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原因:


    我讀書的時候,我們班上有個特漂亮的女生,但是她跟我說過,她很孤獨。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痛苦,雖然她痛苦的樣子也很漂亮,但是我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後來我就寫了這篇《塔裏的女孩》。很長的一段時間,這篇小說都是我自己最最喜歡的。它獲得當年《少年文藝》最受歡迎的作品獎。


    希望你也會喜歡它。


    塔裏的女孩


    在我還是個小小女孩的時候我就一直想,等到有一天我長大了,既青春又美麗,不知道會有多好。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像一朵含苞的花,沒有聲音地便在某個很平常的清晨悄然開放,於是我開始有一種甜蜜的恐懼,預感到總有什麽事要發生,吉凶未卜。


    現在的我開始明白再美的東西總有曇花凋落的一刻。時日翻飛,我也將漸漸地老去,像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一樣完成我的一生。唯一應該做的是趁年輕時尋求到幾段精彩的情節給自己也給所有的有意無意中讀我的人。


    我叫靜。


    很普通的名字。


    但我非常漂亮,這就決定了我今生今世無法做一個安分守己普普通通地按常規長大的女孩。


    十五歲前美麗對我隻是戴在頭上的花冠,自己未曾看到,十五歲後我才真正地切膚般體會出它的價值。對身邊別的女孩來說,我多出了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一筆讓我時憂時樂不知是禍是福難辨優劣的財富。


    那年我考上了市重點中學的高中。


    這對於念了九年子弟校的我來說,無疑是生活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好幾個夜晚我重複著一個相同的夢境,夢見重重濃霧中一扇神秘的門徐徐地朝著自己敞開,如“芝麻開門芝麻開門”般模糊不清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裏久久蕩……


    至今想起我初進校的那段時光,心中仍有一種很幸福的悸動。我毫不懷疑地想多年後當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再重憶這段初綻芬芳的少女時代,這種悸動仍會卷土重來催人淚下。


    從我跨進校門的第一天起便被封上了“校花”的稱號,在眾口相傳中我差點變成淩駕於林青霞張曼玉嘉寶和費雯麗之上的聖女。


    於是打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一下課便總有三三兩的男生女生有事沒事探頭探腦地走過我們的教室,臉上帶著那種就要一睹大明星風采的驚慌的喜悅。琪是我的同桌,大眼睛尖下巴短尖發,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夏天的浪漫氣息。她拍著我的肩膀說靜你最好去請個交通警察來出了交通事故你可負不起責任哦。


    琪說得一本正經反倒不像開玩笑似的,我惴惴不安地享受著這份虛榮,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竊喜的感覺,仿佛那是對自己善良天性的褻瀆。


    我從小在廠裏長大,廠在郊區可什麽都有。銀行郵局市場電影院娛樂中心百貨商店,簡直就是一座繁華的孤城。但和琪沒相處幾天她便說我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女孩兒。聽爸媽說我們以前的老家在海邊,出門便是一汪幽藍幽藍的海水,後來為了支援內地建設才隨廠遷到四川來的。琪聽了說真是可惜,你要是在海邊長大不知有多飄逸。她直言不諱地說靜你身上還缺點飄逸的氣質,那對女孩特別是漂亮女孩來說很重要。


    不管琪說這話是出於什麽目的,總之為著有人這麽率直地同我說話我心裏升起滿滿一湖溫暖的安慰,從此把琪當作朋友。


    琪比我大一歲,但比我懂事許多,談笑之間總喜愛以姐姐自居。琪不漂亮,但相當有氣質,特別是戴著夏天那頂寬邊草帽的她總會令我不可壓抑地怦然心動。


    我常想,時空可以將人生割為一段又一段,每一段都有著不同的人陪你共行。我之所以願意將最青春的一段留給琪,是因為我感到她一丁點兒也沒有把我和“林青霞”什麽的聯係在一起。至少在這三年裏,我一定可以同她肩並肩地哭肩並肩地笑肩並肩地去生活。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


    一切都是因為淩。


    淩闖進我生命裏來時我十六歲。十六歲的花季,開得燦爛繽紛奪人眼目。從我第一次紅著臉驚慌失措地告訴琪有男孩約我看電影怎麽辦。那時,我已經習慣在世人仰慕或嫉妒的眼神下自然地生活,對那些寫滿了各式各樣熱烈字眼的信也不再感到新奇和惶然。隻是不知怎麽仍穿不慣稍顯新潮的衣服,在衣著打扮上差澀得離譜。


