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醜小鴨和她的漂亮媽媽


    如果一個十五歲的女生跟你說:我寂寞。


    我相信十有八九的人會回複說:嗬,為賦新辭……


    可我是真的寂寞。


    我有一個唯一的朋友,她叫季鬱。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憂鬱,可她卻是一個樂天派的女孩。


    周末的時候我請季鬱到我家做客,從一進我家的門,看到我媽媽的那一刻起,季鬱就一直處於很神經質的狀態。黃昏的時候,我送她出門,她夢囈般喋喋不休: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媽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媽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媽媽……


    我一巴掌打到她的後腦勺上她才住嘴,看著我氣哼哼地說:“你怎麽一點也不淑女,你看看你媽媽……”


    又歎息說:“雅姿,你真是讓人羨慕。”


    不過短時間,她已經為我媽媽著魔。


    媽媽是美女,這我打小就知道。所有的人看媽媽的眼光都不一樣,她們總是充滿懷疑地看著我說:嗬,這是你女兒嗎,都這麽大了?


    媽媽替我起名叫“雅姿”,可我一出生起就注定是媽媽的“失望”,小眼睛小鼻子,臉上前赴後繼地冒“豆子”。總之,媽媽該有的一切我都沒有,我猜想她一直不太喜歡我,而我對她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我們母女之間,跟很多很多的母女之間是不同的,比如季鬱,她可以攬住她媽媽的肩或者抱著她媽媽的脖子惡狠狠地說:“美人,我相中了一個漂亮的布包,你快點給我一百大洋不然我扁你!”


    可是我不能。


    我和媽媽之間,永遠都是那麽客客氣氣的。她從不罵我,但關心也是淡淡的,她連我的家長會也從來不參加,每次家長會都是外婆去,外婆倒是很熱衷於參加我的家長會,因為每次去必得老師大力的表揚:雅姿同學可謂全班的楷模……


    季鬱還在嘮嘮叨叨:“你媽媽用什麽化妝品?”


    “美寶蓮?”我說。其實我並不能肯定,媽媽並沒有一大堆的化妝品,我常常見她用清水洗臉,隨身帶一瓶普通的麵霜。


    “美女就是天生的。”季鬱總結說。末了她看我一眼,饒有興趣地說:“雅姿,我冒著被你打死的危險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我知道她要問什麽,於是我主動交待說:“我是沒有爸爸的。”


    “什麽叫沒有爸爸?”季鬱卟哧笑了,“難不成你是試管嬰兒?”


    “有時候我也這麽想。”我把手搭到季鬱的肩上,看著天說。


    “你媽媽難道從來都不在你麵前提起你爸爸嗎?像她那樣的女人,一定會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才對,我猜得沒有錯吧?”


    “不知道。”我搖頭。


    我對媽媽知道甚少,媽媽對我是一個謎,這是我內心的隱痛。我不是沒有試圖走近過她,但那都是在小的時候,比如我佯裝跌倒或者是佯裝頭疼,她會把我抱到懷裏,問我說:“小姿,有事沒有事?”我說沒事,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令我留戀。


    長大了的我開始有一些奇怪的自尊,我慢慢習慣和她之間的客氣和疏離,後來我讀一些小說,開始學會猜想,比如,我的父親不漂亮,又或,我的父親在感情上欺騙了她。再再又或,她賭氣才嫁給我父親這個不愛的男人,分手了,卻又不得不生下我……


    但都是猜想而已,總是沒有答案。


    這些想法讓我越來越鬱悶,好在有外婆。外婆是非常疼我的,她總是誇我爭氣,比媽媽小時候懂事。外婆還告訴我媽媽十四歲的時候就有男生追到家門口賴著不走,媽媽就用家裏洗衣服的髒水潑得人家全身濕透,然後麵無表情地關上門。


    “女孩子就要像小姿這樣!”外婆摟摟我說。


    可我心裏卻想,像我這樣有什麽好,做女孩子還是應該像我媽媽那樣,那樣才夠色彩。


    我媽媽做服裝設計,在全國都小有名氣。她很忙,有很多的應酬,不過生活上從不虧待我,我有足夠的零花錢,還有足夠多的漂亮的衣服,但是這些都是我不稀罕的。我稀罕的是周末的時候和她一起吃頓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天,哪怕說說天氣也好。


    季鬱不懂得這些,她羨慕的是我的衣服總是有與眾不同的款式,羨慕我有個電影明星一樣的媽媽。


    就是這樣,每個人對自己很容易擁有的東西都不太懂得在乎。


    周末的時候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望外公外婆,照媽媽的吩咐送去一些零花錢和日用品。外婆糾集了幾個老太婆在偏廳裏打麻將,沒有聽到我按門鈴,是外公迎我進去,拖我到陽台上看他才買回的小鳥。


    “好貴。”外公指著那兩隻紅嘴的鳥兒說,“因為喜歡,被別人宰也快活!”


    我外公有他自己一套快活的理論,他總是樂嗬嗬的。我媽媽是他的女兒,可是性格上一點兒也不像他。媽媽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我從不見她大笑,她是那樣波瀾不驚的一個人,這世上仿佛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動心動容。


    因為口渴,我想倒杯水喝,走回客廳的路上很清晰地聽到一老太婆的聲音:“阿寶怎麽找個比自己小十歲的男人,她怎麽著也該為雅姿想想啊。”


    外婆歎口氣說:“她也吃了這麽多年苦了,隨她去吧。”


    我站在那裏,如站在雲端,腿完全失去力氣。


    阿寶是我媽媽。


    嗬,這一天終於來到。


    媽媽要再嫁人,我會更加寂寞。這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事,就在我差不多要忘卻這種恐懼的時候,它來了。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兩個多小時,回到家裏。媽媽已經回來,正在客廳裏插花。鍾點工在做飯,媽媽從來不做飯,她的身上從來都沒有油煙味。她穿的是一件新旗袍,應該是她自己設計的新作品,婀娜的身姿令人羨慕。


    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錯,聽到我進門,頭也不抬地說:“來,小姿,看看媽媽買的新花瓶。”


    “你的新旗袍比較好看。”我說。


    “是嗎?”她微笑,“對了小姿,媽媽有話想同你講。”


    我等著她開口。


    她卻說的是另一件事:“你不是馬上要中考嗎,想不想去念省一中?”


