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理由:


    讀大學的時候,我讀的是師專,學中文。快畢業的時候到中學裏去做實習老師,那是我的母校。上第一堂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講得相當的不錯,正等著指導老師表揚我呢,她卻忍無可忍地指責我說:“你講得還行,但是不要老是在台上走來走去的嘛,都走到我頭暈了!”


    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以後在我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我常常會問自己,是不是在別人看來也是這樣的呢?


    我永遠都記得實習結束一個星期後我返校去看他們,當時孩子們正在上體育課,他們尖叫著從操場的四麵八方圍上來,把我圍了個水匯不通,我一麵笑一麵流淚,很白癡的一種幸福和滿足。


    後來我寫《醜女玫瑰》,給班上一個不太美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很快樂,我希望她會看到我的書,並且說:“哦,瞧,這是我老師寫的呢。”


    開學的第一天照例是自我介紹,玫瑰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地說:“我叫玫瑰,姓趙。”就沒了別的話。


    我低頭看了一下點名冊,趙玫瑰。很奇怪的一個名字,象張愛玲筆下的女主人公。再看她,座第一排的一個矮矮的女孩,眉眼低著,手指在課桌上劃來劃去,好象很不情願再說下去,就示意她坐下了。


    開學的第一篇作文照例是“自我介紹”,玫瑰的作文是這樣寫的:“我叫趙玫瑰,我恨死了我的這個名字,她給我帶來了很多的煩惱。可是我的爸媽總是不肯帶我到派出所去改名字,她們說名字隻是一個人的代號,又說玫瑰是一種大家都喜歡的花。他們這麽說主要是因為他們自己不用叫玫瑰的緣故。不能夠理解我的痛苦。我很怕我的初中同學還是象小學同學那樣取笑我,還有老師,每次點完名都要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當然我要是長得漂亮一點叫這個名字倒也無所謂的,關鍵還是我長得很不好看……”


    就這樣一篇沒頭沒腦的作文,完了還用了一長串的省略符號,好象有很多話要講卻沒講一樣,想到那天點名我也看了她一眼,其實我並沒有看清她長得怎麽樣,但是我相信她所謂的“意味深長”一定也是在說我。


    老實說當我第一眼看清玫瑰時我也有點吃驚,玫瑰很醜。臉上斑斑點點,眼睛小嘴唇厚,鼻子也長得怪怪的,好象有一點朝左歪,總之讓人看了不太愉快。但是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安靜而又羞怯的,我沒有想到她會給我帶來那麽多的麻煩。


    初一(2)班的第一場風波就是由趙玫瑰引起的。


    那天早讀課剛下不久,我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看見班長吳蝶三步並做兩步地從大操場那邊跑過來,直覺就告訴我出事了。果真,吳蝶貼在窗口小小聲聲地說:“季老師,李同和趙玫瑰吵起來了。”


    我問:“吵得曆害?”


    吳蝶說曆害,恐怕要你去才能鎮住。


    當我趕到教室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平息了,我看見趙玫瑰正在抄英語單詞,抄得很用力也很專注,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再看坐在最後一排的全班最高大的男生、體育委員李同,趴在桌上,肩膀一動一動地,顯然是在哭。


    見我進去,胖男生蔣裏從座位上蹭地站起來說:“肖老師,趙玫瑰打人!”男生們議論紛紛,好象很不服氣,女生們則都不太好意思的樣子,仿佛都做了錯事一般,這倒是我做了三年多的班主任第一次遇到這種新鮮事,女生打男生,男生還被打哭了,不能不說新鮮。


    第一堂課是我的語文課,我說有什麽事放學後再談,我們初一(2)班可是老師們公認的新年級最好的班,大家都不要給班級丟臉才好。


    那堂語文課上得並不是很如意,主要還是趙玫瑰的緣故。提問的時候,她一反常態地異常積級,手舉得吒叩模娉櫚剿從植換嶧卮穡妥磐凡凰禱啊o亂桓鑫侍饈終站儼晃螅俚酶摺n頤靼孜沂怯齙攪艘桓齪薌值難甑陌嘀魅紊娜夢彝昝賴匱Щ崍巳綰味願兌桓齙髕さ哪猩劣諞鴕桓齬毆值呐蚪壞潰飪峙祿溝麽油費稹?/p>


    課後我當然找了趙玫瑰來談話。


    “為什麽打人?”我問。


    “難道沒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嗎?”趙玫瑰聲音尖尖地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問我什麽。”