    媽媽四十歲了,可看上去年輕而又美麗。她最不能忍受我這一點,三天兩頭便對我說一次少女在衣著上應該有少女的風采。琪卻不同,她曾蹩腳地幽默我說:“烏鴉的翅膀絕對遮不住太陽的光芒,靜你是個不求名利不慕虛榮的好女孩。”


    如果,如果不是遇到了淩,我想或許我的一生就那麽我行我素地過來了。那些日子我未曾計算過自己的夢想,但我知道它們少得可憐。因為對自己來說,想得到的東西總是來得太容易,所以我不懂什麽叫追求什麽叫珍惜,所以我沒有機會去明白唾手可得的東西原來也是最容易失去的。


    那是在一個春日午後。


    那年的春天,春意特別的濃,春風春雨濃得像一個無法化開的夢境。由於琪中午回家吃飯,所以中午的時間對我來說是比較寂寞的。透過教室的窗口看出去,那片湛藍而高遠的天空被校園的樹木支離得很破碎,淩就那樣走我的視線裏。


    在他走進教室走到琪的位子前站定時,我明白了他找我,於是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他突然笑了,這一笑反而讓我覺得有些窘然,把頭掉了過去。


    “我是琪的朋友,”他在琪的位子上坐下,“找你幫個忙好嗎?”


    “什麽事?”我奇怪。


    “本來想讓琪來說,但想想還是自己來比較好。”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叫淩,高二的,我想畫一幅以少女為題材的畫,請你做模特兒好嗎?”


    “你要考美院?”我問他。


    “是的。”


    我頓時對他產生了好感。小時候的我是挺喜歡畫畫的,還描著小人書畫過好長一段時間,那時最羨慕的就是穿了長長的上衣緊綁綁的牛仔褲背著畫夾打大街瀟瀟灑灑走過的女孩。隻是隨著年齡和學業的增長,這個夢已經漸淡漸遠模糊得遙不可及了。這個叫淩的男孩牽痛了我對兒童時代的一種神秘而久遠的回憶,一時之間我竟不知該答應他還是拒絕他。


    “很冒味,是吧?”他微微笑了,接著說,“要知道這事對你來說很枯燥,既浪費時間又沒有報酬。”


    “那你還來找我,還告訴我這些。”


    “有萬分之一的把握又何嚐不可一試呢?你考慮一下好嗎?我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學都在教學樓底樓那間畫室裏。”


    說完,他站起身來,剛要走卻又俯下身來真誠地說:“很怕你讓我失望,真的。”


    淩走時我很注意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不算高,瘦而有力,一個畫家的背影。


    那天琪一來我便跟她說這事。琪告訴我淩是她小時候的鄰居。“他是全校最多才多藝的學生,”琪說,“音樂美術文學無所不能,但最愛的是美術。”


    “他是你的朋友,我不好拒絕呢。”


    “小姑娘,”琪輕拍一下我的肩,“別整天鎖在你美麗的象牙塔裏,去多認識些朋友對你有益處。”


    中午的校園一如既往的寧靜,我推開那間畫室的門,門很舊,吱吱地響了好一陣,這一瞬間的鏡頭與我那不斷重複的夢境奇異地吻合,我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


    淩用半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那幅畫,他把它叫作《多夢時節》。


    真的,再也沒有比少女時代更多夢的時節了,我坐在畫室裏,用眼光一遍一遍地溫柔撫摸它,為淩的才華而深深折服。


    畫麵是一個少女抱膝坐在地上,頭半低著,長發和睫毛都細細地垂下來,臉上的表情很柔和,柔和得如同擁有世間的萬物一般,在她身後是一棵樹,樹幹很粗卻顯得很輕,空空洞洞的沒有靈魂地立著。


    “瞧你多美!”淩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遞給我一支冰淇淋,一麵又說,“就這點報酬,小姑娘,權當作慶賀吧!”


    “小姑娘?”我不滿。


    “怎麽了,琪不總是這麽叫你嗎?我叫就不行了?”


    “你和琪一塊兒長大?”


    “是的,我們熟悉彼此的童年。”淩將那幅畫掛到牆上,“小時候的她就懂事得讓我驚訝。”


    “淩,”我忍不住問他一個我憋了很久的問題,“人是不是有了美麗就什麽都有了?”


