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起大雨來,看著泥濘的道路,羅桑隻能宣布繼續休整。


    阿奴找到古戈,他們一起去找那些買來的奴隸們。


    他們跟著卓瑪的娃子(農奴仆人)住在一起,即使昨天洗過澡,衣服鞋襪還是散發著怪味,帳篷裏很髒,臭烘烘的。


    阿奴忍不住歪頭朝外吸了一口氣,,見他們都跪在地上行禮,忙擺擺手:“都起來吧。”想來這樣行禮是卓瑪的娃子們教他們的。這樣也好,他們還要在吐蕃的土地上走一個多月。


    阿奴擺好自認為嚴肅的臉色,用漢語說道:“我們還有三個月的遠路要走。”據她觀察,害怕的大多是漢人,吐蕃人習慣了高原,他們中有的人之前就過著遷徙的遊牧生活,四處為家,倒不覺得行路辛苦。


    底下的人們嚶嚶嗡嗡的議論起來。


    阿奴繼續說道:“如果生病了,最好跟古戈大叔說,我們有郎中,有病要早治。”她環視了一圈,見眾人表情各異,她加重語氣:“隻要你們活著,我就不會丟下你們。”


    底下議論的聲音一直繼續,阿奴懊惱地想:“我還是太小了些,古戈大叔或者沈嘉木來說會不會更好?”


    有一個叫三娃的漢人站起來,他壯著膽子吱吱唔唔的說:“我能不能不走了?”


    阿奴皺皺眉,三娃一臉渴望的看著她。


    阿奴問:“為什麽?”


    “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他脫下鞋子,腳上都是磨破結痂的血泡,還有雞眼。


    阿奴低下頭,阿依族人走了快一年,已經習慣了,現在有時候還有馬可以代步。奴隸們都是用雙腳走路,雖然他們以前都窮苦人家出身,但是誰也沒有走過這麽遠這麽難走的路。


    阿奴沉吟片刻,很嚴肅的對三娃說:“吐蕃有句話‘地上沒有無主的人’,你要留在這裏,隻能永遠做奴隸,卓瑪家的奴隸算是很好過的,有的人家的奴隸過的日子連狗都不如,動輒挨打,每天隻有一頓稀湯,而且子子孫孫都是奴才。”


    見他們的臉色都變了,阿奴趁熱打鐵:“他們還有一種奴隸叫‘朗生’,意思是會說話的畜生。”她抿緊了唇:“你們不想做人,要做畜生嗎?”


    鴉雀無聲。


    三娃低下頭咕噥:“跟著你們,我們也是奴隸。”


    阿奴有些激動:“我不會打你們!不會餓著你們!不會把你們當畜生一樣看!我們那裏人少土地多,隻要你們勤勞肯幹,努力開荒,就會有自己的土地,每年隻要交一點點糧食給寨子裏。路雖難走,我都走過來了。你們都比我大,難道還不如我嗎?”


    “你也是用腳走的?”三娃問。


    “不用腳,難道用手嗎?”阿奴好氣又好笑:“隻要大家齊心協力,再走三個月就可以到家了。有田有地的日子隻要熬三個月就可以實現了,那裏沒有地主,沒有當官的,沒有頭人。。。。。。”


    一個漢女叫秀秀的打斷阿奴的話,興奮的問道:“我開的荒,地就是我的?”


    “對。隻要交一點點糧食給寨子裏就行了。”


    “那我們,我們還是不是奴才?”另外一個問。


    阿奴盡量微笑,低聲說道:“還沒有走出吐蕃的時候,你們就是奴隸身份。我們進出各位頭人的領地的時候,需要你們的賣身文書,不然你們會被當成沒有主人的奴隸。”


    那走出吐蕃以後就不是了,人人麵露喜色。


    “還有,這些不能告訴別人。”阿奴告誡,眾人雞啄米似的點頭。


    阿奴對三娃說:“你過來,腳要治一下。還有誰的腳爛了?”幾個人站起來,阿奴把他們交給古戈,古戈帶他們去納達岩那裏。


    阿奴轉身吐了口氣,抬眼看見劉仲歪在帳篷邊上,皺眉罵道:“走路都要人扶,下雨到處亂跑做什麽?”