    我和言悅色地講:“我隻想聽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打人,我相信你不會無緣無故這麽做。”


    趙玫瑰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他活該。”見我不做聲,又補充到:“誰叫他叫我蛤蟆,誰叫我蛤蟆我打誰。”


    趙玫瑰說到這兒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看得出她在拚命地忍住不讓它掉下來。那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告訴我她不過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


    “今天這事就這麽說,以後我的班上絕不允許再發生打人之類的事件,傳出去多丟人,”我說:“你要是願意,找李同道歉,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然後我又找來了李同,李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季老師,趙玫瑰是瘋子。”


    我正色說:“不可以這麽講,對同學要尊重,難道你還沒有得到教訓?”


    “我根本就不屑還手,他是女生,”李同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要是男生我們試試?”


    “所以你就哭,”我說:“沒出息。”


    “從沒有人打過我,她趙玫瑰居然扇我耳光,我要是還手就不象個男人,不還手又覺得是奇恥大辱,季老師,你說說看我該怎麽辦?”


    “去道歉,”我說:“怎麽說也是你先罵人家蛤蟆,玫瑰長得不漂亮,可我們不能損人家。”


    “我不會去道歉的,看在您季老師的麵子上我不會再計較這事,我也保證今後不再叫她蛤蟆。但是我絕不道歉。”李同說:“誰道歉誰是蛤蟆。”


    事後他們當然誰也沒有跟誰道歉,我一直不太願意強迫我的學生去做任何事,我總覺得信任和尊重他們也許更能讓他們學會自覺。但願這一次也能取到同樣的收益。


    還好,趙玫瑰變得安靜,上課也不再胡亂舉手。班長吳蝶告訴我說也不再有人叫玫瑰蛤蟆但大家也幾乎不和她說話,我對吳蝶說你們班幹部應該多關心關心她,吳蝶回答我說沒人敢理她,誰知道她瘋起來會做什麽?


    我沒想到緊接著,趙玫瑰又做了一件讓人難以原諒的事:這一次是氣哭了英語老師。


    英語老師小王剛從師專畢業,還是一張娃娃臉,笑的時候更是象一個孩子。記得在開校時的教師大會上,她坐在我的旁邊,很開心地對我說:真好,學校安排我教初一,聽說學生到初二初三就難管了,一定要在初一時和他們把感情培養好,讓他們服你。說完了又急切地問我:“你說是不是這回事呢?”我在小王的身上看到三年前的我,毫不猶豫地給了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趙玫瑰顯然挫傷了她的自信心。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一堂課王老師帶著同學們一起來複習問句:


    “what”syourname?“


    “mynameis……”


    王老師說下麵我抽一個同學起來和我對話,她看了一下點名冊,然後就點到了趙玫瑰。


    沒有人站起來。


    王老師又點了一遍。還是沒有人站起來。


    同學們都把目光定到了趙玫瑰的身上,有人在後麵指了指她的後背示意王老師。


    王老師從講台上走到她身邊,用鼓勵的口氣說:“大膽一點,站起來,你一定可以說好的。”


    然後趙玫瑰就站了起來。


    王老師問:“what”syourname?“


    趙玫瑰半天也不回答。


    於是王老師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


    這一遍趙玫瑰說話了,她說:“你不是知道了嗎,還問我幹什麽?”


    全班哄堂大笑。


    王老師壓住火氣說:“我現在是在上英語課,我要你用英語回答我。”


    “你難道不知道嗎?”趙玫瑰說:“英語的人名地名和中文是一個讀法,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怎麽教書?”


    結果可想而之,王老師哭著出了教室。


    所以我還是得為趙玫瑰的事費神,首先我找來她的檔案,發現她的父母都在市裏不錯的單位工作,也都是學曆很高的國家幹部。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想來在她父母的幫助下是可以讓玫瑰變得好起來的。在找她的父母之前我又特意地召開了一次班委會。


    我說:“一個好的班級體應該是和睦團結的,誰也不願意自己被排除在集體之外,趙玫瑰同學有缺點,但是我們不能總是批評她,更不能敵視她,所以我希望我們各班委能起到帶頭作用,多關心她,讓她感受到集體的溫暖,還有就是千萬不要嘲笑她的長相,這是不道德的。”快嘴的文娛委員王亞說:“季老師,我想你有一些誤會,不是我們不想理她,是她不理我們,有一次上學,她走在我前麵,我叫她,她連頭都不回。”


    “是的,”立刻有人接嘴過去說:“上次她收到一封信,上麵的郵票很漂亮,李琴琴集郵,便給她要,她不僅不給,還當著李琴琴的麵把它撕了個粉碎,你說,這多傷人?”


