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謙臨走時,擔心陳福光很快卷土重來,勸告阿依族人趕緊上路。古戈大叔也不願在這裏惹上漢人官府,決定跟多吉的商隊一起走。以往每年族裏出來采買都是古戈帶隊,今年帶了這三個祖宗出來,在中原逛了半年,到處惹得雞飛狗跳,古戈覺得自己所有的耐性都被磨光了。


    他們一路平安到了雅州(雅安),跟著吐蕃商隊一起住進了察雅拉格家開的‘白瑪’鍋莊。


    阿奴已經能夠用手吃飯,照樣賴著要納達岩喂,納達岩早已被她奴役習慣,阿依族人習以為常。


    可是有人看不慣,多吉的小主人,他小妹妹的兒子,拉格家的小少爺香堆雲丹。特別當自己的舅舅,大管家多吉對著阿奴一口一個“小拉則”(仙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被遺棄了。


    香堆雲丹是個骨瘦如柴的蒼白少年,今年十六歲。據說他從小身患怪病,身上常常莫名其妙的疼痛,發作時歇斯底裏。他看過最好的藏醫,母親拜過每一座廟裏的菩薩,父親甚至把他送去若仁寺當學僧,都治不好他的怪病,舅舅到處收羅的鎮痛藥物慢慢的都沒有了效果,最後從印度來的一個商人給拉格帶來了鴉片,才能讓他在發作時安靜下來。這次來中原求大漢皇帝的禦醫,也沒能找出病因。阿奴想,他未必會被這個怪病折磨死,但是肯定會死在鴉片上。


    兩個孩子互相看不順眼。雲丹討厭阿奴的原因很簡單,以前隻有一個病人,大家都順著他,看他的眼色,現在多出了一個,他覺得大家對阿奴比對他好很多(沒有人會喜歡壞脾氣的孩子),最最在意的舅舅對著他愁眉苦臉,對著阿奴笑得臉上開出了格桑花。


    阿奴討厭雲丹一開始是因為鴉片,她對鴉片深惡痛絕,後來是因為他的挑釁和惡毒。在雲丹因為侍女朱姆不經意對著阿奴笑了一下,就給了朱姆一鞭子後,‘醜人多作怪’,阿奴用剛學來一句藏語輕輕的在雲丹耳邊說,氣的雲丹砸碎了所有的鏡子。


    “阿奴瑪!”納達岩站在門外,一臉鐵青,他一直警告阿奴不準惹雲丹生氣,雲丹氣極會發病。


    見他長眼微眯,唇角緊抿,阿奴知道他很生氣,因為巫師的修行,納達岩很少情緒外露。阿奴不敢說話,乖乖的跟著他下樓,他們要去找馬奎大叔。


    樓上傳來一陣嚎叫,還有朱姆急叫聲:“小主子,小主子。”幾個侍女衝進去,裏麵一片混亂。兩個白教的喇嘛站在樓上,陰沉沉的看著阿奴。阿奴心裏的那點子愧疚,見到這兩個喇嘛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她仰起頭,也惡狠狠的看著他們。


    納達岩歎口氣,攔住疾奔過來的多吉:“我們要走了。”


    多吉一愣,抱歉地苦笑起來。這些天兩個孩子一對上,多數以雲丹挑釁起頭,發病告終,在他麵前阿奴很少露出對雲丹的敵意,他一直以為隻是雲丹脾氣太大,沒有發現每次雲丹發病都是他不在的時候。


    他知道納達岩發了話,就不會收回,也不敢挽留,對著古戈說了幾句抱歉話。阿依族人就搬出了白瑪鍋莊,直接去德恒商號找馬奎。


    馬奎已經走了兩天,因為多停一天就多一天嚼用,馬幫等了三天,實在不能拖了,臨走時托掌櫃把預付的錢退給阿奴,阿奴很抱歉。他們最後在德恒的客棧住下來。


    在雅安,他們要買些茶葉和布匹,帶到芒康脫手可以賺一點,自己再留一些。這些東西都控製在雅安的茶馬司手裏,要用馬匹來換。他們沒有馬,曆年來都是從山裏背一些名貴草藥出來跟藏人換成馬匹,再去換茶葉,布匹和鹽,鹽在芒康,來時已經買好存在相熟的商號裏。這次他們先換成把草藥換成錢,帶阿奴和阿錯去中原遊曆。現在手上沒有馬,還要先去買馬,阿奴還有一個新的計劃——購買奴隸。


