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米走在路上。


    七月天,這裏還不算太熱。幹淨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洶湧。


    她看著周圍的人群,每個人都各自背負著自己的命運,以這樣孤獨而沉重的姿態不停地走下去,去尋找下一個停泊的地方。


    路過一棵人行道旁的芒果樹,綠色葉子上沾了一層灰塵。抬頭隱約能看到不大的青色芒果,有的是半青半黃,重重地垂著。不遠處,有幾個婦女拿著竹竿正在努力地挑著,期待有幾個能像蘋果一樣掉下來。如同期待生活之中的僥幸。


    穿過一條街,開滿小吃店,食雜店,服裝店。門口站在油頭粉麵的大嬸和濃妝豔抹的小姐,不論是食物還是衣服,都是廉價又混亂的。還未走進去,就能夠聞到一種獨特的味道,屬於這一類為生活所累的人。油膩的桌麵,混雜的物品,鮮豔的服裝,共同合成一條低俗卻悲哀的畫卷,從小米的身邊生動地流淌過去。


    站在公車站等車的女學生,眼神空洞,手指蜷曲成神經質的形狀,帶著不可言說的寂靜孤獨。邊等車邊看報的中年男人,時不時地挑眼看著公車來的方向,生怕誤了車。轟隆著開來的公車噴灑著令人厭惡的黑煙,裏頭擠滿了人,能清楚地看見有人痛苦地用手撐著窗戶。可是依然有一大群人追隨著奔向它,大口呼吸著那像惡魔一樣的尾氣。女學生猶疑著是否該追上去,步伐欲去欲留。


    經過建築高貴的百貨公司大樓,感覺到從那豎立的玻璃門裏吹出陣陣冷風,看到姿態高傲的夫人們儀態大方地拎著考究的袋子走出來,坐上光亮如漆的私家轎車呼嘯而去。然後一個人呆站著沉默。


    然後,小米徑直走了進去。


    商場裏光明亮敞,色彩繽紛。


    小米的心情變得輕快起來,光滑透亮的瓷磚映出小米快樂的腳步。


    小米走向化妝品專櫃。她要給自己買生日禮物。


    而一盒小小的色彩鮮豔的眼影是她最想得到的。


    她無法克製自己對眼影的熱愛。


    包裏的那一小盒一小盒色彩不同的粉末像她親切的夥伴,不論她走到哪裏,都跟著她。


    它們見證她一段一段奇妙又最終落空的際遇。


    它們隻是安安靜靜地呆在角落,或者在小米的眼睛上盡情嫵媚。


    小米坐在櫃台前仔細凝視,殷勤的小姐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今年最新的款式。


    小米看著那麽多不同的色彩擺在一起,閃著不同的光彩,明亮的眼神裏搖晃著輕輕的笑意。


    她這樣喜歡它們。


    每一個都割舍不下。


    小姐,幫我拿一個蘭蔻的銀白色。小米說。


    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站在百貨公司門口,微微溫暖的風迎麵而來,小米看到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她看到的是十六歲那年母親給她的禮物。


    蘭蔻的銀白色眼影。


    小米內心突然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感動。她感到自己滿心的充盈,她感覺到母親的力量,以及如同母親一般的清堅決絕的姿態在她的身體裏發芽,生長,成為她的標符。


    暮色籠罩這城市。小米坐在火車裏。


    火車就要開了。車窗外喧鬧一片。


    送別的送別,上車的上車,值勤的值勤。大家都各行其事。團結而又獨自地工作著。


    小米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像是一幅畫卷,市井百態,各有所愛。


    不自覺地,她又露出了那種淺淺的,神秘的微笑。沒有笑的動機,或許隻是內心對這一種情境真實的歡喜吧。


    手機短信提示。


    小米想該是那男人的。


    果然。


    他說,小米,你到哪兒去了?


    小米帶有點留戀的意味看了看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


    最終摁下了刪除鍵。


    當彼此的期待都成空,而隻留下記憶的時候,什麽就都該消失了。


    在火車巨大的轟鳴聲中,小米看見那些數字瞬間灰飛湮滅。


    於是,她心安地踏上這旅程。


    在火車上一覺醒來,手機裏有三個未接來電。看號碼,似乎是曾經熟悉過又非常陌生的號碼。


    小米把手機放回包裏。


    她想起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


    她見到的那一片花海。


    她遭遇的那一場幻覺。


    她看到的綿延群山和黑暗田野。


    以及小山頂上來自城市缺口的風。


    小米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她見到的那張清秀的緊閉雙眼的臉,是關於一個陌生男人。


    小米在浮動的月光下看到的是他靈魂的禁錮和慌亂,像一隻平凡的蝴蝶張開翅膀趴在岩石上,瀕臨死亡的瞬間。


    當月光消逝在陰沉的雲朵中,小米忍不住去撫摸他的臉,就仿佛是看到他的翅膀慢慢地變成粉末,永遠地滲透進岩石裏,僵直的身體寫滿了對自由和天空的仰慕和崇敬。


    小米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淡薄與殘忍。某一刻她甚至想輕輕捏起那些華麗的粉末,撒向天空。


    腦子裏浮現的是模糊的小時候。


    母親在午後陪小米午睡。


    母親手裏拿著破舊的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


    幼小的小米躺在帶著腐朽氣味的木床裏昏昏欲睡。


    看到頭頂上破了個洞的蚊帳若隱若現,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晃。


    小米隱約聽到母親的歌謠。一聲聲。一句句。


    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小米用力回憶。母親當時說了什麽。


    母親在童年裏一直教誨自己的究竟是什麽話?


    小米。你要時刻記住。


    不要做出任何選擇。


    在選擇麵前,什麽也不要做。隻要站在原點。


    因為隻有那個點是真正真實的。


    它是一切的結束。


    它是一切的開始。


    小米有些晃悠悠地下了火車,忽然看到同桌,還有母親,還有老師。他們正在張望,眼神焦急。


    見了她,同桌飛奔過來:“對不起,我告訴他們你有可能去見網友,我實在不放心。”


    小米的內心一刹那間被感激充滿。


    母親遠遠地站著。


    小米伸出手,親切地摸了摸同桌的單眼皮。眼光卻看向她身後的母親,小米從沒如此一刻急切地想要走近母親,她想感謝母親說的這些話。


    她感謝自己記住這些話。


    在死亡逼近的黑暗之中,拯救了自己。


    她想對母親說,還好,一切都沒有發生。自己安安全全地,到了十七歲。


    母親向小米張開雙臂,小米歪著頭笑了。


    和母親隔著眼前像流水一樣消逝的人群,小米想到自己,在童年裏顯得局促,又從昏黃時光中走出來的,神情倦怠笑容冷淡的自己。


    她想到了曾經愛過的那個英俊的男人。微閉著眼咬著煙站在薔薇花架下的深愛過的少年。


    她想到了那個她剛剛寄居過的陌生男人。謹慎慌張十分珍惜她的溫情的男人。做飯給她吃的男人,給她的臉上藥的男人。溫和地對她說:“季節過去了,過敏就會好起來。”


    她想到了那個小山頂上感受到的城市缺口的風。以及沉默的群山和漆黑的鐵軌伸向遠方。


    她想到了母親的那一句教誨,深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記憶之中。


    是花,就一定要開的吧。


    祝福自己的十七歲。


    張揚的,任性的,無所畏懼的怒放的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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