    劉仲嘿嘿一笑:“我看你到這裏來,跟過來看看有什麽事。”


    他瘦了很多,已經找不到兩個月前小地主似的又憨又傻的模樣,臉上蜈蚣疤讓他看起來有些可怖。隻是天天被阿奴洗腦,加上比大象腿還粗的神經(阿奴說的),他現在頂著那條疤已經習以為常,別人的異樣眼光對他而言如同隔靴搔癢。


    雨小了,阿奴扶著他慢慢地走,劉仲有些不自在。昨天聽說阿奴已經嫁給納達岩,眼前這個一起玩笑,數次救他於危難的可愛小姑娘已經是別人的了,他感覺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被人搶走,夜裏輾轉反側,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失落。


    阿奴才比他的肩膀高一點,發絲不時的拂過他的鼻子。阿奴扶著他呢,他不舍得放開,忍住打噴嚏的衝動,把頭轉開。


    阿奴哪裏會去揣摩他的心思,一路東張西望。


    忽然不遠處,一股噴泉拔地而起,大約有四五個人高,蒸汽直衝雲霄,熱浪撲麵,似乎連雨絲都被蒸發掉了。一個牧民從旁邊走過,雙掌合十對著阿奴說了一句,微笑走了。


    “他說什麽?”劉仲仰頭看著噴泉。


    “他說,看見這個間歇噴泉的人有好運氣。”阿奴笑道。


    見她有了笑容,劉仲覺得天都放晴了,不由自主跟著微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阿奴戚眉,他就覺得心慌。


    沒有高興兩秒,阿奴又拉下臉,劉仲忍不住問道:“今天怎麽啦?”


    阿奴悶道:“沒有什麽,隻是沒有可以開心的事罷了。”


    “要不,我跟你講個笑話吧。”


    “嗯。”


    “有一次,太子哥哥和我去見太後。”劉仲頓了一下,他很久未講起皇祖母,也叫不出來了。“太後與永林公主,嗯,就是我的大姑姑在說笑話,她說太子哥哥出世以後,皇伯父很高興,賜群臣湯餅宴,就是孩子出生三天,要請吃湯餅。”


    “我知道,就是麵條,哦,就是麵壓成的薄片。”


    “對。”劉仲學著老夫子狀搖頭晃腦:“兵部侍郎華青君站起來說‘賀殿下祠嗣之有人,愧吾等無功而受祿。’皇伯父大怒:‘你這是說什麽話,這種事你有什麽功勞?’”


    阿奴‘咕’地笑了一聲:“那個華青君是誰?”


    “是太後的侄兒。”


    阿奴想,當著孩子,還是太子說這種話,是相當不給麵子了,想來這個華太後對太子也不好啊。阿奴問道:“太後對你和太子怎樣?”


    “對我更好些,有好的東西都是先給我的。有一次南海進貢,裏麵有一顆很大的珍珠,就是給你的那顆。太子哥哥想要,我也想要,太後就賜給我了。”


    “那太子對你好不好?”


    “還好,我們一起住在東宮,有時候也會吵嘴打架什麽的。太後和皇伯父都會偏著我,責罵太子哥哥。”劉仲一臉懷念。


    “你皇伯父對你怎樣?太子不生氣?”阿奴總覺得不對,那太子看著精瘦精幹的樣子,不像是個兄友弟恭的。


    “很好。”劉仲很傷感,“他總是責罵太子哥哥,卻從來沒有罵過我一句。太子哥哥生氣,過一會就好了。”


    阿奴很鄙視的看著劉仲,他一頭霧水:“我說錯什麽了?”


    “笨蛋。”阿奴怒道:“他對太子那是望子成龍,卻把你當成豬在養。”


    “啊?”劉仲茫然的張著嘴,配上臉上的蜈蚣疤真是呆斃了。


    阿奴恨鐵不成鋼:“想來還是你那父親做的孽,那皇帝奈何不了你父親,隻好對付你,為他的兒子,也就是太子的將來鋪路。你是嫡妻嫡子,將來沒有變數的話,就是你襲梁王爵位,一頭豬比一頭龍好擺布多了。到時候太子變皇帝,要殺要剮還不是他說了算。那太後也不是好東西,你在宮裏這麽久,沒聽說過一種死法叫‘捧殺’麽?”


    劉仲搖頭。


    “就是把你捧的高高的,對你千好萬好,別人當然看你不順眼,就會找你麻煩,在皇宮那種地方,一不小心就有殺身之禍,你得意忘形之後,毛病當然多了,小辮子被別人一抓一大把,到時候怎麽死都不知道。”


    劉仲目瞪口呆:“你,你怎麽知道?你都沒去過宮裏。”


    “我有腦子!”阿奴喝道,繼續發揮想象:“太後對你比對太子好,處處排擠太子,太子肯定不高興,不高興就會找你麻煩,現在不敢找,等老的都死了,太子當了皇帝,看見你就想起當年受的窩囊氣,他能不想著法子折磨你?”