    “當然啦,”他笑嘻嘻地答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真的?”我望著他。


    “怎麽會?”他隨即正色道,“要有才能,人沒有才能在哪兒也無法立足。”


    “可我什麽才能也沒有。”我哀怨地說。


    “別忘了你有青春,有了青春便有無數次的機會。”


    淩鼓勵地看我,他的眼是片溫溫暖暖的海洋,我落進去不知不覺。


    愛上淩就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


    如同一篇散文的開始,不加任何的修飾也沒有任何的預兆。我就那樣沒有什麽理由地迷戀上他的一言一行,起初的我甚至還不知道,原來那就叫作愛情。


    不去畫室的日子,我覺得生活一下子變得空蕩而呆板。夜以繼日地,我思念著淩,渴望著見到他。但少女的矜持卻不允許我有任何主動的行為。唯一的機會是在每天課間操時,隻要精心地計算好出教室的時間和速度,就能夠見他。很多時候我們並沒有交談,哪怕隻是輕輕一笑作為問候,我的心裏也會尖銳地騰起一股傳遍全身的幸福。


    誰說漂亮的女孩不懂愛,誰說?


    周末。


    我邀琪同我一起坐了廠車去我家玩。那夜同爸媽一起看完一部讓人笑破肚皮的喜劇片後,我倆便躲進了我那間小屋裏。


    琪把我的小錄音機打開,輕柔的音樂立刻如細雨一樣彌漫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音樂中燈光下琪的眼顯得又黑又亮。“我們來跳舞吧。”琪熱切地說,不由分說地將我從床邊拉起來,“來,我來教你跳三步-四步-華爾茲。”


    琪的熱情感染了我,我開心地隨著她旋轉起來。雖然小屋的空間有限,但我們的舞步仍慢慢地嫻熟優美,我感覺到青春的氣息在四周如和風一樣地湧動,淩是多麽英明,他知道有了青春便有無數次的機會,他是多麽英明。


    意猶未盡,我又把媽平日給我買的我極少穿的衣服拖出來,一件一件地穿給琪看。


    “怎麽樣,好不好看?”我忐忑。


    琪不語,微笑。


    “穿什麽好一點?”我再問。


    “新娘服最好!”琪冷不防把一條白紗裙扔到我頭上,“這是頭沙。”


    “哎呀!”我趕忙把它從頭上拂下來,“永遠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的。”


    “會有的。”琪一本正經地說,“靜,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實在應該穿漂亮點。”


    “是不是有了美麗便什麽都有了?”


    “倒也不是,但美麗是你的長處,美麗的青春多令人羨慕。”她感喟。


    哦,不,琪。你不知道淩,你不知道我心中的淩,我與無數平凡的女孩一樣守候著心中的花季早日來臨,我沒有童話裏的魔杖,點什麽有什麽,哦,我沒有。


    獨守著這份星光一樣一瀉千裏的情愫,我很陶醉,我甚至沒有任何奢求,我想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千年萬年,滄海桑田,這個秘密將永遠如春天般滋潤在我的心裏,誰也不會知道,誰也不會。


    然而,然而就在琪替我將那條白裙掛回衣櫥時,她卻用一種相當隨意的口氣問道:“靜,喜歡淩是吧?”


    “喜歡淩是吧?”


    “喜歡淩是吧?”


    ……


    我驚愕,繼而沮喪。


    我與琪毫無芥蒂的友誼就此告了一個段落,我不知道是誰的錯。但我怨恨她沒有餘地地洞悉我的一切,我甚至疑心她曾因窺見過我心中因淩而起的大悲大喜而幸災樂禍過。這就如同我和琪之間本隔著一張薄且透明的紙,琪透過它清楚地看到我倒也無所謂,可她卻把它戳破了。


    為此我久久不能釋懷。


    琪熟知我的心事,有一次她帶著尷尬的神色說:“靜,我知道有些事該你一個人獨享的,我沒有刻意地想闖進你的世界。”


    “琪,你在說什麽?”我一派天真,“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


    省教委要到學校來檢查。我們停了半天課來做清潔,那架勢恨不得去借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來將全校上下全都衝洗幾遍。


    剛好輪到琪他們組辦班上的黑板報,老師說我們班是全校優秀班集體,說不定教委的人會到我們教室來看一看,所以板報一定要出好要有新意。


    琪自然去請來淩幫忙。


    “嗨,小姑娘!”淩一進教室就熟絡地同我打招呼,“好久不見,等廠車嗎?”


    “是的。”我回答他,“擠公車實在是吃不消,這一個多小時剛好夠我複習完當天的功課。”


    “怪不得不見你怎麽用功成績也不賴。”琪笑著接話,然後把彩色粉筆直尺三角板一古腦兒塞到淩的手裏。“開工開工,”她說,“速戰速決!”