    省一中是我們省最好的學校,也是出了名的“貴族學校”。我知道要進這所學校除了成績要好,還要花不少的錢。


    “沒必要吧。”我對媽媽說,“我們學校也是全省重點,而且我可以直升的。”


    “是嗎?”媽媽揚眉說,“難道不用考?”


    “老師是這麽說的。”我說,“我每年都第一,可以免考直升。”


    “嗬,我知道我們小姿念書厲害。”媽媽說,“不過省一中是全省數一數二的中學,我好不容易才托了關係,你考慮一下?”


    我點頭。


    第二天跟季鬱說起這事,她驚呼說:“省一中是封閉式的,一周隻放半天假,到那裏讀書跟坐牢沒區別,你成績這麽好沒必要的啦!”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麽。


    她想我離開,不想我在呆在她的世界,這真是一個絕好的辦法,不是嗎?


    鬱悶了一整天回到家裏,媽媽竟然沒出門,在家中看電視,真是難得如此清閑。見我進門,她說:“冰箱裏才買的飲料,你去拿來喝。”


    我打開一罐酷兒,在“砰”的一聲後,咬咬牙對媽媽說:“我決定去考省一中。”


    她微笑。


    “我要做作業去了。”說完,我拖著書包進了我的房間,在關上門的一刹那,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她不愛我。


    這麽多年,我終於敢對自己承認,她不愛我。


    沒過多少天,班主任把直升表遞給我填。我低著頭說:“我可能要考省一中,他們有個提前招生的班,我已經報了名考試。”


    班主任有些吃驚地說:“省一中不見得比我們學校好,你留在我們學校,肯定可以在重點班做重點培養,這裏的環境你也更熟悉,為什麽要換?”


    “還不一定考得上呢。”我說,“一千號學生爭取五十個名額。”


    “直升名額也有限。”班主任說,“你現在要是放棄,萬一沒考上省一中,還得參加中考,你好好想想,也跟你媽媽商量商量。”


    她說完,把表留在我桌上,離開了。


    “多少人對這張表夢寐以求啊。”季鬱裝出流口水的樣兒說,“要是可以買這張表,傾家蕩產我也願意嗬。”


    “給你。”我塞給她。


    她卻直往後躲,嗬嗬笑著說:“給我也是白給,我看你還是填了算了,填完了就可以背著書包離開學校,提前放假啦,不知道有多快活哦。”


    我的心掙紮得很厲害。


    就是那一天放學,我第一次見到了他,他比我想像中要成熟一些,開了輛寶馬,在我家樓下等我媽媽下來。


    三人麵對麵撞上了,媽媽隻好介紹說:“小姿,這是劉叔叔。”


    我點點頭。


    “這就是小姿?”他睜著眼睛說瞎話,“阿寶,你女兒跟你一樣的漂亮呢。”


    “睜著眼睛說瞎話。”我說。


    他哈哈笑。媽媽拍拍我的頭,嗔怪地說:“這孩子一點禮貌也沒有。”


    “走啊,小姿。一起去吃飯?”他向我發出邀請。


    站在一邊的媽媽並不說話。


    “不去了,作業好多。”我說完,飛速地朝樓上衝去。進了家門,從窗口望出去,看到他的車載著媽媽離開,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個人也不是那麽討厭的。


    其實還是夏天。不過天已經涼了。


    媽媽回來的時候,我穿著單薄的校服,正在陽台上拉小提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些冷。我最喜歡的曲子拉到一半,腦子裏忽然一片真空,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媽媽靠在陽台的門邊,端了一杯咖啡問我:“你怎麽了,繼續呢!”


    “不會了。”我說。


    “天天拉的怎麽會不會呢?”她驚訝地說。


    “不會了。”我把琴收起來。


    有很多的事情都是這樣,說不會說不會了,這麽奇怪,這麽沒有辦法。


    “你是壓力太大了。”媽媽把手放在我的額頭說,“星期天,媽媽和你一塊逛街去,買幾件新衣服吧。“


    “不用了,你替我做的衣服夠多也夠好看了。”


    “女孩子再多衣服也不多啊。”媽媽皺著眉頭埋怨我說,“更何況,我做的衣服你又從來不穿!”


    她不知道,我不是不愛穿,是一穿到學校就引人注目。我跟她不一樣,我不習慣被人注目,像是把自己放在放大鏡前讓人欣賞一般,說不出的別扭和傷心。


    “再拉一曲吧。”媽媽說。


    學琴其實一直是媽媽的意思,我感覺我在這方麵沒什麽天賦,媽媽找來很好的老師,花了很多錢教我,我卻是這樣的沒出息。


    我勉為其難地把琴再拿出來,幹巴巴地拉著,我真不明白,她怎麽會聽得那麽認真。


    “小姿。”我拉完了,媽媽忽然問,“你覺得他怎麽樣?”


    “挺,挺,挺好的。”我變得結巴起來。


    “我也覺得還好。”媽媽微笑著說。


    我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我沒想過她會這麽單刀直入地問我。


    “你是不是要結婚了?”我鼓足勇氣問她。


    “也許吧。”她說。


    她並沒想到征求我的意見。


    我把那張直升的表放在餐桌上,她也並不關心。


    戀愛是要花時間和精力,媽媽在家的時間開始越來越少,我常常一整天都看不到她,有時候在夢裏,會感覺她立在我床頭歎息,這是一個我從小到大就有的夢境,隻有一次醒了發現竟然不是夢,因為我看到她穿著睡衣關門而去的身影。


    那歎息,應該是真的。


    我是媽媽的負累,我已長大,我必須離開。


    我鼓起精神對付省一中的提前招考,外婆有空常常來煲湯給我喝,她還給我買了漂亮的大包,說是將來住校可以用得著。媽媽拎著那包皺著眉說真難看呃,再說聽說省一中也可以不用住校的,我不是想讓小姿走讀。


    “不用的。”我把包拿過來說,“其實住校也挺有意思的。我還沒試過呢。”


