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佯作出被汙蔑了的惱火。


    憤然離去。


    九珍樓規矩再大,也隻是個食樓,在這玉京城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總不能把他扣押下來吧?


    身後卻傳來了鬱芸紡冷淡地聲音:


    “這就想走?”


    書生腳下的影子被另外一道影子踩住了。


    書生頓時僵在了原地,連挪動半步都做不到,他隻能先轉動腰,再轉過腦袋,看向指尖湧出了巫力的九珍樓掌櫃,驚懼交加,愕然說道:“鬱掌櫃這是何意?這可是在天子腳下,你們九珍樓規矩再大,難道連大焱王法都不顧了?”


    鬱芸紡淡淡地說道:“何意?你錢都沒付就想走,這放在哪裏應該都說不過去吧?”


    書生愣住了,他還以為九珍樓真是隻手遮天到要在眾目睽睽下因為他傳了幾句流言就不讓他走了,敢情隻是還沒有結清飯錢。


    “結,我這就結賬……”


    書生直接摸了一錠銀子出來,放在飯桌上。


    鬱芸紡都沒上手掂一下重量,隻是看了一眼便淡淡地說道:


    “不夠。”


    “不夠?這一錠足足有二兩,怎麽可能會不夠!”


    九珍樓並非是那種窮奢極欲的食樓,豐儉由君都看點的是什麽菜,要是想吃江揚郡的活鰣魚自然會貴,但點一桌子家常菜也就隻比路邊飯館貴不了多少。


    書生他們這一桌的菜,二兩銀子已經是綽綽有餘的了。


    鬱芸紡指了指剛剛她把書生腦袋砸向飯桌時,打翻了的那些碗筷,有的已經碎掉了:“你們這一桌子飯菜的錢,隻要一兩銀子就夠了,但是打碎的碗得另算。”


    這明明是你打碎的,卻算在我頭上?


    書生咬著牙問道:“要賠多少?”


    鬱芸紡豎起了一根手指,書生下意識的以為是十兩銀子,剛準備再掏出銀子,卻聽到九珍樓掌櫃既有點漫不經心卻又不容置疑的嗓音:


    “挺貴的,要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


    書生眼睛都瞪大了,差點沒脫口而出問一句,你怎麽不去搶。


    幾個碗而已,能值這麽多錢?


    鬱芸紡淡淡地說道:“這碗可不是普通的碗,每一個都出自名匠之手,你要是能買到一模一樣的碗補回來也行,不然你要是對這一百兩銀子的賠償無法接受,那也可以請官府來主持公道。”


    見官是萬萬不可能見官的。


    書生把一張蓋著八方錢莊印記的銀票拍在了桌上,說道:“不用了,我相信九珍樓的招牌,既然鬱掌櫃說這值一百兩那就是一百兩,我照價賠償就是了。”


    鬱芸紡收下了一百兩麵額的銀票和一錠銀子。


    書生問道:“請問鬱掌櫃,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鬱芸紡沒有回應,隻是指尖一挑,挑斷了束縛著書生的影子。


    書生如釋重負,快步離去。


    方才與他同桌的那些人,剛剛就沒有吭過聲,這會兒也是一聲不吭地低著頭追了出去。


    鬱芸紡讓夥計收拾了書生那一桌留下來的狼藉,然後素手一揮說道:“剛剛發生了點不愉快的插曲,打擾到各位客人用餐,實在是非常抱歉,為表歉意,各位客人這一次的賬單都記在我的賬上。”


    其餘客人即便是有不差錢的主顧,也沒人會不喜歡免單的待遇,隻覺得飯桌上的酒菜更可口了一點,不過一張張飯桌上的交頭接耳,卻難以避免地已經出現了以及徐大真人有關的話題,議論著他是不是真的逼反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鬱芸紡在安撫過客人們後,便不動聲色地走向了徐年這一桌。


    “見過徐真人,在九珍樓竟然會出現這些不切實際的流言蜚語,都是我這個掌櫃的錯,給徐真人添麻煩了。”


    徐年搖搖頭說道:“鬱掌櫃言重了,那書生不來你們九珍樓,也會去八寶樓或者什麽七味樓,你能有什麽錯?倒是鬱掌櫃為了替我出頭還得給眾人免單,實在是讓我有些過意不去,等下鬱掌櫃就把免去的那些單都算就算在我這賬上吧。”


    “徐真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可萬萬不可,免去這些單也用不了多少銀子,但要讓東家知道了我把這些單都記在了徐真人的賬上,可得把我這月的工錢都罰沒了。”


    鬱芸紡笑著搖了搖頭,轉而說道:“方才那名詆毀徐真人名譽的書生多半有問題,我已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不知道九珍樓能否有這個榮幸幫上徐真人?”