    “她個子矮,就不肯做值日生,排到她也不做,上次是周紅替她擦的黑板,周紅不也和她一樣高,擦黑板也得跳著擦,看她不怕人笑話?”


    周紅是班上的生活委員,趙玫瑰的同桌,見我望著她連忙欠了欠身子說:“季老師,我早就想請你替我換一個座位,我實在不願和她坐在一起。”


    “那誰願意和她坐一起呢?”我說。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給我出主意:“讓她坐特殊位子,一個人。”


    我實在沒想到開學才一個多月,趙玫瑰就有本事在同學中留下這麽壞的印象,看來我對她的了解還是遠遠不夠的,我有些不悅地說:“那麽我們今天召開這個班委會幹什麽,討論如何孤立趙玫瑰比較有效?”


    這時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李同,意思大概是要是李同都能做到和趙玫瑰主動親近,我們有什麽不能的呢?


    班長吳蝶畢竟是班長,她適時地站起來說:“其實趙玫瑰一定也不希望和同學們搞成這樣,我們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比如討論她有多醜多醜,還叫她東施、蛤蟆什麽的,她因此怨恨我們,所以才會那麽古怪。”


    “對了,”我說:“希望在座的各位以身作則,班幹部就要有班幹部的樣子。”


    然後我打算和玫瑰的父母談一談。在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之前,玫瑰的一篇周記阻止了我這麽做。


    她的周記是這麽寫的:“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度過了兩個月的中學時光,這兩個月對我來說是多麽的難捱,我的初中同學比小學同學還要壞,他們對我的長相津津樂道,好象我是班級的恥辱。前幾天,我打了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很解氣。現在再也沒有人敢亂叫我,但是我依舊不快樂。英語課上,我還頂撞了王老師,她老是要問我叫什麽名字,我害怕別人問我叫什麽名字,又該有人笑我了,說我是”想漂亮想瘋了“才叫這個名字的。我偏不讓他們遂心,我要反抗,反抗。每天回到家中,媽媽都會笑眯眯地問我在學校好不好,我知道她是怕有人欺負我,我就說好。媽媽的笑容是世界上最溫暖的笑容,但是我不能和她說心裏話。我想我是找不到一個人說心裏話,我以前讀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孤兒院的小女孩,她沒有朋友,所以她寫了一張紙條扔向窗外,上麵寫著:”誰撿到這張紙條,我愛你。我甚至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所以誰撿到這張紙條,我愛你。“媽媽說這是一個憂傷的故事,我這樣的年紀是不會懂的,其實媽媽不知道,我也和那個女孩一樣啊。一樣的孤獨和傷心。我想這就是書上所說的早熟。如今我最擔心的就是我在學校的事被家裏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不過我聽說季老師是個好老師,也許她會理解我的,季老師,請你千萬不要向我的爸媽告我的狀,我保證再也不會做這種事,我會維護班級的榮譽。我不想我媽媽為我傷心。”


    老實說我被這一篇周記深深地感動了,那是一段剛剛放學的時光,有一大群女生在操場上玩著扔沙包的遊戲,快樂的尖叫聲穿過辦公室的玻璃窗射進我的耳膜,女生們均穿著漂亮的衣服,秋日的陽光照著她們單純而又青春的臉龐,我想著有個叫玫瑰的醜小女孩,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心中寫著那張渴望朋友的“紙條”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自責,不過我知道,我還來得及,來得及去做一些我該做的事。


    我並沒有急著找玫瑰談心。隻是在她的日記本上寫上了一行字:“老師已經撿到了你的”紙條“,願和你做談談心的好朋友,希望玫瑰快樂起來,好嗎?”


