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晚飯時間,隆正突然說想吃剛才的蛋糕。那是鬆宮為他買的。“現在吃合適嗎?”鬆宮一邊拿起紙袋一邊說道。“管不了那麽多了。肚子餓了就得吃,這樣對身體才最好。”“到時候挨護士小姐批評了,我可幫不了你。”嘴上雖然這麽說,不過鬆宮仍然很高興看到年邁的舅舅能夠表現出食欲。鬆宮從紙袋中取出盒子,打開了盒蓋。一小塊一小塊的蛋糕被分別包裝著。他取下了其中一塊的包裝紙,將蛋糕遞到了隆正那瘦骨嶙峋的手上。隆正用另一隻手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他想讓自己靠起來。鬆宮上前幫了他。一般成年人兩口就能吃完的蛋糕,隆正卻花了很長時間一點一點地送進了嘴裏。雖然吞咽時有一些困難,不過看得出他還是很享受這股香甜的味道的。


    “要喝水嗎?”“嗯,幫我拿過來。”鬆宮將旁邊移動櫃上的塑料瓶子遞給了隆正,上麵插有吸管。隆正一邊躺著一邊熟練地喝下了其中的水。“發燒的情況怎麽樣了?”鬆宮問道。“還是老樣子。在37度到38度之間徘徊。我已經習慣了,現在都把這當成是自己的正常體溫了。”“嗯,隻要不難受就好。”“倒是修平你,來這裏合適嗎?工作怎麽樣了?”“世田穀的那個案子辦完後,這陣子是出奇的空。”“你正應該利用這段時間來準備升職考試。”“又來這一套。”鬆宮撓著頭皺眉道。“如果討厭學習,那就找女孩子去約會什麽的。總之,不用這麽操心我的事情。你就別管我了,克子不是也會來麽。”克子是鬆宮的母親、隆正的妹妹。“我沒有可以約會的對象啊,再說舅舅你不是也挺閑的嗎?”“不,沒你想象的那麽閑。別看我這樣,我可還有很多問題要思考呢。”“你是說這個?”鬆宮指了指旁邊移動櫃上的棋盤。那是一塊將棋盤,棋子為磁鐵製,可吸附在盤麵上。“別碰棋子,我還在對局呢。”“我是不懂這個,不過局麵似乎和我上次見到的沒什麽兩樣嘛。”“沒那回事兒,戰況時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對方也是一把好手呢。”


    隆正話音未落,護士打開病房的門走了進來。是一位圓臉蛋兒、三十歲上下的女性。“我來替您測量體溫和血壓。”護士說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我現在正在讓這小子看棋盤呢。”聽隆正這麽一說,圓臉的護士微笑了。“你想好下一手了沒?”“嗯,當然。”她一邊這麽說道一邊伸手移動了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鬆宮吃了一驚,來回看著隆正和護士。“咦?對手是護士小姐?”“她可是我的勁敵。修平,拿近點讓我看看。”鬆宮拿著棋盤,站到了床邊。隆正看了之後皺起了眉頭。他臉上那無數的皺紋又顯得更加深重了。“原來是桂馬啊。料不到你還有這麽一手。”“請您等一會兒再思考,不然血壓要上升了。”胸口掛著印有“金森”字樣名牌的她熟練地為隆正測量了體溫和血壓。之後隆正告訴鬆宮護士名叫金森登紀子,還問他要不要和她約會,雖然對方年長一些。當然鬆宮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她看起來也沒有。


    “感覺有什麽地方痛嗎?”測量都做完後護士問隆正。“不,沒有。一切一如既往。”“那要是有什麽事的話請馬上叫我哦。”金森登紀子微笑著走出了病房。目送她走了出去,隆正迅速將視線投回到了棋盤上。“給我來這一手啊,雖然也不是沒想到過,不過還真有點意外呢。”瞧這陣勢,確實是不必擔心他會感到無聊了。鬆宮稍感安心之後從椅子上站起了身。“那我就先走了。”“嗯,代我向克子問好。”當鬆宮打開房門正裝備走出去時,突然傳來了隆正呼喚他名字的聲音。“怎麽?”“……真的別再硬抽時間來看我了。你現在應該還有很多必須要做的事。”“我都說了,沒有硬抽時間。我還會來的。”說完之後鬆宮便離開了病房。