    她才知道新漢律法廢除人口買賣,改奴隸製為雇傭製,不過私下貴族間奴隸買賣卻依然存在。不說北方邊境常年戰爭,西南邊境白蠻,烏蠻,苗人部落之間因為民族積怨,近年來局部戰爭頻繁,擄劫的人口除了交換戰俘,剩下的淪為奴隸,多了就拿來買賣,奴隸買賣已經公開化,奴隸販子猖獗一時,已經不滿足於戰俘,開始公然搶劫人口。


    中原新漢朝除了在西南設立羈縻州製約蕃部之外,還實施“以夷治夷”,選用夷人或者是當地世家擔任土司,對夷人地區實行管轄,對夷政策也頗為寬容,指導思想主要是以恩信施治,不尚征討。曾有敘州(宜賓)招討使方旭因為蠻族降了複判,殺了蠻族首領,朝廷責怪他不遵守治夷方針,反而把他降職。所以對於這種小規模的戰爭,西南的漢人軍政官員往往置之不理,由土司調節,上書朝廷時稱之為‘械鬥’,若是事態擴大,再出動府軍鎮壓。這種心態導致西南土司勢力做大,漸漸有尾大不掉之勢。奴隸販子後麵往往就是各地的土司。


    阿奴上次經過康定,就被人當街擄走,阿依族人追到城外,雙方對峙許久,直到納達岩使了幻術,才把阿奴救下。可見奴隸販子的橫行無忌。


    阿奴想,左右無事,不如去逛逛。上次被當街劫走後,她再不敢一個人上街,阿錯他們跟著古戈去買賣事物,隻剩下納達岩。


    兩人在街上亂逛一起。雅州(雅安)是茶馬重鎮,大漢的24個茶馬司之一就在這裏,‘蜀中推富饒者,必首推雅’,雅州已成為蜀地的‘富州’。城內長長地青石板路被歲月打磨的幽幽發光,街道兩旁是木結構的青瓦房和吊腳樓,有的樓層層出挑,看起來高大宏偉,精致的木雕石刻更增富庶繁華。茶肆,酒肆,賭坊,質庫(當鋪),勾欄瓦舍,各家商號鱗次櫛比。成都的蜀錦,邛崍的布匹竹杖,西南的藥材山貨,精致的藏刀,竄成串的瑪瑙,晶瑩的珍珠,各種貨物琳琅滿目。西南屬國,各地土司,頭人前往納貢的使者,操著各種語言的商隊,馬幫,絡繹不絕,人馬相擠於道。店鋪旌旗林立,迎風招展,下麵人頭攢動,喧鬧不堪。


    剛剛下過一場雨,地上濕漉漉的。阿奴興趣缺缺的跳過一堆馬糞,拐進一家頭麵店(首飾店),別的頭麵店大都是賣些珊瑚,蜜蠟,瑪瑙,琥珀,之類,金銀製品風格粗放樸拙,首飾的個兒比較大,這家的東西倒是很精致不同。


    這是鏤空的金花?這麽小,用來做什麽的?阿奴對首飾不在行,前世今生都沒有見過幾樣,之前在中原走了四個多月,大都在趕路,根本沒有進過珠寶店,不過哪個姑娘不喜歡珠寶首飾?


    這是簪子?上麵的金葉子打的極薄,一層一層的攢成一朵金花,拿在手上,花瓣輕輕顫動,嬌美華貴。


    這也是金簪?上麵重重疊疊的打成三座樓閣的樣式,每個隻有拇指大小,重簷鬥拱,圍欄門窗,纖毫畢現,令人歎為觀止。


    這是石榴?白玉花瓣包裹著嬌豔欲滴的紅珊瑚,下麵綴著幾串長長的金花流蘇。紅珊瑚在阿媽那裏見過,隻是顏色沒有這麽好看。


    這是螺鈿,這個她見過,貝殼磨成的薄薄的花瓣,泛著柔和的五彩光,中間嵌著一顆珍珠做花芯。想起珍珠,劉仲給的那顆珍珠可真大,這裏還沒有看到比它更大的,可惜這次馬價大漲,預留的錢不夠,給古戈大叔拿去換馬了。


