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原因:


    其實我蠻少寫初中的女生,我筆下的很多主人公幾乎都是高中生。這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寫了一個女生初中三年的生活,用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才完稿。在《巨人》雜誌發表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也成為了當年“最受讀者歡迎”的作品。


    在我的小說裏,這是一篇文學性很強的小說。寫它的時候我剛從魯迅文學院首屆兒童文學作家培訓班畢業,立誌一定要寫點好東西。如今我們那個班許多的同學現在都成了兒童文學界裏炙手可熱的人物,北京那個炎熱的夏天就如同我的青春歲月一樣,真是令人難忘。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歌唱。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又想唱了。我站在無人的樓梯的拐角處,嗓子那兒癢癢的,說不出名的旋律一個個排了隊拚命地往外貳h緩笪揖吞俗約旱母梟歉梟贍吧淶檬煜ぃ刪哦淶夢屢l炻睾諳氯ィ切怯緯隼矗謖坷兜囊箍眨笠凰宜冶獗獾男〈n依執瞬黃5爻〕〕桓黿忻紛擁呐4遊業納磣吖瀉諫畝譚10筒硬擁男θ藎夢屢惱菩奈兆∥遙擔?來,曉萱,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很可惜這隻是一個夢。


    當媽媽連拖帶罵的把我從床上叫起來的時候。我害怕的發現我真的又要遲到了。洗臉刷牙喝牛奶吃雞蛋找昨天的英語卷體育課要穿的球鞋大掃除要用的抹布還有中午吃飯的飯盒,真不知道一大清早怎麽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我在媽媽挑剔和不滿的眼光裏走出家門,匆匆地跑了一小截路,突然又不想跑了,遲到就遲到吧,最多操行分再扣它個兩分,我不在乎。


    可是當我把腳步放下來的時候我的心卻撲撲通通地跳了起來,我對自己說那是書包打在背上的聲音,再走慢點就好了。但心還是沒出息地亂跳,這一切說明,我還不習慣做一個壞學生。


    我本來一直是個好學生。可是有一天,我在語文課上唱了一句歌。準確地說,是哼了一句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語文老師繪聲繪色地給我們範讀課文時,我注視著她薄薄的嘴唇,優雅的一張一合,突然就很想唱歌,於是我就唱了。當全班同學詫異地望著我繼而哄堂大笑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錯。


    我清楚地記得語文老師是如何憤怒地將教科書“啪!”的一聲拍在陳新的桌子上,用怕人的眼睛盯住我說:“幹什麽呢,你!”還有前排的男生蘇波,是怎樣輕蔑的回過頭來,嘴裏輕輕地吐出三個字“發癲哦!”我還記得我是如何無地自容地在講台上做檢查:“我不該不認真聽講,還無組織無紀律的在課堂上唱歌,擾亂課堂秩序……”


    我懷著憂傷的回憶走在上學的路上。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是不是真象他們說的“神經病”。路過“紅木屋”的時候,我停下來歇了一小會兒,“紅木屋”的門上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鎖。我知道,累了一晚,那個小小的樂隊一定還在沉睡,還有那個叫梅子的女孩,我是多麽喜歡她高亢嘹亮的歌聲,從重重紅色的帷幕裏飄出來,驕傲地遊在大街上。梅子多好啊,想唱就唱。


    學校門口的小巷,一路是賣餛飩的老太婆,大清早就出了攤,薄薄的餛飩皮在滿是皺紋的手掌心裏跳躍。其中一個衝著我叫道:“丫頭,還不快跑,遲到了!”我偏不跑,我昂著頭慢慢地走,我就走給他們看,遲到算什麽。


    課間操的時候,班長毛蔚擠到我跟前來,不滿地說:“謝萱,你今天又遲到,校門口有沒有記你的名字?你會影響我們班流動紅旗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作聲。毛蔚無可奈何地說:“明天有檢查團要來,肖老師讓我提醒你別忘了穿校服,你千萬要記得。”


    “嗯。”我眼光看著別處應了一聲。我才不想看毛蔚,老師的臭跟班。


    做操的時候我故意把胳膊和腿伸得很直,這樣我覺得快活。在我前麵的徐小小穿了一雙很新的鞋,紅色的鞋麵,高高的木底。徐小小逢人就說:“這是我爸爸從日本給我帶回來的,別看它鞋底厚,走路可輕巧了。”我狠狠地踢起一層灰來,踢到她鞋上才好,看她能漂亮幾天。我成了一個惡毒的女孩,我想我一定是喝下了童話裏老巫婆的藥湯,我無可救藥了。所以才會在課堂上唱歌,才會遲到了還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吃過午飯是一段最寂寞的時光。我細細地洗我的塑料飯盒,把它洗得象新的一樣白。涼水衝到我的手上,我的手背也變得白白的,象翻了肚皮的小魚。我的同學們在操場邊打乒乓球,用剛吃過飯的啞嗓子拚命地叫:“快來呀,快來,這兒差一個!”