    我都不知道,我和媽媽,到底哪一個更虛偽。


    按我的成績,考上省一中問題應該不大,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就是考試的前一天,我病倒了,高燒差不多有四十度。媽媽回家的時候,我已經燒得神智不清,躺在沙發上說胡話。


    我說:“媽媽,我可能要死了。”


    媽媽抱抱我說:“小姿你莫瞎說,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我真的要死了。”我說。


    媽媽揮手就給了我一耳光,長這麽大,她第一次打我,下手是如此的重。我昏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我頭痛欲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在床邊陪我。見我睜開眼便對我說:“你媽媽單位有點事,她去一下,馬上買了早點就回來。”


    “幾點了?”我問他。


    “六點半。”他看一下表答我。


    “你開車來的嗎?送我回家拿準考證,我今天要考試。”


    “有什麽比身體更重要。”他說,“先把病養好再說。”


    我不理他,一把扯掉了手上的吊針,從床上爬了起來直往外走。他攔住我說:“小姿,你不要這麽任性啊,會被媽媽罵的。“


    “你不送我我自己可以打車。”我攤開手說,“借我二十塊錢不算過份吧。”


    “你這孩子!”他搖頭說,“好吧好吧,我送你。”


    他在車上一直不停地給媽媽打電話,可是媽媽的電話不通。回到家裏,他逼著我喝了一杯熱牛奶,又替我做了個煎蛋,我一點食欲都沒有,於是推到一邊。


    他不放心地說:“小姿,不行不要硬撐。”


    我不做聲。


    他卻笑了:“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脾氣,一根筋。”


    然後他送我到了考場。我下車的時候,他拉住我說:“好好考,我相信你一定行,我在這裏等你出來。”


    可是我沒有考完試,我中途暈倒在考場裏。


    醒來的時候,我又回到了病房,還聽到媽媽很激動的聲音:“小姿病成這樣,怎麽可以去考試?她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心何安?”


    記憶裏,為了我的事,媽媽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


    “是是是,是我不好。”他說,“我沒考慮周全。”


    他並沒提是我執意要去。


    “你走。”媽媽說,“我不要再見到你!”


    我把眼睛閉起來,努力把眼淚逼回去。


    急性肺炎,我在醫院裏躺了一星期才出院。出院後,季鬱到我家來看我,在我房間裏低聲笑著說:“你媽媽真是漂亮哦真是漂亮哦越看越漂亮哦。”


    “她要結婚了。”我的體力還沒恢複,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


    “嘿,雅姿。”季鬱說,“我猜你是為這個病的,因為不想媽媽結婚,所以生一場病來表示反感哦。”


    “亂講!”我打她。


    “這叫潛意識病症。”季鬱越講越離譜,“我在心理學書上看到的。”


    媽媽晚上不再回來那麽晚,她和那個姓劉的男人不知道怎麽樣了,其實那天的事情不應該全怪劉,但我很自私,我一直沒講。


    那天夜裏,我又夢見媽媽在我床邊歎息,我睜開眼,抓住了她的手臂。是真的,真的是媽媽,她俯下身來,摸摸我的臉頰說:“小姿,還疼不疼?”


    “不疼。”我說。


    黑暗裏,她的美令我難以呼吸。


    “小姿。”媽媽撫摸我的麵頰說,“你要好好的,你不能再離開媽媽。”


    那一瞬間,我覺得她是愛我的,於是我起身擁抱她。


    我希望她會跟我說點什麽,但她還是沒有。


    我想問她什麽時候會結婚還會不會再結婚,可是,我最終什麽也沒有問。


    我終於恢複健康。準備回學校備戰中考,沒想到班主任告訴我直升名額為我留著呢,寧缺勿濫,所以沒給別人。我隻需把表填了,她拿到教導處蓋完章後,我就可以繼續回家休息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裏,發現媽媽很有閑情,竟然在家聽音樂,她的電話放在外麵的茶幾上,一聲一聲地響,可是她並不接。透過她房間虛掩的房門,我聽到媽媽在聽一首英文歌,那首歌我沒聽過,但歌詞大意我聽得懂:七個寂寞的日子,堆積成一個寂寞的禮拜,七個寂寞的夜晚,堆積成一個寂寞的我………


    媽媽坐在她房間的搖椅上,閉著眼睛在聽。陽光照著她美麗的容顏,我是第一次讀懂她的寂寞。


    媽媽的寂寞。


    我手裏的電話還在響,可是媽媽還是沒聽見,她已深深沉醉在那首歌裏。


    我接起來,竟是劉。他在那邊傷感地問:“阿寶,為什麽不能繼續?”


    我慌亂地摁掉了電話,背抵著牆壁,嘴唇被咬出了血。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決定去找外婆,把所有該弄清楚的事情全部弄清楚。不管,是不是我能接受的結局。


    第2章很久不見的男生


    外婆正在做飯,屋子裏飄著紅燒肉的香味。見我去了,高興地說:“小姿來得正好,給你媽媽帶點我燒的肉回去,她從小就喜歡吃這個!”


    “我媽不是不喜歡吃肉嗎?”我說。


    外公坐在沙發上高聲喊:“要吃讓她自己回來吃!多少天也不露個麵,有那麽忙嗎?”他不玩他的紅嘴小鳥了,而是在搗騰一個老式的收音機。隻不過弄來弄去也隻能聽到沙沙沙的聲音,一個台也收不到。


    外婆把他的收音機一把搶過去說:“去去去,沒米了,到樓下讓超市送袋米上來。”


    “你去。”外公說。


    “我在燒菜!”外婆把收音機往沙發上一扔說,“你就知道清閑!”


    “我去吧。”見他們倆就要起“戰火”,我趕緊乖巧一點。最後是外婆挽著我的手跟我一塊兒下了樓。我告訴外婆我直升的消息,外婆高興地說:“我就知道小姿有出息。你想要什麽禮物,外婆買給你!”


    “外婆。”我在樓梯拐角那裏站定了,問她說:“我長大了,對不對?”


    “快十六了。”外婆說,“又要當高中生了,那是當然!”