    一旁的夥計早像雷達一樣把兩人上上下下掃了一遍,兩人有些相像,男的身材高大,劍眉朗目,微笑時皎如清風,通身隻有一副金耳環,雖然粗大,但是樣式老舊,顏色發暗;小姑娘皓齒星眸,頭上隻有一根蓮花木釵,不知道是什麽木頭,烏沉沉的。兩人一身舊布衣,看著風塵仆仆。但是夥計知道,在這條茶馬道上最不能做的就是以衣取人。


    他見阿奴拿著那枚螺鈿做的梅花釵看個不停,剛想上前介紹,卻見納達岩上前一步,取下一邊的金耳環拿給阿奴:“很喜歡?這個應該夠買一個吧?”


    阿奴嚇了一跳,忙說道:“我就看看。”她放下釵子,拽下他的頭,把耳環給他戴上,“我還小呢,戴了也沒有阿青(男孩子)喜歡我。”


    納達岩見她開玩笑,心裏歎氣,他已經三十歲,從未下過山,平日裏都是族人供奉,向來不操心錢財,隻知道山外是以物易物。這次遊曆,見阿奴陸續賣光了她的首飾,頭上戴的隻是自己在她五歲時削給她的烏木簪子,他才知道金銀的重要。族裏雖窮,姑娘再小也有一兩件金銀首飾,阿奴現在一件也無,他心中酸澀,執意想給阿奴買一件。


    兩人說的族語,夥計聽不懂,見兩人推櫃,知道是沒有錢的主,想想走到另一邊櫃上,挑起一支釵子,拿給阿奴看,說道:“這叫做鬧鵝,今年供給宮裏的樣式,用上好的宮娟做的仿真花。本是姑娘們節慶的時候戴著上街的。高家土司的夫人端午的時候訂了十幾隻給家裏的小姐們,我們多進了幾支。這支隻賣400個錢。”


    阿奴見是一枝鵝黃色娟茶花,上麵附著一隻同色的蝴蝶,也就指甲蓋大小,翅膀輕輕顫動,活靈活現。精巧可愛。知道夥計看見自己沒錢,好心給自己台階下,400個錢也不貴,隻是住客棧一晚的費用。不過這種絹花給那種蓮步輕移的閨秀戴差不多,明天她就要翻山越嶺,哪有辦法戴這種一碰就壞的東西。


    阿奴對著那夥計一笑,耀花了他的眼,說道:“這個不適合我,謝謝啦。”


    轉身欲走,後麵被人撞了一下,一個聲音說:“跟了一路啦,還不進去?”


    她轉身一看,劉仲剛剛站穩,漲紅了臉,後麵劉暢笑眯眯的對夥計說:“柱子,還不把東西拿給阿奴姑娘挑。阿奴,上次多謝你們救了我,你就挑一些喜歡的首飾當做我的謝禮可好?”一副慷慨模樣。


    阿奴眉頭一挑,笑起來:“如此,恭敬不如從命,麻煩你介紹一下吧。”


    阿奴毫不客氣,劉暢倒是一愣,不過夷人大都性情坦直,他的封地就在雅安,見得多了,也不以為忤。


    他拿起剛剛阿奴看過的金花:“這是花鈿,”他一一介紹過去:“這是金花華勝,花瓣是工匠一張張錘鍱而成,比紙片還薄。這個樓閣做的是金步搖,也是鎚鍱,就是把平麵圖案‘打‘成很有浮雕效果的立體圖案,再輔以“鏤花”就是’鏨刻‘,極費功夫。這個是紅珊瑚石榴鍍金步搖,這個是螺鈿磨成的梅花釵,上麵的珍珠是合浦珠,這個是和田玉梳。。。。。。”他滔滔不絕,想起阿奴看的都是金飾,也專門在金飾的櫃上流連。


    長長的一串說完,他喘口大氣,得意地看向阿奴。


    阿奴笑得眉眼彎彎:“你的店?”


    “誒,是。”


    “你的命值多少錢?”


    “啊?那個沒法算。”


    “沒有這個店值錢吧?”阿奴諄諄善誘。


    “誰說的,我堂堂一郡王爺,這個店還比不上我一個指頭。。。。。。”


    “這樣,你的命值多少錢,你就給我多少好了。”阿奴笑意盈盈。


    劉暢犯難,給少了不是說自己不值錢,給多?要給多少才能體現自己值錢。。。。。。


    “就這個店好了。”


    劉暢黑線,這不是明搶嗎?