    沒有人會叫我。


    我走到球台邊,惡作劇地說:“我也來一個。”


    其實我很會打乒乓球,我在小學時曾拿過全校的冠軍。我把我的第一個球準確無誤地抽到了毛蔚的鼻子上,然後我就拍下球拍拿著飯盒揚長而去了。遠遠的我回過頭,看到毛蔚在操場上慢慢慢慢地蹲下去,一字排開的乒乓球桌象幾片沒有感情的規規矩矩的落葉。


    我的手心很愛出汗,肖老師給媽媽的紙條在手裏捏久了,就成了一團小小軟軟的棉花。我知道紙條上寫著什麽:“請家長帶謝萱到醫院做必要的檢查。”肖老師你真傻,我是不會把紙條給我媽媽的。我沒有病,真的。我一直一直都想做一個好女孩。


    從辦公室裏出來,肖老師一直把我送到大馬路上。肖老師的脾氣出了名的不好。但是她今天一直脾氣很好的拉著我的手。她說:“回去把條子給媽媽,叫媽媽抽空來學校裏一趟。”


    我乖乖地說好。


    肖老師說走路小心,當心車子。她的口氣象是和一個幼兒園的孩子在說話,我就有些想哭。我低下頭看見了她的襪子,有一個紅色的大斑點,象是批作業時紅墨水不小心掉下去染上的。怎麽就會掉到襪子上的,真是奇怪。其實在剛剛進初中的時候我很喜歡肖老師,她沒有我想象中的班主任那麽老,笑起來也很好看,嘴角彎彎的,象月牙兒。而且肖老師能管住我們班男生,我們班男生很皮,上課時敢用棍子去挑曆史老師的假發,但見了肖老師就大氣都不敢吭一下。隻有我,敢在她的課上唱歌。


    所以我一定是有毛病。


    老遠我就聽到了“紅房子”傳來的歌聲。我加快了我的步子。很快我就發現那歌聲不是梅子的,梅子不會有這麽嬌作的歌聲。梅子的歌聲讓人激動。她隻要往麥克風前一站,下麵就會響起一陣哄聲:“梅子,來一個!來一個,梅子!”舞廳要晚上八點才正式開門,此時,是他們排練的時間。我可以掀開紅色的帷幕偷偷往裏望,尋找那個有著一頭短發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有時和我站在一起的是一兩個居委會的老太婆,她們探頭探腦地往裏望的時候就會有人哄笑著說:“晚上買了票再來,回家給老伴做好工作,別鬧家庭矛盾。”把老太氣得一臉通紅的走開。而我,他們卻多半不會趕的,隻要我願意,可以在那裏一直看到舞會開場。


    我很快就找到了梅子。她穿了一身黑衣,坐在亮閃閃的爵士鼓前,雙腕一動,音樂就象噴湧而出的山泉,在她的身體周圍飛濺。貝司手把麥克風輕輕一斜,我們就聽見了梅子無以倫比的歌聲: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


    想要飛呀飛卻怎麽樣也飛不高


    ……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


    我想我是能聽懂梅子的歌聲的。我的身體有些微微的顫抖,在遠離歌聲又靠近歌聲的日子裏,十三歲的我依賴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叫梅子的女孩。隻有她讓我深信青春正悄悄地來,盡管伴著陣痛,卻依舊那麽美好和抒情。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爸爸在沙發上看報,頭也不抬地說:“怎麽這麽晚?”