    早讀課的時候,我把她的周記本直接放到了她的桌上,然後衝著她笑了笑,玫瑰的臉上沒有那種一貫的防備的表情,這讓我有理由相信一個好的開始開始了。


    然而我並沒有高興多久,關於玫瑰的第三個讓人頭疼的故事就發生了。


    吳蝶告訴我說:“趙玫瑰有可能在談戀愛。”


    我當然不相信。我知道現在的學生早熟,這樣的事有可能發生在我別的任何一個學生的身上,但不會和玫瑰有關,玫瑰發育得如同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女孩,再說,再說她確實是個醜女孩。


    那段時間我和玫瑰已經習慣用她的周記談心,她在每周一課間操的時候自己把周記本放到我辦公桌上,星期二的時候自己又來把它取走,我默許了她這麽做,並且刻意叮囑科代表不要再問她要周記本。玫瑰有著很好的文筆,看得出來她讀過不少的書,她的周記不象其他同學的那樣,隻是簡單地記錄一些經曆過的事,而是很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她在一篇周記中寫到她有一天看到她對麵樓上的一個婦女在擦窗戶,擦得很用心也很專注。玫瑰說:“我就那樣呆呆地看著她,我想她一定是一個對生活很有耐心的人,我也是第一次發現認認真真地去做一件事其實是很快樂的,哪怕隻是擦窗戶,也會讓自己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我把這篇周記給辦公室的老師們看了,大家都說好,不象一個初一的學生所寫。後來我又在班上念了一遍,我說希望大家都能象趙玫瑰同學一樣善於觀察和思考,隻有這樣才能寫出好的文章來。玫瑰好象很不習慣受表揚,表情極為局促和不安。所以我說玫瑰正在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好,況且我從她的周記中讀不到一點在“談戀愛”的訊息。


    我有些嚴厲地對吳蝶說:“你關心同學是正確的,可是千萬不要道聽途說,這樣會影響團結。”


    吳蝶委屈得差點哭了出來:“我不是道聽途說,不信你可以問周紅,趙玫瑰和那個男生通信,一個星期兩封,有時還夾著玫瑰花瓣呢,趙玫瑰上課時也看信,放在課本下悄悄地看,你要不信上課時注意看看。”


    吳蝶走的時候還補充道:“季老師,我可不是要告同學小狀,玫瑰蠻可憐的,我是希望她好。”


    我點點頭目送她走,現在的女中學生,真有點讓我摸不透。


    幾堂語文課後我發現吳蝶的話果然是真的,玫瑰聽課的時候的確有些心不在焉,有時手老在課桌下摸著什麽,再有一次我抽她起來讀課文,書一拿起來,桌麵上躺著的分明是兩張折疊過的信紙。


    下一次玫瑰到我辦公桌來拿周記本的時候,我叫住了她,她那一次的周記寫的是對秋天的感覺,也是和信無關的,我問她:“可以告訴老師嗎,那些信是怎麽回事?”


    玫瑰遲疑了一下說:“是我小時候的鄰居。”


    “男生?”


    “嗯。”


    “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學生通信,可是玫瑰,”我說:“你好象做得有些過份。”


    玫瑰機敏地回答:“我不會再上課看信了,絕不。”


    我放她走。對於玫瑰,這個敏感的小女孩,我相信我不用說太多,況且,玫瑰是一個醜女孩,在不影響學習的前題下,我希望她有更多樹立自信心的機會。我把這話對吳蝶講了,她拚命地點頭表示同意。


    “那麽,”我說:“我不希望班上有一些莫須有的謠言。”


    吳蝶說季老師你放心好了一切從我做起。


    很快冬天就到了,辦公室的玻璃窗上開始有了一層薄薄的冰,不再能看得清外麵大操場的景象,玫瑰在那個冬天裏總是穿著鮮紅的衣服,在外一閃我就知道是她,冬天裏玫瑰不僅沒有長高,因穿著厚實,反而顯得更矮,但我發現我開始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小的醜女孩,我相信我班上的同學們正和我一樣,開始不再在意她的容貌和慢慢地忘記她所帶給我們的不快。


    玫瑰在這一天又來到了我的辦公室,不過她並不是來取周記本的,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有事嗎,玫瑰?”