    “不給嗎?”阿奴掏出一把匕首,似笑非笑比劃一下,露出一顆小尖牙:“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我不要你的身,就給一根指頭好了,哪根呢?快點,我們還有事呢?”


    劉暢冷汗直冒,這就一女土匪,阿仲不是說阿奴俠肝義膽,幾次救他於水火,也沒聽說要什麽,怎麽到他這,變成要手指了?上次看見阿奴,還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啊?


    他哪知道,上次阿奴看見他時,他還是一個仆從如雲的王爺,後麵跟著的侍衛,功夫都不弱,隻好使水墨功夫,要不是實在趕時間,還不敢偷紅紅。這次他就一個光棍,劉仲?


    ?想他也不敢擋她的事,她正缺錢呢,敢擋她好事,回頭把他賣給奴隸販子。


    那柱子見事情不對,慢慢地往後蹭,納達岩的長刀橫在他的麵前。


    劉暢扯過劉仲:“我要不是為了你。。。。。。”


    劉仲往後一掙,說道:“我那顆珍珠給了阿奴。”


    “那顆南海進貢的珍珠?”那可是宮裏最大的一顆。


    劉仲點頭,沒說那隻是紅紅的租借費。


    劉暢眼珠直打轉,劉仲壓低聲音湊在他耳邊說:“你不知道她怎麽救我的吧?阿奴殺人都不眨眼的,旁邊那個是個巫師,我可是親眼看見他做法,追我的人都沒看見了。還有,還有,我欠了她很多錢,沒法子,被逼著簽了賣身契。”言下之意,我人都是她的了,這話說得真真假假,雖然三舅說那個賣身契無效,這個他不打算告訴劉暢。


    劉暢倒吸一口涼氣,總算知道阿奴為什麽這麽有恃無恐,罷了,總不能學阿仲賣身吧。他進入櫃台,拿出一個盒子,裏麵一塊碩大的藍寶石,戀戀不舍地說道:“這是波斯來的,本想拿到長安做成項鏈。”


    阿奴也不客氣,拿在手裏看了看,微笑道:“這樣吧,這店還是留給你吧。”


    劉暢默,本來就是我的。


    “我隻要一點,太多我也拿不走。”


    你隻想拿走一根手指。


    阿奴指指櫃子上堆著的金磚,轉頭對柱子說:“這些金磚是足金的?”


    “九成八。”柱子應得老實。


    阿奴拿起金磚,底下有鑿印,從左到右橫向直排“宋鋪”兩字;左側下方鑿有“茶馬司(押)”戳記,中央鑿印“九分四厘”、右側鑿有“程成”字樣;背麵上方斜立倒排“令狐武驗”四字,下方倒立直排“燒驗訖”三字。既有官府押印,肯定是足金無疑。


    柱子想說這本是放在櫃台上顯擺的,沒有這些金條,那些蠻夷會認為店裏不夠財大氣粗。見劉暢不說話,想想麵前這個也是個蠻子,他不敢吱聲了。


    櫃子裏麵有一塊綢緞,阿奴展開一看,夠大,鋪開,往上麵碼金磚,拿了一半,數數一共二十根,說道:“行了,兩不相欠。”


    納達岩打好包裹,往肩上一扔,兩人揚長而去。臨出門前,阿奴塞給劉仲一根金磚權充友情表演小費。


    阿奴走後,沈謙和沈青娘從旁邊轉出來,身後跟著幾個沈家護衛,劉暢店鋪的護衛被他們看管在一邊。


    劉暢氣結。沈青娘笑道:“郡王爺,得罪了。我可不敢攔,阿奴救了我和六郎兩條命呢。可憐我們現在背井離鄉,一貧如洗,總不能學阿仲賣身吧。隻好借花獻佛了。”


    當他不知道,雅安那排得上號的林記商號就是他們的,一貧如洗,騙誰呢?劉暢心裏憤憤。旁邊柱子湊過來:“爺,那個金磚隻有四根是真的,萬一發現了。。。。。。這個。”


    劉暢額頭見汗,那個小女蠻子隻怕真會再找上門。


    青娘一笑:“阿仲,跟阿奴說一聲,晚上我們請他們吃飯,在閩都酒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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