    “補課。”我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


    “吃飯吧。”爸爸說:“你媽媽有事出去了,我馬上也出去,你一個人在家不許看電視。”


    爸爸說完就出去了。出門的時候說:“把門鎖好,不是我們敲不要亂開。”


    以前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總是很害怕。門上三重保險,每個房間的燈都打開,門後還放一張椅子。但現在我一點也不害怕了。我吃完飯一邊洗碗就一邊想,誰要是亂來我就用菜刀劈下他的頭。我喝了老巫婆的藥湯,我誰也不怕。但這樣一想我又有些怕我自己了,怕我真的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


    我用老師寫給媽媽的紙條來擦了桌子。藍色的墨汁很快就從反麵滲了出來。我再把它細細地撕碎,扔進抽水馬桶裏,抽水馬桶打個漩,一切都幹幹淨淨沒有痕跡。


    我有足夠的把握對付肖老師。我會說:“我媽媽帶我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我營養不良。”我還會說:“我媽媽說一有空就到學校來拜訪你。”


    梅子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緊張得有點不能呼吸。我看到自己的鼻翼,僵得象一座小山。梅子你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是貯滿了音樂的眼睛啊。你今年多大,十八,十九,還是二十?當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是不是也可以象你一樣肆無忌憚地歌唱呢。


    “我終究要離開,往天涯的盡頭單飛。”多好的歌。


    肖老師叫我們寫作文:《我的偶像》。


    大家都高興極了。這是多麽新鮮的作文題目,誰都有一肚子的話可以寫。我知道陳新會寫劉德華,她張口閉口都是劉德華。其實劉德華都快四十歲了,人老珠黃,還有什麽好崇拜的。還有蘇波,她一定會寫鄧亞萍,鄧亞萍球打得是不錯,但人長得那麽矮,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寫的。至於毛蔚,不用猜也知道她會寫肖老師,要不怎麽夠格叫“馬屁精”呢。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的作文是這樣寫的: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偶像,我也不例外。我的偶像不是明星,不是老師,更不是我的爸爸媽媽,她是一個我說認識也認識說不認識也不認識的人,我隻知道她的名字叫梅子。


    梅子是個女孩,她是“紅房子”舞廳裏的一名歌手。


    每次放學回家,路過“紅房子”,我都會聽到她的歌聲。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麽美的歌聲,它時而美得像西天的晚霞,時而美得像夜空的明月。總讓我陶醉。讓我相信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讓我忘記什麽是孤獨。


    ……


    我希望我長大後能和梅子一樣,我希望有機會親口告訴她:“你是我的偶像。”但是我的作文隻拿了一個及格的分數。老師寫在後麵的評語是:“寫作文要有真情實感,注意比喻得當。”老師說這次寫得最好的是鄭凡,鄭凡寫的是他的爸爸,寫他爸爸深夜在燈下寫論文,冒雨送樓下的老奶奶去醫院……有實例,有真情實感,寫出了爸爸為什麽是他的偶像,不象有的同學寫得空泛不真實。我覺得鄭凡寫的才叫不真實,他爸爸燈下趕論文,沒準是為了升官發財。而且現在誰還會冒雨送人去醫院,誰不知道該打傘或是打的?


    隻有老師才那麽傻。


    既然沒有人欣賞我的作文,我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決定把它送去給梅子。


    這個決定讓我整整一個下午坐立不安。我想象著把作文遞給梅子時的情景,她一定很吃驚,而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傻瓜。但我推翻不了我自己的決定。我在上政治課的時候用塗改液把老師的評語塗掉了,我怕梅子看了後會受影響,認為我寫這篇文章不是出於真情實感。我還設想了無數和梅子見麵時該說的話:“你教我唱歌好嗎?你做我姐姐好嗎?文章寫得不好但是是我的真心話。我也是一隻小小鳥我怎麽也飛不高……”


    事與願違。


    實際上當我把作文本急匆匆地塞到梅子手裏之後我就驚慌失措的跑掉了。我感覺到梅子的手和我的手輕輕地觸了一下,她的手很軟,觸得我心裏慌慌的。我還看到那個長頭發的彈吉它的青年衝我詭氐囊恍Αn揖筒恢欄盟凳裁春昧耍姨右話愕乩吹醬蠼稚希諄ɑu難艄餛燙旄塹囟矗娌恢闌蘋柙趺椿夠嵊姓餉窗諄ɑu難艄狻u娌恢爛紛郵遣皇怯衷謐萸櫚某業淖魑謀菊鋁懍愕靨稍諫了覆歡u牟實葡隆?/p>


    我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傻瓜。自從我在課堂上發出那怪異的歌聲以後。


    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清早,我卻走進了童話中。


    梅子穿了一件紅色的上衣,拿著我的作文本,站在“紅房子”的門口,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梅子,我甚至懷疑不是她。


    梅子把作文本塞到我手裏,笑嘻嘻地說:“寫得真好,我很高興,可是你為什麽轉身就跑呢,我又不吃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傻傻地笑。


    “作文本今天要用的吧,所以我一大早來送給你,老師最討厭的就是不帶作文本的同學,對不對?”梅子一麵說一麵對我眨著眼睛。


    “我有很多作文本。”我有些結巴地說,“這個,這個送給你,作個紀念。”