    阿奴見劉仲臉色灰敗,連忙住嘴,想想皇帝家真真讓人心寒。難怪不讓劉仲回家跟母親一起,貌似劉仲母親是個才女來著。劉仲被養成這幅蠢呆樣,那高高在上的兩個人總算是成功了。


    良久,劉仲開口:“墨書也說過,要我行事小心,對太子要恭順。”


    “墨書是誰?”


    “我母妃給我找的書童,上次被劫殺,他死在我麵前。”劉仲木著臉,阿奴發現他現在很少哭了。


    “宦官嗎?”


    “不是,我朝沒有宦官。”


    “啊?”阿奴嚇了一跳。


    “開國太祖是前朝宦官的養子,他很尊重義父,當了皇帝就宣布廢除宦官,說年年征戰,人口太少,閹人過於殘忍,有幹天和。前朝的宦官還留下來頤養天年,一共有三千多人,最後一個在一百年前死了,據說還給他風光大葬。”


    “那你們皇宮怎辦?”


    “分成內外宮,內宮裏沒有男人。皇帝隻有一後一貴妃一妃。”


    原來後宮簡化了啊,阿奴想那個開國太祖劉啟是什麽樣的人呢?不會也是穿的吧。人家混的可真好啊。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不覺走到一個很淺的山洞旁邊,裏麵悉悉索索一陣響動,兩個人坐起來,是駝幫頭領益西多吉和一個麵生的姑娘,見兩人衣衫不整,阿奴和劉仲臉一紅,阿奴忙轉身:“打擾啦,你們繼續繼續。”扶著劉仲快步走了。


    劉仲有些口吃:“他們,野地,他。。。”


    “野合?”阿奴問道。


    劉仲大驚,阿奴連這個都知道。


    阿奴‘呸’的一聲:“就你們假道學。他們天性自由,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好。”


    “可是有的一妻多夫。。。”劉仲想說這是陋習。


    “有的是陋習,有的也沒你想的那麽糟糕。請尊重他們的風俗,你最好不要在人家麵前露出驚訝的嘴臉。隊裏有的吐蕃人就是與兄弟共有一個妻子。”


    見劉仲滿臉不可置信,阿奴解釋道:“他們財產有限,娶妻子養孩子要花錢的。還有他跑馬幫,經年累月在外,兄弟在家種田放牧,順便看顧妻子兒女,分工明確,對家庭有好處。對他們來講,共有一個妻子麻煩少了很多,有限的財產也不用分開。馬幫裏好多都是跟兄弟共有一個妻子的。”


    劉仲還是不能接受,阿奴也不指望他理解,隻是耳提麵命不準他露出鄙視的表情就好。


    見劉仲點頭如搗蒜,阿奴忽然開口:“你跟著我阿爸去洛隆宗吧,我們那裏還要走三個月,路遠難行,你又有傷,先生好像也傷了元氣,走幾步就氣喘籲籲。”


    劉仲第一個反應就是不願意,看他像被遺棄的小狗一樣可憐巴巴的看著自己,阿奴很難過:“你別這樣,我是為你好。青姨他們都希望你都活著回到中原。”


    劉仲搖頭。


    阿奴找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幹脆跟他說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出山的時候是十五個人,還沒有走出博窩(今波密),就死了兩個,他們都是我表哥。一個過雪山的時候掉進冰窟窿,連屍體都找不著,還有一個過江的時候,掉進水裏,那裏風大浪急,他一沉下去,連頭也沒有冒出來就不見了,我們順著河找下去幾十裏地,第二天中午在一個河灘上發現了他,已經沒氣了。”阿奴說著說著哭起來:“他會遊泳的,肯定是被暗流卷走,才浮不上來。你跟阿爸走吧,真有事,我顧不上你。”


    劉仲坐在一旁,堅決搖頭:“不要,我想去你們那裏看看,先生肯定也不願意。”


    “你三舅會找不到你的。”


    “沒事,他本事大著呢,我母妃說的。”劉仲抱著阿奴一直安慰她:“你別哭,別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阿奴又想笑,還說他長大了,這就一愛哭包。


    劉仲威脅:“我們一起走,你簽了契約的,別想丟下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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