抬起頭來說,"你不放心也得放心。"


    "原來是這樣。"一聽他們的對話,一種被遺棄的憂傷把我激怒,讓我變得無禮,"兩萬元打發我出去,倒也是不貴,啊?!"


    "你在說什麽?"媽媽差點尖叫起來。


    我昂昂脖子,一直想說的話終於說出口:"我是多餘的,不是嗎?"


    話音未落,麵頰上已挨了媽媽重重的一巴掌。


    這是媽媽第一次打我,打完後沒等我哭,她先哭了,哭得讓我害怕,讓我忘記了也該哭。我愣愣地站著,看他站起身來一把把近乎虛脫的媽媽抱到他們的臥室裏,關上了門。


    我手足無措,內心一片空白,慌亂之中抬腳跨出了家門。也許隻有離開才是最好的辦法。剛到樓下他追了過來,連名帶姓地叫我:"蘇玫瑰!"


    我停下腳步。


    "如果你想離家出走的話,"他調侃地說,"我建議你先把藥替你媽買好,多收拾兩件衣服,找好要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跟我先借點錢,你說呢?"


    我可不能輸給他!


    轉過頭去,我很清晰地對他說:"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想離家出走,在我未成年之前誰也別想趕我走。"


    他看著我笑:"你多慮了!你要願意,可以在這裏住到一百歲,隻怕到了那天,你想走也走不動了。"


    我討厭他自以為是的幽默,更討厭他的笑,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於是我打擊他:"別以為有錢就了不起!"


    "想要讓我服氣,你得比我更有錢。"他反唇相譏。


    "會有那麽一天的。"我說。


    "那得到了那天再說!"他的語氣嚴厲起來,"今天你哪裏也不能去,你必須回去跟你媽媽道歉!"


    "如果我不呢?"


    "我會拖你回去,我的力氣足夠做這事。"


    我瞪大眼睛,警告他:"你要亂來我會打110。"


    "求之不得,"他說,"讓警察來管管你這個不孝的女兒。"


    我本來一直拚了命地忍住眼淚,我不要在他的麵前出醜,可是我被"不孝"二字擊垮,本來就薄弱的堅強在瞬間潰不成軍。


    我號啕大哭。


    他攬過我,帶我回家。


    這一仗我輸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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