    “好!”梅子爽快地把它放起來說,“快去上課吧,老師也不喜歡遲到的學生,對不對?晚上放學來找我,我唱首好聽的歌給你聽。”


    我拚命地掐著自己的手往學校裏跑去。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我隻用五分鍾就跑到了學校,我在早讀課上很大聲很認真的讀英語。我才不管別人會怎麽看我呢。隻有這樣才能表達我內心的快活。


    梅子真的為我唱歌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坐在“紅房子”裏。梅子說這首歌送給一個喜歡我的孤獨的小女孩,她要更快樂一點,在年輕的歲月裏,快樂是多麽的重要。“梅子說完就唱:


    旅行是童年的夢想長了透明的翅膀


    一站一站飛翔在人間天堂


    心情好不好實在很重要


    因為終究要長大終究要離開


    要展翅昂首


    向天涯的盡頭高飛


    ……


    蘇波,我沒想到你會哭。平時,你是一個多麽漫不經心大大咧咧口不擇言的男生。可你哭起來卻像一隻可憐的小老鼠。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但是,你知道嗎,是你先傷害了我我才這麽做的。梅子說成長就是互相的傷害。可是我真的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希望我們都是相親相愛的好同學。


    為了評上全國衛生城市,市政府要求全民行動起來。學校自然是不甘落後,那幾天我們做清潔做得腰都疼。校園裏真是幹靜極了,連一隻小麻雀都沒有飛來。星期天的時候我們又分成一個個的小組,戴著紅袖章去各個街區打掃死角或值勤。誰丟廢紙了,上去敬個禮,對不起,請撿起來;誰吐痰了,也上去敬個禮,對不起,請擦掉。星期天不用窩在家裏做功課,倒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我們小組早早地就來到了我們負責的街區。


    小組長是鄭凡。他手一揮說:“蘇波,你和謝萱一組,去把那座樓房邊的死角清掉。”


    蘇波是我們班上最皮的男生,長得又瘦又黑,因此得了兩個雅號:蘇黑皮和蘇猴子。蘇波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叫他的雅號,一叫他就急,會衝上去扭住你就打,眼睛都發紅,怪嚇人的。像這樣的人,我才不想跟他一組呢。


    哪知蘇波屁股一扭,誇張地叫:“小組長,你行行好,我不要和謝萱一組,她瘋起來,會用掃帚打人的哦!”


    小組裏的人給他說得亂笑起來。


    隻有小組長鄭凡替我講話:“蘇波,不許取笑女同學。你別忘了,誰不服從命令,回學校就要做一星期的清潔。”其實鄭凡一邊說一邊也在笑,笑容象漏勺裏的水慢慢地在她的臉上溢開來。


    迫於權勢,蘇波隻好跟我一組。實際上他什麽活也沒幹,遠遠地看著我用小棍把陰溝裏腐爛的落葉和廢紙等挑進塑料袋裏,嘴裏好象還悠閑地嚼著口香糖。我裝做若無其事的賣力的幹著,心裏卻狠狠地想:“你等著,蘇波,我讓你好看!”


    事實上,一個周密的計劃已經在我腦子裏形成。


    星期天的校園空蕩蕩的。我穿過空無一人的大操場,徑直來到我們的教室門口。“初一(2)班”,我盯著那紅色的牌子看了好一會兒,覺得有些陌生。我從來沒有想過進入初中會是這個樣子。以前拚命地想長大是多麽多麽的可笑。


    教室門是鎖著的,我推了一下,推不開。不過我知道,靠左邊的第二個窗戶是壞的,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已經站在了教室裏的講台上。


    我從講桌裏掏出一大堆彩色的粉筆頭來,然後我就開始滿教室地寫蘇波的外號。黑板上寫幾個大的,接下來是牆上,然後是每個同學的桌子上,還別忘了寫在地上。這一切幹得很順手,我把字寫得誇張而又怪異,我相信鬼也看不出來它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滿教室裏很快就全是五顏六色的“蘇黑皮”和“蘇猴子”,像一麵麵示威的小旗幟。


    走出校園的時候我有些快樂,也有些害怕,還有些憂傷。但很快這一些都沒有了。我一路上想著梅子的歌聲,我想聽梅子唱歌,唱那首“往天涯的盡頭單飛”,我遲早是要往天涯的盡頭高高單飛的,我和我周圍的這些人不一樣,他們算什麽,他們怎麽能跟我比呢!