    “是的,季老師,我……”她麵露難色地說:“我有事想和你談談。”


    我抽張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了,卻又觸電似地彈起來:“放學,好嗎?”她近乎哀求地說:“我必須和您單獨談。”


    “好的,”我答應她:“你在教室裏等我。”我很難猜到玫瑰會和我說什麽事,從她的表情裏我感覺到這事有一點非同尋常,可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是要跟我借錢,而且一借就是兩百,我一個月工資的一半。


    “我會還你的,”玫瑰的聲音在教室裏低回:“我隻有找你了,請你一定要幫幫我。”


    “最起碼你要告訴我你拿這錢幹什麽。”我說。


    “我爸爸和媽媽要離婚了,他們要離婚了,”玫瑰說著,眼淚涮涮地掉了下來。“我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離婚。”慢慢說。“我安慰她。


    “我需要這筆錢,過兩天就是我媽媽的生日了,我想買一個大蛋糕,另外還有一張真絲圍巾,我媽媽想那張圍巾想了很久了,我會說這些都是爸爸送的,他們之間隻不過是一些小誤會,我相信這樣他們一定會和好的。”


    玫瑰一邊說一邊哭個不停:“我會還你錢的,我春節的時候會有很多壓歲錢,我到時一定還給你,我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離婚。”


    我擁玫瑰入懷:“好了,別哭,”我說:“讓我們一起來策劃一下你媽媽的生日晚會。”


    後來,玫瑰在她的周記裏詳盡地描述了一切。


    她寫到:“爸爸和媽媽不說話已經好多天了,我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也就是爸爸怨媽媽買的那件新大衣太貴,而且又不好看。後來他們就開始吵架,一直吵到了要離婚。我實在是很怕她們離婚,因為我很清楚,象我這樣的女孩,是沒有人願意做我的新爸爸的新媽媽的,也就是說一旦他們離了婚,我無論跟誰都會成為包袱。我很喜歡現在的家,其實爸媽都是很好的人,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小心眼,奶奶說人和人的感情就是這麽奇怪,說沒了就沒了。我不相信奶奶的話。她老了才會這麽消極。所以我決定一定要挽回爸媽之間的感情。


    幸虧媽媽的生日到了,我買了一個大蛋糕,還買了一條真絲圍巾,還買了爸爸愛吃的熟菜。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爸爸,我說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她希望你能早點回家。我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媽媽,我說爸爸叫我帶信給你,請你下班後趕快回家,他有話跟你說。


    然後一切就同想象中一樣的進行了,我想我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晚的情景,燭光照耀著我的家,爸爸和媽媽終於開口說話了。媽媽說:“好多年沒有正兒八經地過生日了,這些年把人累得。”爸爸說:“這熟菜真是不錯,好長時間不買了”。我趕緊把蛋糕端到他們麵前,可不能再說,再說下去會穿幫的。我被自己所做的一切陶醉了,這多象季老師所說的,這事上沒有辦不成的事,隻是你想辦法。


    我無法表達我對季老師的感激之情,我隻想說:季老師象天使,我會好好學習報答她。“


    我合上玫瑰的周記本,發現自己竟然有一點臉紅。為一個小丫頭在日記裏稱我天使感到臉紅。


    玫瑰沒有失言,她上課開始格外地專心,王老師告訴我說她在英語課上還很主動地舉手起來對話。下課我發現她還開始向周圍的同學請教,有一天我甚至看見她和女生們在一起“扔沙包”,外麵的大衣脫去了,玫瑰單薄的身子靈巧地跳躍在秋風裏,從背影看玫瑰有一頭濃密的好發,我欣慰地想象著她要是再長大一點,再長高一點,也應該是一個擁有自己青春的女孩子。吳蝶遠遠地給我甩過來一個ok的手勢,我也做了一個還給她。


    期末考試前全年級準備召開一個家長座談會。


    玫瑰在這之前明顯地有些惴惴不安。好幾次見了我都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麽,我拍拍她的肩:“不用擔心,”我說:“沒有人會提起過去的事。”玫瑰感激地笑了,我發現玫瑰笑起來的樣子更好看一些,我也發現玫瑰其實很少這麽笑過。


    玫瑰的母親讓我大吃了一驚,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衣著得體,氣質不凡。很難將她和玫瑰之間劃上等號。那天的家長會上她很聽得很認真,一邊聽還一邊做記錄,會後又主動地找到了我。


    “玫瑰一定讓你操了不少心。”她說。


    “哪裏,”我說:“玫瑰很聽話。”


    她突然笑了起來:“知道嗎,我參加過多次家長會,這還是第一次沒被老師批評,季老師,看來你的確是拿玫瑰有辦法。”


    我微笑。


    “她給她爸爸寫信,說你就象她媽媽一樣,你知道我有多嫉妒。”


    “那隻是一個比喻。”


    “可我想這個比喻想了八年了。八年,象抗戰一樣。”她笑著說。


    “什麽意思?”我詫異。


    “我是她的繼母,玫瑰的母親在她三歲的那年就去世了,這孩子生性倔強,又有很多鬼點子,加之她爸爸又常年在國外,不瞞你說,我常常被她弄得很頭疼。現在好了,遇到了你這個好老師,我很放心。”


    “等等!”我說:“你是說他爸爸常年在國外?”


