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駕駛得非常謹慎。從他操縱輔助閘的動作中,可以感受到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會放鬆。如果當時梶川司機也能這麽謹慎,那場悲劇就不會發生了。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事故過去一年了,他們舉行了一個周年忌日。這是去年那幾個遺屬聯合會的幹事提出來的。他們再次和大黑交通交涉,最終確定讓所有遺屬乘大巴到事故現場舉行悼念活動。大黑交通方麵當然不敢有什麽怨言,食宿費也自然由他們來承擔。


    車門打開充,當領隊角色的大黑交通員工先下去看了看,之後很快又上來了,手裏拿著話筒。


    “下麵,請大家從前排起,按順序下車。請大家下車時千萬不要著急。腳下有雪,容易滑倒,所以請大家一定要扶住門上的扶手,一次一個台階地下車。”


    前麵的人按照指示有序地下車了,馬上就該輪到平介他們了。


    “走吧。”他對坐在靠窗位置的直子說。直子穿著帶風帽的黑色大衣。


    外麵緩緩地刮著風。大概是在車內被空調吹得頭昏腦脹吧,剛開始被冷風這麽一吹,還覺得很舒服。可是沒過多久,就開始覺得臉上生疼了。


    “這裏果然很冷啊。”平介小聲嘟囔道,“耳朵都快凍掉了。”


    “這還算冷嗎?”直子問道。平介這才意識到,來到這裏幾乎等於來到了直子的老家。


    當初的事故現場已經被完全修複過了。當時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的那些破損的防護攔已經被新的取代了。平介來到新的防護欄前,向下望著當初大巴滾落下去的山穀。


    山體的斜麵大概有三四十度五右,但是由於眼睛的錯覺,看起來是那樣的陡。這條通往死亡的滑梯大約有幾十米長。在它的另一端,流淌著一條小河。小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眼皮的正下方流淌著。


    現在是中午,山體上的積雪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亮得讓人眼睛有些疼痛。下麵的河水也在閃閃發光。


    事故發生在天還有些微暗的大清早,考慮到四周山林的遮光作用,估計當時的山穀裏麵應該是一片漆黑吧。


    平介眼前浮現出大巴在黑睹中咕隆咕隆滾下山穀的情景。僅僅想了一下,他便覺得恐怖得不行,胃猛地抽了一下。無論如何他都不敢想像坐在那個大棺材裏滾向穀底的乘客的感受。


    周圍開始響起了哭泣聲。有人衝著穀底雙手合十,而直子,隻是呆呆地向下看著山坡。


    同行的從東京請來的幾個年輕僧人開始念經。遺屬們都低下頭去,陷入各自的悲痛之中,哭聲一直沒有間斷。平介旁邊的一位老婦人也開始嗚咽起來。


    念經結束後所有人都將自己帶來的鮮花拋向了穀底。不隻是鮮花,還有人投下了死者生前最喜歡的物品。當一隻橄欖球被投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發出了更大的悲歎聲。估計死者生前是大學橄欖球隊的隊員吧。


    一直盯著穀底看的直子這時抬起了頭。


    “你能相信嗎?”


    “相信什麽?”


    “那個時候,我想到了自己會這樣死掉。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確實還在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的死相——全身有多處被刺透,腦袋會像西瓜一樣裂開……”


    “別說了!”


    “可是,我覺得那樣也無所謂。我不能接受的是讓藻奈美也一起死去。如果她死了,我就再也沒臉見你了,那樣實在太對不住你了。我這麽說是不是很荒唐?反正我也要死了,根本沒必要擔心這些。總之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必須讓孩子活下來,即使犧牲了自己,也要讓她得救。”說到這裏,她又一次問平介:“你肯相信我嗎?”


    “我相信。”平介答道,“你也做到了,你救了藻奈美。”


    “可是隻救了一半。”她抖了一下肩膀。


    平介心中暗想,剩下來的就是我的使命了。守護好藻奈美的身體和直子的心——這就是我的使命。


    “你們這群混蛋!”有人情緒失控了。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是失去了雙胞胎女兒的藤崎。他將兩手圍成擴音器,再次喊了聲“混蛋!”