    媽媽,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你失態的樣子。頭發亂蓬蓬的,滿校園追著我打,一點風度也沒有。我多麽懷念你溫溫柔柔地Γ襯钅惆鹽衣г諢忱錚孟擄投畹腫∥業耐匪擔?曉萱萱,你真是媽媽的驕傲。“


    其實我最親愛的媽媽,你的女兒無論醒時夢裏,都願意成為你永遠的驕傲啊。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麽無聊的暑假。用媽媽的話來說,這都是我自找的。


    我被整日整夜的關在家裏,哪兒也不許去。唯一出去的一次,都是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而且,是去看醫生。


    我和醫生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裏,醫生看了看我的牙,又看了看我的舌苔,我直想笑。我看過電影《追捕》,我覺得我是高倉健,而醫生就是那個蠢渡邊。


    醫生問我說:“你都做過些什麽壞事呀?”


    我說:“我什麽壞事都沒做過。”


    他很寬容地說:“好吧,我們不叫它們壞事,那你說說,你為什麽要在課堂上唱歌,要用乒乓球打同學的鼻子,要把同學的外號寫得滿教室都是?”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我真恨大人。


    我裝做蠢蠢地吸吸鼻子說:“我樂意。”


    我看到醫生的臉上閃過一陣明顯的不快,他沒有辦法對付我,當然不快。於是我又說:“你不要騙我爸爸媽媽開營養品,我告訴你,我健康得很。”


    醫生這下是真的笑了。他把我領到外麵,交我到一臉焦慮的爸爸媽媽手裏。他說:“你這孩子很聰明,她一點毛病也沒有,隻是你們大人一定要多多關心她。”


    醫生很責備地看著爸爸媽媽,看得爸爸媽媽很不好意思,所以他們一回到家就開始吵架。


    媽媽說:“都是你成天炒股炒郵,小孩大了你也不管,有你這樣當家長的嘛,你倒是說說,你賺了幾個子兒,賺多少你賠多少,原地打轉轉!還把小孩弄成這樣。”媽媽一邊說一邊用抹布把桌子拍得“啪啪啪”響,生怕氣勢不夠,壓不倒爸爸。


    爸爸倒是慢條斯理地說:“小孩怎樣了,小孩又沒怎樣,醫生不是說了,沒事!再說了,你這當媽的一點責任也沒有?你真想萱萱好,你就不要成天去打牌!”他們倒真是說到做到。爸爸不去炒這炒那了,媽媽也不去打牌了,沒事就守著我,對我噓寒問暖,晚上還陪著我看電視,我知道爸爸想看足球,媽媽想看電視劇,可他們卻把電視定在少兒台上看《小熊芭比》,還裝模作樣的笑,我不忍心讓他們傷心,於是我也裝模作樣的笑。其實我已經長大了,我就快初二了,我早就不是那個喜歡看動畫片的小萱萱了,我想去聽梅子唱歌,想得要命。


    終於逮著一個機會。爸爸媽媽要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很遠,要倒兩次車。我不想去。我拿著一大摞作業本說:“我要到許揚家去,我被弄糊塗了,不知道該做哪些作業才好。”


    許揚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每次家長會鐵定受表揚的人物。她家離我家並不遠,我和她打交道媽媽是很樂意的。何況她正在收拾給外婆帶的東西,正收拾得灰頭土臉滿身是汗,也顧不上考慮那麽多,手一揮說:“快去快回,別忘了帶鑰匙,我和你爸爸回來得晚。”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我終於明白了“脫韁的野馬”這個詞。我就是脫韁的野馬,還有一對不為人知的充滿詭計的小翅膀。太陽還沒有下山,街上的一切都被烤得無精打彩,我在人們驚訝的目光裏飛奔。不知道梅子是不是還認得我,這個夏天我長高了,因為不出門,還變白了。我想梅子一定沒怎麽變,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她的模樣。


    梅子真的沒變。她站在台上輕輕地唱歌。這是屬於夏天的歌聲。輕得象微風,甜得如山泉。在她旁邊是長頭發的吉它手,他輕輕地摟著梅子的肩,和她在麥克風前慢慢地搖著,一唱一合:


    不再流浪了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詩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


    我不太能聽懂歌裏的意思。但是我覺得象梅子那樣挺美好,唱特別特別的歌,有人摟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搖。一定很舒服。我又在胡思亂想了,有些肮髒。梅子下台來擰我的鼻子一下說:“很久不來了,暑假過得好嗎?”


