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雅致的小築內,書院的大先生何奇事正在與鬆度寺的清慧老和尚品茗雅談,你一句大師佛法高深,他一句先生學問深厚,相互誇讚的場麵似乎很是和諧。


    落在不知內情的旁人眼中,準會以為這倆人是什麽至交好友。


    可實際上清慧的慈眉善目在於他心中對圓真的佛法有數,而何奇事心裏也已經不知道罵了多少遍禿驢,隻是礙於斯文,隻能陪他笑談著秋色風光。


    “……再過些時日,等楓葉紅透了,到時候大師若是沒有離開玉京,定要來看看,那可是比二月花還要紅火的深秋美景。”


    老和尚清慧含著笑意正要回些毫無營養卻不該少的場麵話,卻忽然聽見了急躁而錯雜的腳步聲。


    他賴以信任的弟子。


    高僧轉世精通佛法的圓真,竟然瘋瘋癲癲地跑了回來。


    淩亂的僧衣上麵掛著一小節光禿禿的樹枝,連鞋子都有一隻不知扔哪兒去了,赤著的右腳一路走來已經滿是塵泥。


    這成何體統?


    清慧喝道:“圓真,你這是在做什麽?”


    圓真臉上已看不出佛性,時而茫然時而癡狂。


    被師父喝了一聲,他就愣愣地盯著師傅,看了良久,倏然哈哈大笑:“佛,我看看見了佛,好多好多佛……師父?師父!你也已經成佛啦?”


    “我也是佛,圓真也是佛……”


    “哈哈,我們師徒都可成佛,何大先生也能成佛,我們……都可以是佛呀!”


    不是。


    我好好一個儒生,怎麽忽然到你嘴裏就也能成佛了?


    再說你們佛門不是講究個“我佛唯一”嗎?


    何大先生茫無頭緒,首先便懷疑這是不是老禿驢的什麽陰謀算計。


    可是老和尚清慧大受震撼的臉色也不像是偽裝,似乎真沒料到高僧轉世的徒弟竟然會成了這副癡傻模樣。


    這可奇了怪哉。


    小禿驢方才還在書院裏宣揚佛法,怎麽才過了片刻,就跑回來大逆不道地宣稱人人可成佛了。


    這是忽然瘋了不成?


    “孽徒,你怎敢說出這種混賬話?我佛唯一,即為真理!你……你要當什麽佛?”


    老和尚氣得話都說不囫圇了。


    何奇事和這老禿驢磨了半天嘴皮子,都沒能破其心境,眼下疑似瘋癲的圓真跑進來,短短兩三句話就辦到了。


    讓這老禿驢動了真火。


    不過將心比心,何奇事也不是不能理解老和尚的憤怒。


    如果換成是他兒子忽然連鞋都丟了一隻,瘋瘋瘋癲癲跑了過來,再沒頭沒腦說什麽他們父子都是聖人。


    他照樣也淡定不下去。


    不趕緊削上一頓使其清醒,難道真覺得自己配稱聖人?


    “不不不,師父!不是我要成佛,是……眾生皆可為佛!”


    “眾生皆可——”


    “夠了!孽徒你還要造下多少口業?”


    清慧老和尚這一聲大喝便有佛光乍現,澄澈如琉璃,燦燦似金光,普照著圓真。


    圓真心湖之內如落天雷泛起陣陣梵音,瞬間便淹沒掉了他心湖之中泛起的貪嗔癡愛恨愚,達到了六根清淨的境界。


    瘋癲與癡狂全都消散無蹤,他站在原地,隻剩下了茫然。


    然後似是無意識的雙手合十。


    那份隨著轉世而來,深種體內的佛性便再度浮現而出。


    “何大先生,老衲有話要問我這劣徒,恕老衲失陪不能同先生飲茶了。”


    “無妨,飲茶隨時都行,今日和大師聊的也已經很開心了,等之後大師得閑了我再來與大師暢談……”


    何奇事離開時,臉上的笑容不僅比之前更盛。


    還極為真誠。


    雖然他還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變故,但看到在書院裏宣揚佛法的圓真到頭來是落了個佛心破碎的下場,這就已經當浮一大白了。


    沒想到書院弟子與秋試考生裏麵竟有人如此能言善辯,連轉世高僧都敗下陣來。


    還輸的這麽徹底。


    會是誰做了這麽一件大好事呢?


    真是深得我心啊!


    解我一樁憂愁,該要有所回贈,才合乎禮尚往來的君子之道。


    何奇事登上了一座樓台。


    樓台極高,四麵無牆避風,僅有一頂遮雨。


    俯瞰攬盡書院,遠眺觀遍山水。


    樓台中間擺著一張長案,案上盡是宣紙,畫遍了天地間的山水。


    一位黑衣文士坐在案旁。


    身旁有酒,手中有筆,眼裏有著遠處的山與水。


    隻是麵前的宣紙上還是一片空白。


    還未想好如何落筆。


    “道之,你可有看到是誰破了圓真那小禿驢的一顆佛心?”


    顧道之,字有山。


    與何奇事一樣,都是有鹿書院的大先生。


    “看到了。”


    “是誰啊?”


    “一壺九釀春。”


    “這也要酒?得兒,你不說就算了,反正那人不是書院弟子就是秋試考生,我去問周清,他主持著秋試,總該知道是誰。”


    何奇事果斷幹脆,轉身就走。


    人還沒下樓,就聽到顧道之淡淡地說道:“錯了,那人既不是書院弟子,也非是秋試考生。”


    都不是?


    何奇事頓住腳步,商量道:“九釀春沒了,迎山春行不行?”


    “十年?”


    “好好好,至少給你一壇十年的迎山春。”


    顧道之得了一壇好酒,便落筆作了畫,暫且不去看那山水。


    不肖片刻。


    一位俊逸出塵的白衣男子便躍然紙上。


    筆鋒錯落間勾勒出的不僅僅是形,還有一份從容而縹緲的神韻。


    何奇事拿起畫像:“沒見過,這人是誰?”


    “徐年。”


    “徐年?哦,想起來了,陳老將軍非拉著沈院長下五目連珠的棋還要添彩頭,咱們院長難堪其擾,最後幹脆就給了老將軍六個進修身林的名額,這徐年就是那六人之一吧。”


    何奇事了然地點點頭。


    “難怪圓真這小禿驢要吃癟,這可是能擋天魔教黃農人一道化身的五品大真人,哪怕是他沒轉世前估計也夠嗆能討到什麽好處……”


    “誒,不對!”


    “徐年他們幾人不是我兒何霄陪同的嗎?我問我兒子不就知道了,你還要我一壇好酒?”


    顧道之說道:“我何時說過你兒子不知道?”


    “好好好,顧道之你算計我?你可真行!”


    “君子一言。”


    “知道知道,駟馬難追對不對?等下我就給送酒來……”


    那邊何奇事滿腹牢騷下了顧道之的樓台。


    這邊書院容留客人休憩的靜室裏麵。


    老和尚清慧正看著已經恢複了佛性的圓真,問他為何會變作先前那副瘋癲模樣。


    “……那人和我說,眾生皆可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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