    “是啊,都去日本快兩年了,還要兩年才能回來。”我的腦子裏刹那間一片空白,那些所謂的離婚,生日晚會,美麗的真絲圍巾和生日蛋糕,玫瑰唏裏嘩啦的眼淚和那篇感人的周記,想來都是一場感人的騙局而已。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學教育的大學生,竟然被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騙了個暈頭轉向。


    玫瑰的母親問我:“你怎麽了,季老師。”


    我說:“我想我和你一樣,被她弄得很頭疼。”


    “是玫瑰有什麽騙了你吧,”她很有經驗而又不失幽默地說:“騙人可是她的拿手好戲。”


    如果一定要我形容我當始的心情,那麽我隻能說傷心。想起初上講台的時候,也被學生氣哭過好幾次,但沒有一次的感覺象這一次這般無奈和尷尬。


    況且,玫瑰站在我和她母親麵前,是一幅“打死我我也不說”的表情。


    看來她的繼母的確被她訓練得很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問:“你要這兩百元錢究竟要做什麽?又不是不給你零用錢,再說了,你要錢可以跟我要,為什麽要騙老師呢,季老師對你這麽好,你還忍心騙她。”


    玫瑰在這時開口說話了:“騙誰還不都是騙,我又不是不還錢。”


    “怎麽可以這樣跟你媽媽說話。”我嚴厲地說。


    玫瑰看我一眼,不再吱聲。


    然後我采用懷柔政策:“你把原因跟老師和媽媽說清楚,隻要不是做壞事,我們會原諒你的。”


    她一點也不吃這一套:“我說我是做好事你們會相信嗎?總之已經騙過你們了,錢也用掉了,你們要怎麽著就怎麽著。”


    我氣結。


    “不說實話你明天不要來上課了。”我說:“玫瑰你真讓我失望。”


    玫瑰被她的繼母領走了,她穿的依舊是一件紅色的衣服,背著一個淡綠色的大書包,象個小學生。就是這個小小的醜女孩,讓我飽嚐了做教師的挫折感。而且,要是玫瑰堅持不說真話的話,我很難知道這事究竟應該如何收場。


    玫瑰兩天沒有來上課,那兩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去接玫瑰回來,這樣的做法對玫瑰是否公平。或許玫瑰用那兩百元錢做了一件她自己很想去做而又怕我們不理解的事。所以才不願意告訴我們。我絞盡腦子也想不出來會是什麽事,值得玫瑰如此費盡心思地撒謊。


    兩天後玫瑰的母親在電話裏對我說:“我發現她語文書裏的一張卡片,是市麵上很流行的那種朦朧卡,小而精致,背後寫著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孩,署名是丁洋。你們班可有叫丁洋的學生?”


    “沒有,”我說:“我知道有個男生在和他通信,玫瑰告訴我他們是兒時的鄰居。也許是他。”


    “她什麽都不告訴我。”玫瑰的母親黯然。


    “其實她在周記裏稱你為最好的媽媽,她隻是不想讓你擔心,拉下的功課,我會安排給她補上,”我安慰她說:“對玫瑰,或許耐心最為重要,難為你了。”


    “誰叫我是她媽媽呢,”她讓我感動地說:“隻希望這孩子能快快樂樂地長大,長相不好又不是孩子的錯。可是有的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無能為力。說句玩笑話,她每換一次環境我就得脫一層皮。”


    “慢慢來,”我說:“我們一起慢慢來。”


    放下電話,發現吳蝶站在辦公室門口,招手叫她進來,她猶猶豫豫地說:“玫瑰可會被開除?”


    “怎麽會?”我說:“她不過是感冒,很快就回來上課。


    “我想我知道一點點。”吳蝶有些吞吞吐吐:“是不是因為玫瑰長得很不好看,所以不能再留在學校?”


    “哪裏的話?聽誰說的。”


    “別班的學生都這麽說。”


    “我們班的呢?”我問。


    “我們班的沒有。”吳蝶搖搖頭。


    “這就對了,有誰能比我們更了解自己的同學呢?再說了,長相和念書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也這麽想來著。”吳蝶笑了,然後說:“玫瑰是不是在醫院裏,要不要我們班委去送點水果什麽的。”


    “玫瑰很快就會回來上課,我們到時再關心她也不遲。另外,”我裝做不經意地問:“你知道和玫瑰通信的那個男生是誰嗎?”