    我想說不好,但我還是說了好。梅子請我喝冰水,我變得很矜持,說什麽也不要。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說:“小女孩,說長大就長大。一長大,就變奇怪了。”


    我嗬嗬地笑說:“那你奇怪嗎?”


    “奇怪。”梅子說,“八條腿五隻腳,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和她笑做一團。


    那個黃昏我忽然又想長大了。長大讓我有和梅子平起平坐的感覺,我又開始想做一個好女孩,我盼著開學,像盼著過年。


    我從鏡子裏看著自己,看得很認真很仔細。這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星期天的夜晚,我在鏡子前優雅地起舞,我從來不知道我會跳這麽美的舞蹈,柔軟的手柔軟的腿,還有微微挺起的胸脯。我換了無數套衣服,我自己的,我媽媽的,甚至我爸爸的。我精疲力盡地欣賞著自己。月亮已沉下去了,隻剩下淅瀝的雨絲,和我一起,等待黎明。


    我沒想到我會有好朋友,更沒想到的是和徐小小成為好朋友。徐小小是個嬌嬌弱弱的漂亮小姑娘,胳膊細得像沒有長好的黃草,可憐巴巴地從袖管裏伸出來。


    初二的時候,徐小小搬了家,一搬就搬到了我家附近,一溜小跑三分鍾準到。所以我上學放學的路上都是會碰到她。徐小小說起話來是要了命的嗲聲嗲氣,她說:“謝萱,你走路怎麽那麽快,我有時才看見你,你一眨眼就不見了。”


    “是嗎。”我說:“是你自己走得太慢。”


    徐小小好脾氣地說:“謝萱,以後我們一道走好不好,這樣我們可以互相考英語單詞,就不用怕聽寫了。”


    “有什麽好怕的。”我說,“能多寫就多寫幾個,不能多寫就少寫幾個。”


    “難道你不想成績好?”徐小小不甘心地問我。


    “怎麽不想,”我說,“誰說我不想。”


    徐小小那天又穿了一件新衣服,鬼知道她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新衣服,其實不管什麽樣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不會好看,蕩過來蕩過去讓人眼花繚亂。我想我起初不怎麽喜歡她多半是有些嫉妒她,因為我和她肩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活脫脫是一隻醜小鴨。


    是一件小事讓我對徐小小刮目相看並視她為知已。


    國慶節。


    我們全班組織去一家新開張的娛樂城滑旱冰。娛樂城是我們班周大安他爸爸承包的,周大安是我們班挺老實的一個男生,平時也不怎麽受到重視,但是那個下午他很風光,站在服務台前安排和招呼每個同學換鞋,還不忘叮囑一句:“鞋帶要係牢了,滑漫一點,小心摔跤!”儼然一幅班長樣。讓人覺得以前那個在課堂上回答一個小問題都會臉紅結巴的周大安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滑旱冰出色的多半是男生,他們一進場就象失控的陀螺到處瞎轉,還跟著音樂大聲的哼哼,生怕別人注意不到他們的出色表演。女生們則大都緊緊地抓住場邊的扶杆不放,好象正在進行一場尖叫比賽。我雖然也不大會,但我才不想像她們一樣的沒有出息,沿著邊場,我慢慢地滑了起來,滑著滑著,我就看見了徐小小,她穿了一套很時髦的學生裝,短發上別著一個精致的發夾,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謝萱,”徐小小向我伸出手來說,“帶帶我,好嗎?”


    徐小小的手指又細又長,優美而充滿信任地伸在我麵前,我有些猶豫地握住了它。


    接下來的事可想而知。自身難保的我牽著弱質的徐小小在場中打了好幾個莫名其妙的旋以後,“轟”的一聲一起跌倒了。這一下跌得不輕,我好容易回過味來,發現自已有半個身子壓在徐小小的身上,她美麗的發夾鬆了,頭發亂蓬蓬地遮住了半張臉,嘴角卻好象在笑。我趕緊爬起來,慌亂中忘了腳下的冰鞋,又一個趔趄跌在徐小小的身上。肖老師在場邊急急地叫著:“羅峰,周大安,你們男生快去扶一下。”