    “那麽,”我低聲說,“能否告訴我爸爸的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


    外婆不做聲了。她拉過我的胳膊說:“走,先下樓買東西,這些事有空再說。”


    這是我預料中的結果。以前也有過很多次,他們總是以我還小,大人的事不要多管等等為借口不告訴我,現在承認我大了,卻還是不告訴我。我默不作聲地和外婆一起下了樓,走過樓下那片小花園,一直走到超市的邊上,外婆拍拍我的肩說:“直升了,要高興咧。”


    “你進去吧。”我說,“我在外麵等你。”


    我站在超市門外等外婆,夏天的風像絲綢一樣從臉上拂過。我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今天也要從外婆那裏問出點名堂來,我已經等了快十六年,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忍了。


    正想著,一輛自行車從我麵前疾馳而過,要不是我往後退得快,那車一定會把我給撞倒在地。我驚悸未定的時候,車子在前麵繞了個彎又停在了我麵前,一個男生從車上跳下來,盯著我的臉喊我的名字:雷雅姿!


    他個子很高,穿著一身運動服,臉上帶著“久別重逢”的喜悅,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可我並不認得他。


    “我是丁軒然。”他說。


    丁?軒然?好像……是個女生的名字呃。


    見我一臉茫然,他又補充說:“丁點兒,丁點兒!”


    啊?原來他竟是我的小學同學丁點兒,那時候在我們班最矮最小的男生,怎麽三年沒見會長得大變樣了呢,我真是認不出來了。


    “嘿嘿。”他得意地笑著說,“沒想到我長這麽壯實了吧?”


    確實沒想到。


    小時候的他,就像一顆豆芽。


    “怎麽你住這裏嗎?”他問我。


    “不是,我外婆住這裏。”我說。


    “我爺爺奶奶住這裏。”他說,“他們出國四年了,剛從國外回來,我來看看他們。”


    我們正聊著,外婆從超市裏拎著一大袋米吃力地走出來,很不高興地說:“居然說是沒人手,不替我送!”


    “外婆我來。”我趕緊去幫她。


    “放我車上!”丁軒然把車往前一推,麻利地將米袋放到了自行車的後座上,我跟外婆介紹說:“這是我小學的同學丁軒然。”


    “哎呀。長得真高。”外婆說,“你媽媽給你吃什麽的?”


    “瞎吃。我以前可矮了。”丁軒然嘿嘿笑著說,“我以前是我們班最矮的。一不小心就長這麽高了。”


    “要考試了吧?”我問他。


    “我保送市二中了。”他驕傲地說,“不用考了。”


    “我們家雅姿也直升了。”外婆多嘴多舌地說,“那你們以後會在一起讀書了。”


    “對哦,你就是二中的哦,我都差點忘了。”丁軒然做出一幅很高興的樣子來。


    我低著頭。


    對男生,用季鬱的話來說,我還是有些“保守”的。


    到了樓下,丁軒然又發揚男子漢的氣概,硬是要替我們把米送上樓,看著他健步如飛的樣子外婆羨慕地說:“還是男孩子好,你看看,多有用!”


    “雷雅姿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她從小就隻考第一名。”丁軒然扛著米袋回頭說,“這一點我們全班同學都羨慕死。她那時候常當小老師,要我們背課文,背不出來的,都不給回家,好威風的。”


    他竟然都記得,我全忘了。


    到了門口,我外婆請他進去坐,他不肯,揮揮手,人很快跑得不見。


    “這種男生真難得,助人為樂!”外婆把米吃力地拎進門說,“現在的孩子,這樣懂事的已經越來越少啦。”


    說得也是,我們班的那些男生,掃帚倒在他麵前都不知道扶一下。


    外婆又進了廚房,讓我別走,留下來吃飯。趁著她忙,我把外公從沙發上拖起來,一直拖到陽台上,讓他坐到搖椅上去。


    “你外婆越老越古怪!”外公還在生氣。


    我替他搖著椅子,問:“外婆年輕的時候是否很漂亮?”


    外公想了一下說:“那倒是的。”


    “有媽媽漂亮嗎?”


    “差不多吧。”外公心不在焉地答我,眼睛看著籠子裏的小鳥。


    “那我為什麽這麽難看?”


    “誰說你難看?”外公把眼光轉到我身上說,“你最漂亮!”


    “外公!”我靠近他一些,“能否告訴我一些我爸爸的事情,媽媽不肯講,奶奶也不肯講,弄得神神秘秘的。其實,我隻想知道他是誰,到於他現在怎麽樣了,在哪裏,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這個……”外公有些為難了,“我想你還是親自問你媽媽比較好。應該讓她親口來告訴你。”


    我轉身趴到陽台上,流淚。一個人永遠不明白自己的身世,是多麽悲哀的一件事。


    外公站起身來,把手放在我肩上說:“我們答應過你媽媽,不再提起那些過去的事。對於你媽媽來說,那些事的確是不提的好,小姿等你再大一些,我想你媽媽會跟你說清楚的,你看呢?”


    我開始大聲地哭。


    外公哄不住我,隻好去找外婆,外婆拿著鍋鏟過來,驚訝地說:“小姿咋了?你咋了呢?有什麽事要哭呢?”


    我越發哭得傷心起來。


    我很少哭,至少很少當著他們的麵哭,這一下,兩個老人真是慌了陣腳。我聽到外婆跑到客廳裏給媽媽打電話,讓她趕快趕過來。外公衝著電話喊說:“馬上,現在!你聽你聽!”估計是拿著聽筒讓她聽我的哭聲。我下定決心想,反正事情已經鬧大了,我不鬧出個結果來絕不罷休,不講理就不講理吧,神經病就神經病吧,哭了再說!


    “小姿別這樣嗬。有什麽事跟外婆講嗬。”外婆過來摟著我,“別哭別哭。”


    外公也罵:“我今天要狠狠講你媽媽的,這麽乖一個女兒,她到底用了多少心?整天都是她自己那些破事兒!”


    “你就知道講,你從來就是這樣,你又體諒過阿寶多少呢?”外婆開始罵外公。


    “我不懂體諒,你懂?你們母女倆,我一個都不想多說!”