    在前往電梯的途中,他順路去了一下護士辦公室。發現金森登紀子在,就招手把她叫了出去。對方帶著一副疑惑的表情走了過來。“請問最近有沒有人來看過我舅舅?我是說了除了我母親之外。”護士們當然也都認識克子。金森登紀子想了一下,說:“據我所知,並沒有……”“我表哥來過嗎?就是我舅舅的長子。”


    “他的兒子嗎?不,應該沒有來過。”“這樣啊,抱歉,上班打擾你了。”“沒有。”她微笑著說道,然後回去繼續工作了。


    進入電梯之後,鬆宮發出了一聲歎息。他被無力感侵襲著,覺得有些煩躁,以及一種對今後仍然無能為力的自己的不甘心。隆正那張沉澱著黃色的臉又浮現在了眼前。他的膽囊和肝髒都正在被癌症侵蝕。通過手術去除癌細胞已經不可能了,現在隻是在盡可能地延長他的生命而已。鬆宮母子也已同意在隆正本人感到疼痛難忍時對他使用嗎啡。兩人的共同願望就是讓他至少在離開時能夠沒有痛苦。這一天不知何時就會來臨。醫生說隨時都有可能。雖說在和隆正對話時完全意識不到,可倒計時確實已臨近終結。


    鬆宮第一次見到隆正是在快進初中時。之前鬆宮和母親克子兩人居住在高崎。當時的他並不明白為什麽要搬來東京,隻知道是因為母親的工作。當母親首次把隆正介紹給他時,少年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從未聽說過他們母子還有稱得上是親戚的人在。母親是獨生女,外公外婆也早已去世——他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加賀隆正以前曾是一名警官,辭職之後,在保安公司擔當顧問。他的時間絕不寬裕,卻會頻繁地拜訪鬆宮家。給人的感覺是他並非是因為有事才來,而隻是來看看他們過得怎樣。他總不會忘記上門時帶點東西,多是肉包子、大福餅這類能讓鬆宮這樣的正在長身體的中學生樂得眉開眼笑的美味。如果是夏天,有時還會帶上一個西瓜。


    令鬆宮感到困惑的是,對他們如此之好的舅舅,為何此前和他們毫無往來,東京和高崎之間的交通也並非不便。可這個問題無論是問克子還是隆正,他們都隻會說“不過是暫時性的疏遠罷了。”這樣的答案顯然不能令鬆宮滿意。不過在上了高中之後,鬆宮終於從克子處得到了解答。起因是戶口本,上麵父親的一欄是空白的。鬆宮向母親問起此事,卻得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原來鬆宮的父母並沒有結過婚。“鬆宮”隻是克子前夫的姓氏。二人之所以未能結合,是因為父親已經和別的女性結婚了。也就是說鬆宮父母的關係按照一般的說法,是婚外情。不過並非玩世不恭的那種,男方也盡了全力想要離婚,但是並沒有成功。於是他就離開了原先的家,和克子共同在高崎生活著。他的職業是廚師。不久後二人誕下一子,可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無法成功離婚。雖不能如願以償,二人在表麵上仍然以夫妻名義生活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時,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還是發生了。父親死於一場事故。他工作的日式餐館遇上了火災,而他沒能有幸逃出。帶著年幼的孩子,克子不得不去掙取生活費。鬆宮隱約記得母親曾有過從事風月場所工作的經曆。平日裏總要深夜才能回家,每次都醉醺醺的,有時還會在廁所裏嘔吐。


    為此時的母子二人伸出援手的正是加賀隆正。克子沒把高崎的住址告訴過任何人,隻有隆正一個人知道,並且時不時會有聯絡。隆正勸克子返回東京。理由是這樣方便自己幫助他們。克子雖不想給兄長添麻煩,可是考慮到兒子,想想不能再逞強,就決定進京。隆正不僅為母子二人找到了住處,還給克子找了一份工作,更在生活上資助他們。聽完這一切,鬆宮終於了解到自己為什麽能過上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這正是因為有了一個如此為母親著想的好舅舅。絕對不能辜負他,一定要回報他的恩情——鬆宮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度過他此後的學習生活的。為了上大學而去爭取獎學金,這麽做也都是因為那是隆正的願望。然後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警察這條道路,因為這是自己最尊敬的人從事過的職業,別無他選。


    雖然無法挽回舅舅的生命,但至少要讓他離開時沒有遺憾,這就是鬆宮的願望。他把這當作是對隆正最後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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