    書生有問題,在他拿出那張一百兩銀票的時候就已經顯而易見了。


    一般人不可能隨手掏出這麽多銀子。


    徐年看向了諸葛台。


    諸葛台輕聲說道:“徐真人放心,這書生跑不掉的。”


    鬱芸紡當即明悟過來,這是已經有人幫著徐真人盯緊書生了,她想要幫忙都慢了一步,便點了點頭改口說道:“既然如此,九珍樓就不做畫蛇添足的事情了,不過我留在書生身上的印記可以維持三天,九珍樓隨時都願意為徐真人提供協助。”


    諸葛台未開的折扇在手中輕搖。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在心裏盤算著,要通過那些他已經注意到的“舌頭”順藤摸瓜把“源頭”給揪出來,應該遠遠用不了三天。


    三個時辰就差不多了……


    “……他娘的,這次可真是虧大了,拿到手裏的都沒夠一百兩,在九珍樓就賠出去了一百兩,這我哪裏是富貴險中求,這是隻涉險不見富貴了啊!”


    書生和幾個同伴匆匆離開了九珍樓,拐進了一條沒什麽人的巷子裏後張口就罵。


    四處散播關於那位徐大真人的流言蜚語,其實書生本不想接這一單活計,風險太高了,他知道得罪一位至少是五品境,似乎還已經晉升了四品境的道門大真人會有多大的危險。


    他在那位徐大真人的眼裏,大概就相當於是螻蟻,隻要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伸過來一根指頭就能把他戳死。


    但是,這一單的酬勞實在是太豐厚了。


    雖然現在拿到手裏的還不夠一百兩,但這隻是訂金,如果能夠順利完成,最後到手的能有個三百來兩,足夠書生金盆洗手去個小地方,當個富家翁舒舒服服過完後半輩子了。


    所以他才動了富貴險中求的念頭。


    沒準正因為他是螻蟻,那位徐大真人即便知道了,也根本不屑於看他一眼呢?


    書生雖然現在也算是混出了點名堂,但這畢竟不是正經營生,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比起一直這麽混下去,保不齊那一天就蹲了大牢甚至是死在沒人知曉的角落裏麵,賭這一次來換後半輩子的富貴安寧似乎更劃得來。


    追上來的幾名同桌之人呢心有餘悸,趕緊問道:“楊哥,我們現在怎麽辦?”


    剛剛在九珍樓與書生坐在同一桌的人,全都是書生的同夥。


    他們在飯桌上的高談闊論,看似是幾杯酒下肚後談天說地隻是聲音大了點,其他桌的客人都能夠聽到,但其實他們在飯桌上的全部話題都是預謀好了的。


    具體到什麽時候發問,什麽時候提高聲調,都已經提前演練過了。


    突出一個專業。


    至於三百來兩銀子幾個人分完還夠不夠書生後半輩子安享富貴,他當然是已經盤算好了,這如果做成了就是最後一單,做完他就改頭換麵跑路了,倒也沒必要給這幾個人按照約定好的平分了。


    不過真要是一點兒也不分就說不過去了,多多少少還是分一點,就按照以前的報酬來,每個人分個二三兩銀子差不多了。


    書生抹了把臉,他現在還能從自己身上聞到雜碎湯的氣味,其他人身上也沾著飯菜,這肯定得先回去洗洗了,不然去其他地方說不定還得被當成乞丐。


    “都先回去洗洗吧,今天就到此為止,明天再繼續……”


    不過明天肯定是不能再去九珍樓了。


    去什麽地方還得再想想。


    不知道最近有沒有宴會,最好是讀書人比較多的詩會什麽的,他隻要能想個辦法混進去高談闊論一番,相信經過那些讀書人之口,要不了多久徐大真人在玉京城的名號就得變成徐大逆子了。


    書生一個人回到家,燒水泡澡坐進浴桶裏麵,舒舒服服地長出了一口氣,今天在九珍樓可算是驚心動魄了一回,鬱掌櫃喊住他的時候他都以為自己要這條命要到頭了,還好隻是虛驚一場。


    不過接下來時間尚早,該去哪個青樓舒緩一下身心呢?