    “不想說你一邊去!”


    老兩口又吵起來,我隻好將哭聲縮小,變成嗚咽。眼睛好疼,估計已經腫得像熊貓。


    十五分鍾後,媽媽到了。她看上去出門很匆忙,因為著裝隨便,頭發也有些淩亂。這種情況在她身上很少發生。想到她是因為我而這樣,我的心又奇怪地軟了起來。外公外婆歎著氣自動退位。媽媽靠著陽台的欄杆,不說話,看著我。


    “我要知道我爸爸是誰。”我開門見山地說,“我一定要知道。”


    “他死了。”媽媽說。


    “死了我也要知道是誰,姓什麽叫什麽,什麽樣子!”我大聲喊,豁出去了。


    “他姓李,叫李由。至於長什麽樣子,很抱歉,我沒有他的照片了。”媽媽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幹脆。


    我抬起我的熊貓眼看她。


    她從包裏遞給我紙巾,說:“擦擦,媽媽帶你出去吃飯。”


    李由?


    “他是做什麽的?”我問媽媽,“你們怎麽會認識,怎麽會生下我?”


    “小姿,夠了。”她容忍地看著我,容忍地說,“媽媽不想再提。”


    “你們生下我,我就有知情權。”我在腦子裏調動著政治課上學會的一切知識。


    “見鬼!”她是文雅慣了的,第一次在我麵前說這麽粗魯的話。


    “我是你女兒。不是鬼。”我是溫順慣了的,也第一次敢跟她這麽頂嘴。她用吃驚的眼神看著我,看了好久,她轉身離去。


    我聽到她關上門的聲音,聽到外婆跟在她後麵喊的聲音,聽到外公在屋內罵罵咧咧的聲音,聽到樓下她汽車發動的聲音。我惹怒了她,我知道,我惹怒了她。


    不過這沒什麽,這是遲早的事。


    外婆走近我,對我說:“小姿,我會慢慢勸說你媽媽,你該知道的總有一天會知道,你要放寬心,不要哭壞了身子,乖。”


    “好。”我抹掉眼淚。


    “小姿就是聽話。”外婆說,“走,我們吃飯去。”


    我很平靜地吃完了飯,很平靜地跟外公外婆說再見,外公有些不放心地說:“要不要外婆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說,“天還早,出門就有公車。”


    “那你自己小心。”外婆已經急著要去樓上打麻將,樓上的老太婆已經扯著嗓門喊過數次。


    我下了樓。走到小區的門口,掏出口袋裏的錢數了數,一共五十七塊。我正盤算著五十七塊錢可以做什麽的時候,丁軒然忽然神出鬼沒地冒出來:“雷雅姿,數錢幹嗎?是不是要請客啊?”


    我嚇一跳,趕緊把錢塞回口袋。


    他還是騎著那輛該死的車,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忽然有了主意。問他:“能帶我一段路嗎?”


    “ok,沒問題。”他爽快地說,“你想去哪裏?”


    “往前走,我告訴你。”


    我上了他的車,他把車騎得很穩,忽然回頭對我說:“喂,我這是第一次帶女生,有點緊張,你自己抓牢點哦,有危險我不負責任的哦。”


    “左拐。”我吩咐他。


    “我們班那個叫季鬱的,以前跟你好得不得了那個,現在怎麽樣了?”


    “還好,前麵右拐。”我說。


    “等上了高中,我們要是分到一個班就好了,我的成績就有指望了,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不懂的功課是不是都可以問你啊?”


    “高中課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明白。”我說。


    “你別謙虛了。喂,你到底要去哪裏?”


    “直走。就快到了。”


    “不過說真的,你很重呃。”


    “少廢話,好事做到底。”


    “我又沒說不帶你,看你急得。”


    “加油。”


    “雷雅姿你好像比以前壞多了。”


    “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確實壞多了。”


    ……


    車子終於騎到了江邊,他跳下車來,臉上已經全是汗水。我從包裏遞紙巾給他,他嘿嘿笑著說:“書上說習慣在包裏帶紙巾的女生都是情感動物。”


    “什麽破書上看來的啊?”


    “我們班女生看的書,我隨便掃一眼啦。”


    “謝謝你。”我說。


    “你到這裏來幹什麽?”他看看四周說,“這裏都是人家談戀愛才來的地方呢。”


    我一腳踹到他車上:“你可以走了。”


    “不會吧。”他摸摸後腦勺,“雷雅姿你也學別人早戀?你別忘了你是全市的三好學生咧。”


    “早戀又怎麽樣?”我說,“不關你的事。”


    “那我走了?”他無奈地說,“他要來了吧,我不當電燈泡了。”


    我跟他做再見的手勢,他上了車,很快就騎遠了。


    我沿著江邊慢慢走,走累了,找了個沒人的石椅坐下。我的腦子一直都沒有停止思考,李由?還是李猶?還是李遊?為什麽隔了這麽多年,媽媽提起他來的時候還是不能夠心平氣和,愛情到底是什麽,我這樣子做到底有沒有錯,而媽媽,她到底是愛我還是不愛我?


    ……


    繁亂的思考之後,我想到了一個詞:離家出走。


    這四個字從我腦子裏浮出來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興奮,我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但現在,我是被逼的,我想像著他們找不到我的情景,不知道應該是什麽樣子,會不會亂了套慌了神,還是根本就無所謂甚至暗自慶幸我的消失?或許我來到這個世界,對於我媽媽來講,一開始就是個錯誤,那個她一提起就咬牙切齒的男人,她怎麽會心甘情願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呢?


    我的眼淚又流下來,我捂住臉,趴在自己的雙膝上哭泣。


    “你失戀了嗎?”身後忽然有人問。


    我嚇一大跳轉過身去,竟是丁軒然,他沒有走!他看到了我的狼狽樣!


    “你走開,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往前走,他騎著車晃悠悠地跟在我後麵,大聲地說:“這邊壞人很多的,你平時不看新聞嗎?一個人在這裏會很危險的。”


    我悶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衝。


    他又說:“有什麽事情想不開的呢?睡一覺就是新的一天呢,全忘掉的呢。”


    “你別跟著我!”


