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藥丸暫時穩住了綾華父親的傷勢,將他們安置在最近的客棧,行過針情況漸漸好轉,隨即吩咐小廝去回春堂取藥。


    綾華受到驚嚇後,一直很安靜。不哭不鬧,能聽見說話,也能對答,乖順得像個娃娃。尤其是看見何正武,她連呼吸都會小心翼翼沒有聲音。


    我心疼地將她抱在腿上,有意讓她背對著何正武。


    她比我之前見到時更加瘦弱,本就短小的衣服,在她身上仍顯鬆垮。從馬三爺手裏拿回的玉佩,依然掛在她脖子上,小心地藏在衣服裏。我本不想讓她戴著,免得再惹麻煩。但何正武親手給她套在了脖子上,她根本不敢摘。


    我一邊用溫熱的毛巾給她擦拭,一邊檢查她身上的傷口,為了轉移她的注意,隨口問道,“你和你爹怎麽沒在莊子裏?你們來城裏做什麽?”


    綾華的聲音細小,猶如蚊呐:“我們來當這塊玉佩……想換點吃的。”


    “吃的?”我愣了愣,他們是佃戶。莊子在近郊,雖雨水破壞了農田,但比起那些家當埋沒在泥水裏的災民應當好過得多。怎麽會淪落到沒有糧食。


    我瞥了一眼身後的何正武,他意會離去。


    “呂夫子呢?”我將她手掌攤平,見她掌心一片蒼白毫無血色,輕柔地握在手裏,“夫子沒有給你們分糧食嗎?”莫說莊子裏本身存有糧食供給佃戶。他征用莊子安置災民,自然會給這些災民安排吃的。災民都有,莊子裏的佃戶怎麽會沒有。


    綾華搖了搖頭,“夫子將我們的糧食分給那些災民吃了。我們不夠吃……我們好些天沒有吃到粥了。”


    我一時難以置信,不得不再次確認道:“那你們和災民一樣吃的是賑災糧嗎?”


    綾華對我的話似懂非懂,“我們不和他們一起吃。”


    “你們和他們不一起吃。”我艱難地重複道,“那你們吃什麽?”


    “我們沒有吃的了……”綾華兩眼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對不起,夫人,我偷了地裏的果子吃。它們掉在泥水裏會爛的,我實在太餓了,就撿起來吃了。我隻吃了一個。但是那些災民,把咱們莊子裏的果子都吃了。”


    坊間傳聞,呂伯淵協助太子賑災屢建奇勳。大量災民得到了救助,城內城外一片祥和。卻原來是這樣的祥和。犧牲莊子裏的佃戶,來做他的名聲。縱容那些災民,踐踏果園,恩將仇報。可笑,實在是可笑極了。


    不一會兒,何正武領著小廝進來,在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他自顧自地桌邊坐下,還有意坐在綾華的麵前。


    “過來。”他低聲說道,語氣有些生硬。


    綾華渾身一顫,麵色瞬間變得蒼白,從我腿上滑落,立在原地想哭不敢哭、想動又不敢動的樣子。


    何正武持碗盛出一碗肉粥,用勺攪了攪,放在自己麵前,“過來吃。”


    我不知他為何嚇唬綾華,有些氣惱地瞪他一眼。


    “過來,你自己吃。”他語氣夾生,但比之前要溫和很多,“要不我喂你?”


    “……你做什麽?”莫說是綾華,我也不明白他的用意。端起碗,舀出一勺吹了吹,喂給綾華,“熱不熱?你吃了這碗粥,再去吃肉,好不好?”


    到底是個孩子,綾華乖順地點點頭,嘴裏狼吞虎咽,兩隻眼睛來回打量我和何正武,完全藏不住心思。


    “你自己吃。”何正武一開口。綾華幾乎是同時自己捧了碗,放在桌上,埋著頭一口一口地往嘴裏送。再也不敢抬眼。


    “慢點兒,別燙了嘴。”我一邊叮囑綾華,一邊狠狠瞪何正武,實在是覺得他這番作為惡劣極了,好好的欺負孩子算什麽。


    “阿瑤。”然而他迎著我的目光,眉眼漸漸低垂,渾身透露著委屈,語氣也低落,“我沒欺負她。我救了她,她還怕我。……連你也怕我。”


    我以為我掩飾得很好。可還是被他發現了自己的疏離。


    我明知他是為了救我。可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那一簇簇的血泊,仿佛還能聞見空氣裏的血腥氣。甚至還能回想起手起刀落的瞬間,刀刃破空切開皮膚的細響。我以為病人是脆弱的,卻原來生命本就是脆弱的。那樣不堪一擊。


    我見慣了他寬和溫柔的模樣。以至於對那森寒的眸子和冰冷的語氣,陌生到無法釋懷。就像是長著同一張臉的陌生人。想到他有一雙那樣的眼睛。我不敢與他對視。我心慌,忐忑。我私心裏期盼著未來的蕭景宸不是真正的閻羅。是那些權力逼迫他,是那些陰謀陷害他,是世人不懂他。我唯獨不敢想,他真的會是手上沾滿鮮血的長皇子。


    溫柔與殘暴如何並存?


    哪個是真?


    “阿瑤?”何正武終於按捺不住,一把將我抱起,“你看著我好不好?你從方才就不肯看我。我做錯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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