    “不太清楚,周紅好象說過信是九中寄過來的。”


    我拍拍她的肩表示感示感謝。


    九中是我市城效的一座中學,生源遠遠不能和我校相比,教學設施也差許多,直覺告訴我那個叫丁洋的九中的男生和玫瑰騙我的事有著必要的聯係,剛好我念大學時的好朋友晴在九中教書,我於是騎著自行車趕到了九中。


    晴聽我說完原由哈哈大笑,損我說,“你可是我們學校的高材生,當心母校的一世英名就毀在你手上。”


    我苦笑。


    晴接著說:“現在的學生,比鬼還精,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騙了,特別象我們這種學校,什麽樣的人都有,象你這麽耐心,還不累得個半死。不如隻抓升學率,還能給人家看看。”


    “話不能這麽說,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晴狠狠地白我一眼,但還是一顛一顛地跑去給我查那個叫丁洋的男生。


    我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之多,一麵等一麵就想自己這樣做是不是真的有點多餘。或許真如晴所說的,做做那些別人看得見的事?我的口袋裏裝著一張匯款單,那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玫瑰的母親在上麵寫了三個字:“對不起。”這三個字讓我一想起就汗顏,玫瑰的母親有什麽錯呢,她已經很不容易了,這麽一想我又覺得自己實在應該這麽做,況且,我在玫瑰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我不能半途而廢。“


    睛回來了,說:“也許你又該犯愁了,我們學校有三個學生叫丁洋。”她把一張紙攤到我麵前,上麵寫著:


    丁洋,男,初二(1)班。


    丁洋,女,初三(3)班。


    丁洋,男,高三(1)班。


    我望著睛,睛說:“你可以試試第一個,他是個瘸腿,初一時一場車禍造成的,就在學校不遠處,當時有不少師生親眼目睹,聽說,他總是獨來獨往。”


    “謝謝你。”我由衷地對睛說。


    “要不要把他叫進辦公室?”


    “不要,”我說:“我在校門口等他。”


    我在校門口幹澀的冬風裏等丁洋。無數的少男少女騎車從我的眼前滑過,叮咚的車鈴聲撒下一路青春的氣息,我在不經意中看到丁洋,一個背著大書包拄著拐杖踽踽獨行的單薄的男孩,手臂細細的,脖子細細的,臉上有一層淡黃色的軟軟的絨毛。眼神裏有一種和玫瑰相似的東西。我走向他,睛的直覺看來和我一樣的敏銳,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丁洋。”我叫他。


    他抬頭看我,一臉的迷惑。


    我盡量用自然的口氣說:“你認識二中的玫瑰嗎,我是她的老師。”


    “季老師?”丁洋居然笑了,露出一排可愛的細細的


    牙齒,但神色瞬即不安起來:“玫瑰出了什麽事?”


    “沒有,”我趕緊說:“我到這裏看一個朋友,順便替玫瑰來見見你。”


    “你真的不反對我們通信?”丁洋輕喘著氣說:“玫瑰說你和別的老師不同,她給我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你,她還說你燙了頭發沒有以前好看呢。”丁洋看著我。


    “或許我們可以去那邊坐下,”我指指前麵的花台:“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聊聊。”


    丁洋點頭和我一起坐過去,剛坐下他立刻詭秘地說:“你一定是怕我不能站,其實我在信中都跟玫瑰說過了,


    我可以拄著拐杖在大太陽下站二個鍾頭,玫瑰說她信,你呢,你信不信?“


    我笑:“告訴我你和玫瑰是怎麽認識的?”


    “玫瑰沒有告訴你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給電台寫交友信來著。”


    “哦。”


    “最近我們通信遇到一點小麻煩。”丁洋吞吞口水說:“我好幾天沒收到玫瑰的信,我懷疑我的班主任私藏了我的信。”


    “你有依據嗎?”


    “沒有。”丁洋鄭重其事地說:“有依據的話我就可以告她,私藏他人的信件可是犯法的。”


    “要知道無論你老師做什麽,他的出發點總是為了你好。”


    “我看不一定。老師想我們成績好,我們成績好他們才可能多拿獎金。”


    “你真這麽想?”我問。


    “哦,”他慌亂地說:“當然你除外,我和玫瑰都這麽想來著。你和他們不同,你理解我們,所以才不反對我們通信。”


    我看著他,然後說:“你在拍我馬屁?”