    大概是受了他的刺激,有幾個人也跟著喊了起來。當然了,他們所喊的內容形形色色。有個女的喊了句“永別了!”。


    大概是條件反射的作用吧,平介也想喊了。他想出的一句話是“安息吧!”,他自己覺得這句話還可以。


    他麵向山穀而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直子拽住了他的衣袖。


    “太俗了!”


    “啊,是嗎?”


    “是。我們走吧。”


    直子說完便向大巴走去,平介跟在了她後麵。


    悼念旅行回來的第二天是小學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在個古舊的禮堂裏舉行。平介坐在後麵的家長席中間,目不轉腈地看著小學畢業生們一個個地登台領取自己的畢業證。


    “杉田藻奈美。”台上叫到了平介女兒的名字。


    “到!”一聲清脆的應答過後,直子站了起來。像其他畢業生一樣,她來到台上,接過畢業證之後向校長說了聲“謝謝”。整個過程平介都看得非常投入。


    畢業典禮結束後,操場便成了最後道別的場地。特別是直子,她被大群同學簇擁著。她考上了私立中學,今後再也不會和大家在學校裏見麵了。平介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望著她被同學找著握手、在畢業留言錄上簽名的情形。其中還有幾個女生落淚了。直子撫著她們的肩膀,說著什麽安慰的話。她的身影與其說像個小學生,倒不如說像位母親。


    相比起直子,被更多人圍起來的是橋本多惠子。圍住她的不僅有孩子們,還有孩子們的家長。她那張平時總是十分白皙的臉,今天稍微泛出幾許紅潤,不過好像總算沒有掉下淚來。


    道別持續了一陣之後,畢業生和家長們開始從學校的正門往外走。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的教師們在感慨的同時,也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直子終於向平介這邊走過來了。她手裏套著個深茶色的塑料筒,裏麵裝的是畢業證書。


    “讓你久等了。”她略顯癱憊的臉苦笑著說。


    “這回可過足握手癮了吧。”


    “手都握疼了。先不說這個。”直子望著同學比較集中的地方問,“打招呼了?”


    “和誰?”


    聽平介這麽一問,直子皺起了眉頭。


    “和她呀!還用得著問嗎!”她輕輕動了動下頜。她所指的是橋本多惠子所在的地方。


    “啊——”平介拍了拍後腦勺,“看來還是打個招呼好,是吧?”


    直子歎了口氣,岔開視線,瞟著斜上方:“趕緊去吧,我在這兒等著你。”


    “啊?你讓我一個人去嗎?”


    “對啊。”這次直子把視線轉到了地麵上,用腳蹭了下操場上幹燥的土,“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嗎?這可是你不用找借口就能和她說話的最後機會了。”


    瞬間,平介明白了一切。看來那天夜裏,直子還是看到了夾在書中的照片。雖然從那時起她什麽都沒說過,但想必她的心裏一定一直在為這件事煩惱著——是否該接受平介的戀情?


    “我想好了,”平介說,“走吧,我們一起過去。”


    “啊,”直子驚訝地抬起了臉。


    “一起去和老師打招呼呀。”他又重複了一遍。


    “真的嗎?”


    “當然了。不這樣的話多奇怪啊。快走吧。”


    平介說完向直子遞出了右手。直子雖然很猶豫。但還是抓住了他的手。


    兩個人來到橋本多惠子跟前,說了道別的話,“多謝老師各個方麵的關照”,“老師多保重”等等,都是些約定俗成的客套話。


    “我做得還不夠好。你們也要注意保重身體啊。”橋本多惠子麵帶笑容地說。那隻是再普通不過的教師麵對家長時的表情。


    回家的路上,平介一直拉著直子的手。細想一下,已經好久沒有和她這樣走在一起了。說來也奇怪,其實在事故之前,和藻奈美在一起走的時侯,他總是牽著她的手的。


    路上一直子沒再提起橋本多惠子的事。


    回到家時,正趕上郵差停在他家門前,正要往郵筒裏塞信件。平介喊住了他,直接接過信件。是速寄來的明信片。


    看到寄信人姓名之後,他吃了一驚。


    “是誰寄來的?”直子問。


    “梶川逸美。”


    “梶川……”


    “就是梶川司機的女兒。”平介把明信片翻了過來,看著背麵。


    看完之後,他感到渾身的血在減退,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


    “怎麽了?”直子不安地問。


    平介把明信片遞給了她。


    “梶川征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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