    我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到泰戈爾那本《沉船》裏去。


    板報出來不久便有傳聞說琪戀愛了還是青梅竹馬。


    琪對我說這些人真是沒意思說就說唄誰說了誰爛舌頭。


    我不相信。


    淩是要在這個世界大展拳腳的人,他才不會傻乎乎地把他的美好前程葬送在一場不成熟的戀愛裏呢。


    但我見過琪和他的背景,夕陽西下的餘暉裏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其懵懂卻極其渴望的心情。


    不知道淩要是知道我對他的感覺會怎麽想,但他隻不過當我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塔裏的女孩”。怎麽可以這樣呢?我覺得我應該嚐試去懂得去學會很多很多的東西。我要讓淩看到我美麗的外表下麵蘊藏著的許許多多灼人的光芒。


    就此我走到生命拐彎的地方。


    楊來得正是時候。


    楊是技校生,畢業後在我們學校附近那所小單位做了會計,工作一年多了可看上去仍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樣,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他來得正是時候。


    那時的我很想知道愛情究竟是什麽滋味,我希望有人來替我揭開它的麵紗,但絕不是淩。愛情可以教會我很多,我固執地想。


    楊起初是給我寫信,厚厚的信封全由鄰班那個高高大大的女生傳來,毫無遮攔。後來又到電台給我點歌,林誌穎的《等待的男孩》。或是守在校門口一語不發地看著我進進出出。琪說這人不懷好意,天天放學自告奮勇地留下來陪我,送我上了廠車她才回家。


    楊一如既往,隻是有一次別出心裁地送來一束花,大紅的一玫瑰在課間操後突然出現在我桌麵上,斜斜的“y”字母讓我的心情在驚喜與不安中幾度流轉。以前在小說中讀到在電視中看到送花的情景,心中總有一種溫柔的牽動,年輕的歲月美如花,楊替我圓了一個潛意識的夢,我覺得該回報他一點什麽。


    於是我給他回了一封信,告訴他我要全心全意去迎接期末考試,有什麽事等考過再說,還有就是謝謝他的花。


    楊果真銷聲匿跡。


    再見到他是在我高一的最後一天,我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手裏握著一張還算滿意的成績通知單,陽光明媚的一個夏日。


    “嗨,楊!”我主動招呼他。


    他先是一愣,隨即就笑,楊的笑竟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那麽純真那麽明朗。


    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我想轉身逃開,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我急於要從自己的象牙塔裏走出來,心靈深處有個不純潔的聲音反複提醒楊可以幫我。這一切因年輕而萌發的草率使我在好長一段時間內都來不及去細想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


    假期裏琪最先來看我。


    她的頭發長了些,輕輕地拂在肩上,夏日的陽光將她的臉曬成那種健康的紅色。說真的,琪的大度常常使我產生一種極度的愧疚感,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種感覺藏起來,不讓自己看見,更不讓琪看見。


    “假期打算做什麽?”琪問我。


    “還沒打算呢。”


    “我接了兩個家教,兩個都是都小學畢業生的啟蒙英語,我想我能做好的。”


    “淩呢?”我忍不住輕輕問。


    “他正四處籌錢準備去西雙版納寫生呢,一個人去,夠膽大也夠浪漫的。”


    我一點也不奇怪,這正是該淩去做的事。我記得在學校展覽處的的櫥窗裏曾見過淩一張照片:戴了頂破草帽,髒兮兮的衣服,光著腳丫踩在泥地裏,活脫脫一個鄉下人模樣。淩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總令我無限感動。


    琪第二次來楊也在。


    楊其實並不常來,因為有工作在身的緣故,所以在假期中百無聊賴的我也樂得偶爾和他一起去看場電影或溜溜冰什麽的,最主要的是楊是那種可以與你麵對麵坐著談心的人。


    是否我在利用他的感情?我不給自己時間想下去,我不讓自己內疚。


    琪見到楊並未露出絲毫驚奇之色,而是自然而又熱情地與他打招呼,倒是楊顯得極為局促不安,不時地以喝茶來掩飾他的窘態。


    “淩今天走了,”琪說,“我和哥去火車站送他來著。”


    我裝作沒聽見,故意轉頭對楊說,“你記得回廠請假哦,你答應過明天陪我去爬山的。”


    “好,好。”楊寬厚地答,“我看我還是先走吧,你和琪好好聊聊。”


    楊走後琪問我:“靜,怎麽會這樣呢?”