    男生們有些不好意思,手上的勁軟軟的,好半天才把我們從地上拉起來。徐小小死死地攥住周大安不肯放,嘴裏嚷著:“得把我扶到邊上去,得把我扶到邊上去!”把個周大安的臉弄得通紅。正在這時蘇波從旁邊慢慢地滑過來,打了個呼哨,衝著徐小小擠眉弄眼地說了一句:“找女瘋子做教練,活該!”說完示威地看了我一眼,就直往前溜走了。好個徐小小,隻見她一把推開周大安,左歪右扭地朝著蘇波追打過去,嘴裏尖叫著:“死人蘇波,你不可以亂講,你趕快回來跟謝萱道歉,否則我饒不了你……”。蘇波沒想到徐小小會來這一招,一嚇,本能地往前逃,場子裏亂作一團。徐小小繼續在後麵歪歪扭扭地追,手舉起來做打人狀:“你必須道歉,你必須道歉!”並以驚人的速度抓住了蘇波的後衣領,傾刻間,兩人象被大力士扔出的鐵餅“咚”地一聲倒在了場子的正中央。


    那晚我和徐小小手挽手地歸家,我好象從來沒有和人這麽親熱過,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別扭,西天的晚霞覆在天空,象一枚薄而巨大的楓葉,徐小小說:“謝萱,你是我們班上最聰明最膽大的女孩,我一直想象你那樣,真的。”


    “哪裏,”我由衷地說,“你比我勇敢一百倍。”


    “那是為了友誼,”徐小小把聲音低下來,有點抒情地說,“為了友誼做什麽都行。”


    徐小小的確是一個很懂得經營友誼的女孩,那種有滋有味的情誼在她纖細的雙手下變幻出無窮無盡的色彩。我們彼此叫著親密的外號,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做功課,一起打乒乓球,甚至吃一個飯盒裏的飯,好得像一個人。我想這種心心相係的感覺一定是我們班上所有女孩向往的,她們也開始成群結伴,交流一些看似神秘的眼神,但卻總沒有我和徐小小之間來得默契和維持得長久,正因為這樣,我和徐小小開始成為女生中非常獨特的人物,我由衷地感謝小小,是她讓大夥忘掉過去的我並讓我擁有脫胎換骨的喜悅。


    我最不喜歡去徐小小的家,進門要換拖鞋,進她的小房間還要再換一次拖鞋。徐小小的媽媽年輕得象她姐姐,說話也和她一樣的嗲聲嗲氣,在家裏穿著電視上的女人才穿的看上去很華麗的睡衣,讓我縮手縮腳的不自在。可我又有點希望我自己的家像她家一樣漂亮,我的媽媽像她媽媽一樣年輕。和徐小小在一起久了,說不上來的自卑就常常偷襲我。


    初二秋冬之交的時候我們班來了一個實習老師,老師很年輕,短發大眼睛,有些象梅子,隻是不知道會不會唱歌。她在黑板上寫下她的名字“仇麗”。然後告訴我們說她的姓念“求”而不念仇人的仇,她說千萬別把我當你們的仇人而是有困難就來“求”我。


    這個開場白很新穎,大家就唏哩嘩啦的拍掌。新老師教語文,還實習當班主任。她給我們班帶來很多新鮮的東西,比如早讀課的時候分角色朗讀課文,比如課外活動的時候分小組進行乒乓球賽,比如給家境困難的劉小兵家送溫暖,再比如進行“課外書要不要讀”的辯論會。這些活動讓我們恍然覺悟初二實際上是很美好的一個學年,特別是正在籌劃中的“走進青春”生日燭光晚會更是激動人心。大家對都仇老師好,好得肖老師都有些嫉妒了。於是就擔心這一活動會因為肖老師的阻攔而泡湯。靈通人士胖子張園原安慰我們說沒事,有了仇老師肖老師不用備課不用改作業,心情好著呢。


    徐小小罵張園原說:“呸,沒良心。你那麽差的語文成績是誰替你補起來的,喜新厭舊。”把張園原搞了個大紅臉,隻好裝腔作勢地揚揚拳頭:“雨後春筍,你給我小心點!”


    “雨後春筍”是男生們給徐小小起的外號。這個外號很傳神,因為同她朝夕相處的我都覺得她是一夜之間長高的,不知不覺中她從我們班的女生群裏脫穎而出,連被稱為班花的金鈴也開始向她投去羨慕和嫉妒的眼光。雖然我和她之間依然親如姐妹,但我卻總覺得有什麽不祥的事要發生。那個秋天,徐小小總是穿著裙子,露出健美而頎長的長腿,開始收到男生給她的情書。徐小小對我毫無隱瞞,我從那些男生或隱秘或肆無忌憚的語言裏初次領略愛情麵目,有些惴惴不安的膽顫心驚,徐小小也是,握著我的手慌亂地說:“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我作了一個蒼白的建議:“也許你該穿點土氣的衣服。”“那怎麽行,”徐小小驚呼說:“那是我唯一的樂趣。”


    可能是因為漂亮,徐小小很快就被校學生會文藝部相中,去做了一名幹事。這個幹事實際上根本就無事可幹,但卻無形中提高了徐小小在班裏的地位。這不,舉辦“走進青春”燭光晚會之前,仇老師還特地來找她商量,仇老師說:“你是學校裏的文藝骨幹,和文娛委員一起把這個活動好好策劃策劃。爭取把這個活動搞成功!”