    “喂,你不會跳江吧?你別嚇我咯!”


    我三步兩步跑到江邊,回頭衝著丁軒然喊道:“你再跟著我,我就真的跳下去!”


    “別別!”他放開車子,人直往後麵退說,“別別別!!!!”


    “那你走啊。”


    “我不能走啊。”他攤開雙手說,“你叫我我怎麽能放心走呢?除非我這個人沒有心沒有良知沒有道德嗬。”


    “你去死!”我從江邊拿起一塊石頭就朝著他扔過去。石頭正好砸中他的腳,他誇張地跳起來,吡牙裂嘴地說:“疼死我了。”


    我再扔,他跳,躲開了。


    我又扔,他又跳。


    這時,旁邊正好有對情侶經過,衝著我們發生意味深長的微笑。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丁軒然趁機走近我說:“別看現在天氣熱,跳進江裏也會冷得要命的。”


    “誰跟你說我要跳?”我說,“你別亂講。”


    “你哭了。”丁軒然說,“你以前從來不哭的,你到底怎麽了?”


    我蹲下來,看著江水發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丁軒然也在我旁邊蹲下來說:“既然這樣子,我陪陪你好啦。”


    “誰要你陪?”他竟然和我異口同聲。


    見我驚訝,他嘿嘿笑著說,“我們班女生都是這樣子的。”


    看來他對女生的研究真是不小,估計都是看女生雜誌得出來的經驗吧。我卻因此而心情好了一些,看著他說:“你幹嗎跟著我?”


    “我……”他老實交待說,“我想看看你男朋友帥不帥!”


    “誰像你那麽無聊,早戀。”


    “那你幹嗎傷心?”他問我。


    忽然被男生關心我覺得不習慣。我站起身來說:“其實每個人都有不開心的時候對不對,這沒有什麽的。”


    “你讀小學的時候總是樂嗬嗬的。”他說,“除了讓我們背課文的時候繃著臉。”


    “我有嗎?”我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臉。


    “當然有。”他說。


    我問他:“丁軒然,我們這麽久不見算不算有緣呢?”


    他嘿嘿一笑:“女生就喜歡說這些懸的。”


    “我有事求你行嗎?”


    “說!”


    “今晚我不想回家了,你陪我好不好,隨便去哪裏都行。”


    丁軒然看著我,瞪大了眼,埋下身裝做在地上撿了個什麽東西的樣子,手心再向上猛地一下蓋住眼睛,嘴張得老大。


    “怎麽了?”我不明白。


    “對不起,眼珠掉了。”他拍拍胸脯說,“不過我剛撿起來,又塞回去了。”


    “不行就算了。”我往前走。


    “喂!”他推著車跟著我跑,終於跑到我前麵,攔住我說:“喂,我想通了,我舍命陪君子,就陪你共度一夜好啦。”


    我倒。


    第3章六月末的星空


    “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麽?”丁軒然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一幅就算我把他賣到毛裏球斯他也認了的委屈樣。


    “去網吧。”我說。


    “未成年人不讓進。”他說。


    “不去怎麽知道?”我凶他。他隻好乖乖地用車馱我去,結果剛進第一家就灰溜溜地出來了,倒不是因為人家不讓進,而是網吧裏麵人滿為患。第二家人不多,可一台破電腦怎麽也聯不上網,換另一台還是不行,再換一台還是不行!崩潰!隻好再去第三家,人家卻要看身份證了。我盯著那個胖老板,氣乎乎地把五十塊錢往櫃台上一拍說:“沒身份證,就錢!”胖老板見錢眼開,手伸出來要拿卻又有點不敢拿的樣子,誰知道站在一旁的丁軒然卻一把把錢搶過來,拉著我頭也不回地就出了網吧。


    “你幹什麽呀!”我甩開他。


    “你要玩遊戲?”他問我。


    “不是。”我說。


    “聊天?”


    “也不是。”


    “查資料?”


    “可以這麽說。”我總算點了點頭。


    “看樣子,隻好去我家了。”他說,“我家是寬帶,上網很快的,你去我家吧。”說完了又趕緊補充說,“我家沒人,我爸媽都不在家。”


    “他們什麽時候回來呢?”


    “放心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丁軒然用腳踢著他的跑車說,“他們在國外呢。”


    啊?


    “啊什麽啊?”丁軒然說,“你是不是怕什麽呀。”


    “走啊!”我嗬斥他。


    他哼哼地說:“蕾雅姿你從哪一天起變這麽凶了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其實,很多年了,我都一直是個好脾氣的小姑娘呢。他們總是說雅姿很乖,很聽話,懂得體貼人。我在這樣的光環下長大,喪失所有反抗的能力。


    我跟丁軒然回到了他的家,他家很大,收拾得還挺幹淨的。丁軒然把燈打開,好客氣地招呼我坐,還跑去開冰箱給我端來飲料。我把飲料接過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到要是季鬱看到我和一個男生這樣子,還不知道會亂講些什麽呢。這麽一想我的臉忽然就有些藏也藏不住的紅了。


    “你怎麽了?”丁軒然問我。


    “沒,你平時一個人住這裏嗎?”我趕快轉開話題。


    “不。”丁軒然說,“我小姨和我住在一起,她整天就知道管著我,你都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水深火熱的日子,不過她這兩天不在,她是導遊,在外麵帶團呢。”


    我問他:“那你爸媽出去多久了?”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出去了。”丁軒然說,“我還以為你知道呢,那時候我們班同學都挺羨慕我來著。說我爸媽在美國,六年級有個叫吳天的老是欺負我,要我給他帶美國的糖和玩具,我哪裏有啊,被他打個半死,放學的時候都不敢一個人走。”


    這些事我真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丁軒然,”我問他,“你想你爸爸媽媽嗎?”


    “一開始想,現在不怎麽想了。”他老三老四地說,“長大了,其實好多事就無所謂了。”


    “那你是不是也要出國?”


    “不是啊。”丁軒然說,“其實我出去過半年,那是在初一的時候,後來就吵著回來了,我這個人很奇怪,我媽就說我是怪物,跟人家不一樣的。別人喜歡的東西我往往不喜歡,別人不喜歡的東西我卻往往喜歡,反正,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那種。很有個性的哦!”