    書生正琢磨著,莫名覺得這浴桶好生溫暖,濃重的睡意襲上心頭,他察覺到了異樣正要起身,但是卻沒能敵過愈發沉重的眼皮,嘩啦一聲濺起水花又跌坐了回去,合上了有千鈞重的眼皮……


    等到書生再次睜開眼,他身上還是光溜溜的但已經不在浴桶裏了,而是在一間茶館裏麵。


    茶館裏麵有個說書人在台上說著戲文,台下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既有磕著瓜子喝茶的衙門捕快,也有來此歇腳的碼頭腳夫,甚至還有幾個乞丐坐在地上。


    但是這麽多雙眼睛,就好像全都沒有看到被扔在地上未著片縷的書生,沒有一丁點表示。


    隻有一個夥計注意到書生已經醒來了。


    恭恭敬敬地給一位手裏撫著未開的折扇的客人倒上茶後,夥計搬了條板凳坐到了書生的麵前,笑著說道:“楊子河,八品境武夫,以前算是個讀書人。”


    “但寒窗苦讀還沒熬出頭,先染上了賭,賭到家破人亡把你娘都餓死了後,走投無路後跟人混上了幫派,也是那時候開始習武。”


    “不過在幫派裏吃香喝辣沒滿一年,你那幫派惹上事被滅掉了,你倒是僥幸苟活了下來。”


    “然後靠著在幫派混出來的經驗,開始自己在道上謀生,最擅長的就是散播消息,是真是假都無所謂,因為從你手上經過的消息都傳播很快,漸漸地倒是也混了點名堂出來,在道上也有了個書生楊的名頭。”


    生平履曆被一個茶館夥計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曾經是讀書人的楊子河感到了渾身發冷,這絕不是因為他光溜溜沒穿衣服的緣故。


    他左顧右盼,看著茶館裏那些對他視若無睹的三教九流之輩,恍然想起了什麽。


    “你……你們是蒲幫的人?”


    蒲幫,一個非常神秘的幫派,他們似乎沒有叫的出名號的高手撐場子,也遠沒有漕幫那樣大的名聲,但至少在民間可以說是無孔不入。


    伸碗討錢的乞丐、擦肩而過的小販、蹦蹦跳跳的孩童……這些在街上隨處可見的三教九流之人,指不定其中就有誰是蒲幫的眼線。


    夥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楊子河因為沒有衣服蔽體蜷縮在地上,抬頭看著茶館夥計,驚恐求饒道:“大人明鑒,我久仰蒲幫大名,從來沒想到與蒲幫作對啊!是不是我無意中冒犯了蒲幫?大人您說需要我做什麽,我一定改!”


    楊子河雖然混出了點名堂,但說到底也就是在江湖底層摸爬滾打,但也正因為此,無孔不入的蒲幫在他眼裏是真的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甚至遠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更加危險。


    畢竟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平日裏根本就接觸不到,而蒲幫的人則是平日裏接觸到了卻根本不知道,唯有在出事的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處可逃。


    就像楊子河自己。


    要不是蒲幫的人今日提起,他自己都快忘了他娘是因為他染上賭癮才會活活餓死。


    是真正的不孝子。


    茶館夥計笑著說道:“做都已經做了,改就能無事發生了嗎?不過你這麽懂事,倒是省了先教訓你一頓的功夫,那就簡單點,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楊子河點頭如搗蒜:“好好好,大人您問,您盡管問,隻要放我一條生路,我一定知無不言!”


    茶館夥計問道:“你這幾日在京城各處散播的謠言,是受了誰的吩咐?”


    楊子河一愣,恍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愕然道:“徐大真人原來是你們蒲幫的人?”


    要是早知如此,楊子河說什麽也不會富貴險中求,因為高高在上的徐大真人可能懶得看他一眼,但本就在民間活動的蒲幫,怎麽可能會放過他呢?


    “啊——”


    茶館夥計冷不丁就把手裏的茶壺傾斜,滾燙的茶水直接澆在了楊子河連衣服都沒有的胸口,燙得他在地上直嚎,嚎叫聲一度把茶館裏的說書聲都蓋過去了。


    但其他人隻是在做著自己的事情,沒有往楊子河這兒看上一眼。


    等到楊子河不嚎了,茶館夥計才冷冷地說道:“我問,你答,什麽時候準你問了?我再問一遍,你這幾日在京城散播謠言是受了誰的吩咐?想清楚再說,不要再答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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