    文娛委員是班花金鈴。當徐小小一腔熱情地去找她商量的時候,她隻說了一句話,她說:“學校的文藝活動你可以管,班上的文藝活動沒你的份兒。”


    “欺人太甚!”徐小小鐵青著臉對我說。


    “怕什麽?”我鼓勵她,“你有仇老師的軍令狀,想幾個好點子出來,壓壓她的威風!”


    徐小小有誌氣,好幾天課也聽不進去,一門心思絞盡腦汁地出主意,可是都被我一一否定掉了。


    比如她說:“把男生女生配成對,舉行交誼舞大賽,評出最佳拍擋。”


    “那不行,”我說,“肖老師會氣瘋的。”


    “把男生女生徹底分開,劃清界線,對歌。”


    “初一都搞過兩次了,沒勁。”


    “排幾個小品?”


    “本子呢?”我說,“再說誰肯演,我就不肯。”


    “見死不救。”徐小小很不開心。不過更不開心的事還在後麵,金鈴已經在班上找了七個女生,在排練一個叫“草裙舞”的舞蹈。還在歌舞團借來了衣服請來了指導老師。我偷偷地看過她們的排練,很美,很舒服。伸手、彎腰、旋轉,平日在班裏並不起眼的女孩因舞蹈而出色無比,說實話,我都很想自己能是其中的一員,可我不敢說,徐小小已經夠可憐的了,偏偏仇老師見她一次還問她一次:“有了好點子沒有?”


    讓徐小小絕處逢生的是她爸爸從國外帶回來的一本少兒讀物,上麵有童話《白雪公主》的英語版,很淺顯,還配了優美的插圖。徐小小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把電話打到我家,激動無比的說:“金鈴栽了!我要排一出英語童話劇《白雪公主》,我演白雪公主,你來演巫婆。找班上最調皮的八個男生演王子和七個小矮人。”


    我當徐小小是癡人說夢,要說服八個男生,豈不比登山還難!所以壓根沒放在心上。但徐小小卻成功了,除了知道李誌華這個沒出息的男生是被兩張外國郵票收買的以外,其餘七個男生是怎樣上當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居然還請動了仇老師來扮演狠心的太後,接下來的事,自然是力勸我做巫婆。


    徐小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羅列了一大通“為了友情兩脅插刀”的例子,我隻好傻兮兮的穿上了徐小小媽媽用一件黑色的舊裙子改製的“巫婆服”。天天在家用英語背台詞,背得不知情的爸爸媽媽笑逐顏開。


    那晚,我們的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用“巨大”這個詞來形容我覺得一點也不過份。特別是八個男生維紗維肖的表演差點讓全班同學笑破了肚子,大大地淹沒了“草裙舞”的光彩。在這之前,連我們自己都不相信,我們能把英語說得這麽好。徐小小對我的評價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巫婆”,讓我飄飄欲仙地沮喪了好幾天。後來,這個節目還代表我們年級參加了校藝術節的演出並獲了獎。當然,這是後話。


    梅子總是笑我不開竅,不像徐小小。其實我才不要像徐小小,開竅後就變得那麽的神經兮兮,不可理喻。可是我又有些害怕,怕這樣下去,我會變得越來越膽小越來越沒有出息。


    梅子又說我是個好女孩,好女孩按時起床按時睡覺按時上學按時做作業,還應該按時長大。


    梅子說完這話就開始抽煙,淡藍色的煙霧訴說梅子心中的不快樂。我就憂傷的想象梅子這樣的人也會有不快樂,真不知道長大有什麽意思。


    自從徐小小成功地導演了英語童話劇《白雪公主》之後,在男生中有了很高的威信。有的男生連老師的話都不聽,卻偏偏聽徐小小的。班花金鈴和徐小小也就此成了彼此看不順眼的死對頭。金鈴會籠絡人心,周圍有一大幫女生護著她。見徐小小和男生熟,就一起叫她“交際花”。見我和徐小小好,就一起叫我“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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