    “臭美。”看他說起自己眉飛色舞的樣子,我忍不住罵他。


    他輕輕的噢了一聲,臉卻忽然一下子藏也藏不住的紅了起來。我奇怪地問他:“丁軒然你怎麽了?”


    “沒。”他說,“主要是沒女生這樣子罵過我,覺得怪怪的。”


    氣氛一下子就真的怪怪的起來了,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兩隻手握在一起,尷尬得要死不活。還是丁軒然首先反應過來,問我:“對了,你不是要上網的嗎?”


    “對啊對啊。”我站起身來說,“電腦在哪裏?”


    “在書房裏。”他指著前麵。


    “哦,在書房裏啊。”我廢話連篇。


    “是啊是啊,在書房裏。”丁軒然也廢話連篇。


    我們兩個人的樣子,季鬱要是看了,準笑個四仰八叉。


    我們進了書房,開了電腦,我問丁軒然:“你,會不會黑別人的qq?”


    他好奇怪地看著我,過了半天才嚇絲絲地說:“你怎麽知道我擅長這個?”


    “太好了。”我說,“你幫我上一個人的qq,我想知道她都在qq上跟別人聊過一些什麽。”


    “你男朋友的?”他警惕地看著我。


    “不是。”我說,“我沒有男朋友。”


    “你敵人的?”


    “那麽多廢話幹什麽,查還是不查?”


    “不說是誰我不查。”丁軒然抱起雙臂,一幅很堅決的樣子。我隻好老實坦白:“我媽的,我老媽的qq。”


    丁軒然的嘴張得老大,又用那種招牌式的懵懂表情看著我。


    “拜托。”我說,“我也是沒辦法才這樣子做的。”


    “你跟你媽吵架了?”他問我。


    不問就算了,一問,我覺得我就要哭出來,於是把頭扭到了一邊。


    “好啦,好啦,我不問了,qq號!”丁軒然來勁了,把我推到一邊說,“告訴我qq號,我來試試。”


    我報出qq號,丁軒然替我一查找,發現對方在線。


    “你媽知道你的qq嗎?”丁軒然問我。


    我搖頭,她並不知道我上網,就算她知道,她其實也不會關心。我這麽晚不回家,她還不是一樣在網上跟人家聊天,發資料,她是工作第一的人,工作狂。我對她,除了是包袱之外,根本就什麽也不是!


    “最好等她不在線才好。”丁軒然說,“估計像你媽那種年紀的人,不會把密碼弄得很複雜,試幾下就可以出來了。”


    見我不說話,丁軒然又說:“我是最不喜歡上qq的,要是遇到我媽在上麵,那我就麻煩死了,躲都躲不及。”


    “難道你不想你媽媽關心你嗎?”我問。


    “煩。”他說,“再說關心又有什麽用呢,還不是隔著十萬八千裏。”


    “可我卻想我媽多關心我一些。”我說,“我感覺,我和她之間隔了一個宇宙黑洞,我們之間誰也不了解誰,很可怕。”


    “這就是你為什麽要去黑你媽媽qq的原因嗎?”


    “母女之間搞成這樣,是不是很失敗?”我問丁軒然。


    “是有一點。”丁軒然說,“為什麽你不跟你媽媽好好談一談呢,也許這樣子,會好一點呢,你說是不是?”


    “她不肯跟我談。”我說,“我長這麽大,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你說這是不是很過份的一件事,這明明就是她的錯。”


    丁軒然看著我說:“我沒想到過,真的,雷雅姿,你小時候很快樂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你會沒有爸爸。”


    是,也許真的是,我不應該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媽在網上沒呆多久,就下線了。丁軒然真的是很厲害,沒用半小時的時間,他就在我的提示下成功破譯了我媽qq的密碼,還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你信不信,你老媽銀行卡肯定也是這個密碼,像他們這種年紀的人,一般都用一個通用的密碼,這樣不會出錯,也容易記得。”


    “你想幹什麽?”我盯著他惡狠狠地說,“我媽要是卡出了什麽問題,我第一個叫公安局來抓你!”


    “喂!”他指著亮起來的qq頭像說,“我沒有功勞有苦勞,你不會這麽忘恩負義吧。”


    “你一邊去。”我說。


    他看了看我:“女生都是這樣子忘恩負義的。”


    “你一邊去!”我重複。


    “我才不要看。”他站起身來,“我要到外麵看電視去了,今晚有球賽,你沒事不要打擾我啊。”


    等丁軒然推門出去了,我又不放心地去把門反鎖起來,這才回到電腦麵前。我媽在qq上用的是英文名字abao。阿寶。她的好友並不多,十來個而已,我查看她的通話記錄,查了七八個,好像都是和業務有關係的,並沒有我想要找的訊息。就在我失望的時候,忽然有個叫ben的人忽然跟我說話:不是說去找雅姿了嗎,怎麽這麽快又回來了?


    我的心狂跳起來,手放在鍵盤上,好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回話。原來,她還是去找我去了,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


    ben又說:“怎麽不說話,是不是雅姿回來了?”


    我打出一個發呆的表情符號。


    ben說:你等我,我開車來陪你去找,雅姿這麽大了,不會出事的,你放心好了。


    這時,我已經確認這個叫自己“笨”的人是劉。於是終於忍不住回話:“她要是出事了你是不是會開心?”


    “阿寶,你怎麽這麽說?我們不是才說好的嗎?”


    “說好什麽?”


    “考驗我?”他說,“你放心,我承諾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絕無半點虛假。”


    “哦。”我說,“雅姿父親的事你可知道?”


    “不是說好不談他的嗎?”劉說,“阿寶你今天怎麽了?”


    “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我問他。


    “我不是那種尋根問底的人,你知道的。”他說,“我不關心這些,我隻關心你,我愛的是你,就夠了。”


    “那麽雅姿呢?”


    “她是你女兒,當然也是我的。”劉說,“我會對她好,難道你懷疑?”


    “不是。”


    “阿寶,你太累了。”劉說,“找回雅姿,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答應我,好嗎?”