    “我們隻是朋友,楊待我很好。”我低聲說。


    “楊可不這麽想,”琪真誠地說,“不要玩火。”


    “是的是的。”我說我知道。


    楊是心甘情願的,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說。


    然而那夜我卻做夢,夢見滿地的黃沙,楊滿身是血地立在我麵間,眼神裏充滿怨毒和憤恨。


    輾轉驚醒,竟渾身顫栗,再難入睡。


    楊的20歲生日。


    他們廠的工會要為他舉辦一場舞會。


    除了廠裏的同事以外,楊還邀來不少他的老同學和老朋友。雖然琪和我刻意打扮了一番,甚至還淡淡地化了個妝,但夾在中間仍是不可阻擋地流出一股學生味來。


    “也許我們不該來的,”我貼在琪耳邊說,“我總覺得這兒的氣氛不適合我們。”


    “既來之,則安之。”琪說,“見見世麵也好。”


    楊請我跳第一曲,我們隔得很近,我聞到他新西裝上發出的隱隱香味,不知怎麽的就有些眩暈。這才想起原來竟是第一次與男孩共舞,想到這兒我不自覺地背挺了挺,本不嫻熟的舞步愈顯慌亂。楊似乎並未察覺,目光遊移不定,我不知他在想什麽。


    女歌手的聲音如泣如訴:


    ……


    常在你的天空天空握住他的溫柔


    我的淚水始終沒有停過


    我可以給你無盡的等候


    取代你的融化些許的冷漠


    哦……


    愛情的故事對我


    就像一場空白等候


    哦……


    愛情的故事對我


    就像一場沒有開始的夢


    ……


    驀然間瞥見琪紫色的衣服,她正與一個高高的男孩在旋轉,那男孩子有著與淩極為相似的眼神。


    淩,我突然狂猛地想淩。遠方的他可好遠方的他可平安?


    那一夜我是所有男孩的目標,我沒有拒絕任何人的邀請,帶著微笑與他們共舞與他們交談聽他們有意無意的讚美時我也有過虛榮心極度膨脹的罪惡感,但它卻隻是在燈光閃爍中一飛而逝,那夜的我刻意要放縱一下自己的青春。


    華宴散盡。楊送我歸家。


    公車的站牌下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我摸摸自己的臉,有點燙,那種剛剛做完主角的興奮還沒有消退,我甚至遺憾這麽快就到了落幕的時間。


    楊突然用手環抱住我的肩膀,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靜,你不知道你有多出色,我從來,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麽幸運。”


    一種說不出的不安和驚慌像海水一樣漫過我的心頭,我挺直了背,用一種盡量鎮定的口氣說:“楊,楊,請你不要這樣。”


    楊像被燙了似的放下他的手,臉頓時漲得通紅。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心裏對楊說,看他一眼我相信他能從我的眼神裏讀出深深的抱歉和內疚。


    楊想笑得很寬容卻異常的苦澀。


    涼涼如水的夜風輕輕拂過,我欲哭無淚,或許這許多的錯都在於我們太年輕?或許這許多的錯都因我從象牙塔裏急急邁出而迷失方向?


    很寧靜的夏夜,我熱得無法入睡,倚在床頭讀陳丹燕的小說。


    陳丹燕是琪介紹給我的,琪說她專寫少女題材的小說,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借來看,渴望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出現在她的書裏,並有一個已經設置的美好結局,那時我將不再迷茫,一切有多好。


    媽媽走進來,替我將嗚嗚作響的吊扇關掉,提來一盞迷你扇放在我床頭,這才挨著我坐下。


    “睡不著?在看什麽書呢?”


    “向琪借的。”我說,“媽媽你去睡吧明天還要工作呢。”


    “都長這麽大了,”媽突然很慈愛地撫摸了一下我烏黑的長發,有點感慨地說,“小靜,爸爸媽媽工作太忙,平時和你聊聊天的時間似乎都沒有,你不會怪我們吧?”


    “怎麽會呢,我能照顧自己了。”


    “女孩子太漂亮了麻煩多一些,”媽媽閃爍其詞地說,“要把握好自己,嗯?”


    “是的媽媽。”我說,想到他可能是指楊,於是補充道,“楊和我是好朋友。”


    “我相信。”媽媽說,朦朧的夜色中我再次驚異於她的美麗。小時候誰都羨慕我有個天仙似的母親,長大後誰都說我是她的再版,看到她我恍若看到二三十年後的自己,那時的我是否也和她一樣,每天辛勤工作支撐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在另一個美麗小女孩身上延續自己的夢,青春被漸漸遺漏,一代又一代,就是這樣的嗎?就這樣長此一生嗎?