    丁洋的臉立刻紅了。支吾著說:“這都是玫瑰在信裏說的。”


    “你和玫瑰,在信裏都喜歡說些什麽?”我問。


    “什麽都說,其實我以前話很多的,後來就沒什麽話了,其實我們通信,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我們隻是想找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你相信嗎,這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完全不必那麽複雜。”


    “我相信。”我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成熟?”丁洋突然有一點得意地問我。


    “有一點,不過等你完全成熟了你會發現大多數老師都不是為了獎金而工作。”


    “你喜歡耿耿於懷。不過這是教師的通病。”他煞有介事地評論我。


    扶丁洋站起來的時候我無意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瞧,”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紅木拐杖:“這是玫瑰送我的,我有一次在信中提到我的舊手杖不好用了,磨得胳肢窩疼,為這事和我媽吵了好幾回。沒過多久玫瑰就給我送來了這支手杖,她說是她爸爸從黃山帶回來的,放在家裏也用不著。其實這就是我最想要的那種拐杖,商店裏有得賣呢,要一百九十八元,我都看過好幾回了。季老師,我總覺得不太安心,男生收女生的禮是不是很窩囊?”


    “哪裏,”我說:“你們是朋友,玫瑰隻是盡一份心意而已。”


    “隻可惜沒見到玫瑰長什麽樣,”丁洋有點遺憾地說:“她總是不肯和我見麵,拐杖也是托守門的老伯送來。她還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和我見麵,也許是覺得瘸子很難看。”


    哦,玫瑰。


    “不會的,”我對丁洋說:“玫瑰是個可愛的女孩,她這麽做也許是為了保持一份神秘感。”


    “對的,神秘感。”丁洋說:“我也想要這份神秘感來著。不過,我還是很想你告訴我,玫瑰是不是大眼睛,瓜子臉,長頭發梳成兩個小羊角辮,我總這麽想她的樣子。”說完以後期待地看著我。


    “一點沒錯。”我說。


    告別丁洋,我本想馬上去見玫瑰,但轉念一想立刻騎車回了學校。


    我在下午第三節課外活動課時把同學們留在了教室裏,然後我講了玫瑰和丁洋之間的故事。全班靜悄悄的,我說:“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好朋友,特別在你們這種年紀的時候更是這樣。可是我們為什麽卻總是把有缺陷的同學排除在外呢,如果你們是玫瑰,或者是丁洋,你們是不是也願意別的同學這麽對你。隻有無私和真誠的人,才可能獲得真正的友情。”


    我說完這話後班上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是我紿料未及的。


    我講完話後在不少同學也起來發了言。


    李同說:“我以前嘲笑趙玫瑰同學,現在想起來很後悔,我也不恨她打我耳光了,其實她那天也沒把我打疼,真的,雖然打得響了一點,但真的不疼。”


    在笑聲裏周紅也站了起來:“我也不對,不想和她做同桌,其實我也長得不太漂亮,再說漂不漂亮不是我們自己能做主的,不能因為一個人不漂亮我們就瞧不起她,最重要的是心靈美。”


    “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比如趙玫瑰個小,擦不到黑板,在她做值日的時候,我們就應該主動地去幫助她。而不是笑話她。”


    “我們還可以給丁洋寫信,告訴他我們都願意做他的朋友,我爸爸說我要是成績好,他暑假就帶我去黃山,到時候我一定買一根拐杖送給丁洋。”


    ……


    吳蝶做了總結性的發言。她說:“從此以後,我們希望趙玫瑰同學能夠生活在集體溫暖的懷抱之中,誰再嘲笑她,我們就集體找誰算帳。”


    我微笑地看著我的學生們,他們隻是一群初一的學生,說出來的話並不是很成熟,也不是很有水平,但是我很滿意,我知道這就夠了。


    第二天,是一個多霧的早晨。大家都來得很早,書聲琅琅中激動的心情顯而易見地存在著,玫瑰在大霧中慢慢地走過來,依舊是一身紅色的衣服,很耀眼。旁邊是她漂亮的媽媽。


    玫瑰將會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並在這一段生活中健康快樂地長大,成熟,學會麵對人生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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