    “噢。”看來這個姓劉的根本也不了解什麽情況,為了怕漏陷,我趕緊說:“我剛才是上來收封信,這就走了,再見。”


    ben遞過來一朵玫瑰。我趕緊關掉窗口,發現自己手心裏全都是汗。我選擇了隱身,查媽媽和劉的對話,發現她們的對話並不多,就那麽幾頁,也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媽媽對劉冷冷的,似乎也沒能太大的熱情。看來,媽媽和劉之間,也隔著一個宇宙大洞,他們並不了解,我很懷疑,這樣子的愛情能夠持久下去?


    不過我還不到十六歲,愛情不過是內心的猜想加上小說裏得來的幻想而已,我怎麽能真正地懂得呢?


    我關掉電腦,悶頭悶腦地來到外麵,發現丁軒然正在看電視,他沒能看球賽,而是在看小品,笑得前仰後合的。我在沙發上把我的包拿起來,背上說:“謝謝你,我要走了。”


    “你去哪裏?”他站起來,好緊張地問我。


    “不知道。”我搖頭。


    “查到你想要的東西沒有?”丁軒然問我。


    我搖搖頭。


    “其實,那是大人的世界。”丁軒然說,“大人的世界我們走不進去的,你何必去管那麽多?”


    “我隻是想了解我有權了解的一些東西。”我說,“這難道不應該嗎?”


    丁軒然並不回答,而是問我:“雷雅姿,你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


    “不用了。”我往處走說,“你繼續看電視吧。”


    他很固執地跟在我後麵:“不行,非要送,很晚了。”


    “我都說不用啦!”我衝著他大喊,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從眼眶裏衝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怎麽會這麽管不住自己,怎麽會在一個男生的麵前這樣子哭泣,但是既然都哭了,我也就幹幹脆脆不想有任何的掩飾了。


    “噢,噢。”在我的哭聲裏,丁軒然顯得手足無措,圍著我團團轉:“噢,蕾雅姿你不要哭啊,你哭什麽呀。”


    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打開了,門外進來一個兩手拎滿了口袋的中年女子,嘴裏喊著:“快幫我接住,重死了。買了好多好吃的,你媽就怕你吃不飽,我跟你說,雖然你現在不用考試了,但也不要整天呆在這裏上網,要注意身體,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窗戶要開著,不通風不行……”


    正說著,抬眼間,她看到了我。


    “哦,這是我小姨。這個呢,是我的小學同學雷雅姿。”丁軒然趕緊介紹說。


    我慌忙擦掉眼淚。


    丁軒然的小姨看上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年輕,很漂亮也很時尚,肯定是我哭紅的雙眼惹的禍,她用一種好奇異的眼神看著我,令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低下頭,繞開她往門外走去。


    “你等我,我送你。”丁軒然跟著我走過來,卻被他小姨一把抓住了:“你要出去幹什麽?”


    “我送人,這麽晚了,她一個人回家不安全。”


    他小姨仍然不放開他:“你說,你們要幹什麽?”


    “什麽要幹什麽!”丁軒然急得臉紅脖子粗。


    “我跟你說丁軒然。”他小姨連名帶姓地叫他,“你媽在國外,最擔心的就是你這個,你才多大點啊,千萬不要亂來啊。”


    後麵的話我已經聽不見了,因為我已經下了樓,跑得很遠了。


    我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


    天已經完全地黑了下來,星星一顆一顆停在空中,不說話。


    我把頭埋下來,縮著脖子,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在大街上。剛哭過的眼睛生疼生疼,我是這樣一個孤孤單單無處可去的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的聲音,他說:“雷雅姿,拜托,我真的走不動了。”


    我驚訝地回頭,看到丁軒然,他竟然一直跟著我!


    “我實在不放心。”他說,“你回家去好不好?”


    我不做聲。


    他忽然指著天上的一顆星星對我說:“有時候,我心裏不痛快,就會去看天邊最遠的那顆星星,你看,它總是那樣孤零零地掛著,我就對自己說,其實我並不算最壞的那一個,蕾雅姿,你說對不對?”


    夜裏十二點。我回到了家中,丁軒然一直送我到家門口,見我掏出鑰匙來開了門,他才轉身下了樓。我進了屋,客廳裏開著一盞小燈,媽媽坐在沙發上,聽到我進門的聲音,她轉頭向我,透過微弱的光線,我看到她臉上的顯而易見的疲憊和擔心。


    “我回來了。”我說。


    “哦。”她站起身來,“洗洗睡吧。”


    “我本來想離家出走。”我說。


    “哦?”她把眉毛揚起來,“為何?”


    “我想我們需要溝通。”我說,“我對你不滿意。”


    “就是因為你爸爸的事?”


    “不止。”


    “那你說說看?”她重新坐下,語氣不急不緩,仿佛並沒有任何的事情發生。我真是佩服她。


    “我就要十六歲了。”我說,“我想,我有權利了解我自己的一些情況,同樣也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一些事情,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暫時搬到外婆外公家去住,另外,開學以後,我想住校。也許,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來思考。”


    “思考什麽?”她問我。


    “思考我們對於各自有多重要。”


    她忽然笑起來,問我:“雅姿,你何時已經長大?”


    我不吱聲。


    她又說:“我知道,你希望了解你父親的一切,媽媽這麽多年不願意提,那是因為我不願意去回想那些不快樂的過去,更不願意將這份不快樂加到你的身上,但如果你執意要知道,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說罷,她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進去。媽媽打開桌子的抽屜,在裏麵拿出一個盒子,再打開,是一個日記本一樣的東西,看上去,年代已經有些久遠。


    媽媽說:“這是我過去的一本日記,我想,你在裏麵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我看著它,一個紅色封皮的厚厚的本子,這應該是我期盼已久的東西,可是不知為何,當我伸手接下他的時候,我卻覺得它重若千斤,好沉好沉。


    “去吧。”媽媽朝我揮手。


    “謝謝。”我嗓子幹澀地說。就在我拿著媽媽的日記本轉身朝門外走去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猛地傳來“咚”的一聲。


    是媽媽,她暈倒在了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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