    於是常常會有那麽一刻,無論站著或坐著,無論正在做著什麽,我會很清晰地想起自己來,想起自己仍是芸芸眾生中極為平凡的一分子而歲月卻不待人,就有一股揪心的疼痛。


    美麗,美麗有什麽用?


    陳丹燕沒有給我答案,陳丹燕他前鹽液雎粵耍竅肮甙丫低範宰汲笮⊙跡舭滋於烀覽鐾獗戇白諾鈉1褂胛拗?


    啊,原來小說是不可以指引人生的。


    新學期。


    又開始有人在我們教室門口轉悠,琪告訴我他們是才進校的新生,慕名而來看看我。


    我沒有什麽感覺。


    淩才是全校最轟動的人物,他西雙版納之行的攝影和繪畫展在學校舉行了好幾天,誰都知道他。


    我卻沒有去看,我不想見到他,寧願遠遠地猜想他的輝煌,我深知自己的膚淺和淩的出色注定了我永遠也走不進他的生活,哪怕隻是朋友。


    就當他是我人生小說裏一段錯過了的章節,輕輕地刪去罷了,我的作品,精彩或沉悶,總得由我自己來完成。


    可是楊呢?楊怎麽辦?


    課間的時候,楊為我送來香噴噴的麵包;為了一本並不重要的參考書,楊為我跑遍了整個城市;他甚至雲買了輛藍色的摩托車來學著開,計劃著每天送我放學上學……


    而我唯一能做的卻是千方百計地避開他,尋求不與他見麵的理由,為此我甚至唯心地和另幾個男孩一同出去遊玩。這一切楊會看在眼裏,他會悄悄消失的。我祈禱,我不敢在對他,我對不起楊。


    直到那天琪說:“去見見楊吧,靜你得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代價?琪的語氣中有著明顯的不滿成份,連琪都這麽看我,我怎麽辦怎麽辦?


    放學後路過操場,我不由自主地朝著那間畫室走去,吱吱作響的門使我好像一下子掉進了時光隧道裏去,久久回不到現實。


    “靜,怎麽是你?”淩驚奇地說,“我認為你前幾天該來捧捧場的。”


    我看淩,他變得又黑又瘦,卻仍是一張充滿生機的麵孔。這世界有一種人,工作可以使他們精力充沛萬事皆喜,淩和我爸媽一樣,他們都是這種人。


    環顧四周,竟發現那張《多夢時節》仍掛在那兒,走過去摸了一下,有極不真實的感覺。


    “來看看自己?”淩笑著問。


    “再不是自己了。”我低聲說。


    “每個人都會有做錯的時候,”淩溫和地說,“這一切沒有關係。”


    啊,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有一個女孩,”我看著那幅畫幽幽地說,“在人群的讚美和簇擁中曾以為美麗的自己擁有世間的一切,可是塔裏的夢是無法放飛的,當她走出來接受外界風雨的衝洗時,才發現自己幾乎一無所長,稍不經意就傷得手足無措。”


    “要相信有美麗的錯誤才構成完整的人生。”淩認真地對我說,“我們還年輕,不是嗎?”


    “淩,愛情是什麽?”我問。


    淩不答,容忍而理解地看著我。


    我失聲痛哭。


    琪何時進來的我不知道。她和淩都沒勸我,一任我將這一年多來所有的惆悵迷惘傷心和愧疚徹徹底底地溶解在淚水裏。


    良久,琪才替我擦幹淚,湊到我耳邊小聲說:“怎麽懂愛情呢?我們都還那麽年輕,不是嗎?”


    “一生中,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不同的精彩。”淩大聲對我和琪說,“我們不能操之過急,得趁年輕時代為自己抓住點什麽。”


    我停止抽泣,何時真正踏出誤區給自己一個清靜明朗的心境?我不知道。但,該是麵對楊的時候了。


    “去吧,”琪說,“楊在等你。”


    走出畫室,才發現領導的陽光是那麽的燦爛,灰色白色的鴿子在晴空中自由翱翔,這是塔外的世界嗎?如此安謐恬靜如此溫柔美好。


    抬眼看,校門口立著一個黑色的身影,還有一輛藍色的摩托車。


    那是楊,我知道。


    稍稍一怔,我快步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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