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了,神經放鬆了,積壓的疲憊感忽然就壓不住了,宮尚角有點困。


    換作從前,他會靠著莫大的毅力立即告辭,回角宮打坐、練刀,然後開始新一天的工作。現在……


    他不想。


    就是不想從這溫馨的氛圍裏離開,就是不想壓製困倦,就是不想工作。


    腦子裏轉著這樣任性的念頭,宮尚角的坐姿卻依舊端正,腰背依舊筆直,隻是反應比之平時略慢了點。


    對於章雪鳴的詢問,他微微抬了下眼簾,給章雪鳴一個死水無波的眼神:“沒有。”


    角宮和徵宮差不多,沒來得及撤離的下人都死在了十年大劫裏,新補上的幾個廚子水平一般。


    最初是宮尚角要守孝吃三年素,但點心是能吃的。可廚房連合口的素點心都做不出來,發麵饅頭一股子酸味,他實在吃不下去,孝期又不好為口吃食折騰,隻能算了。


    後來宮尚角發現身體被饑餓折磨,心裏的痛苦似乎會稍微輕一些,幹脆一日一食,餓著肚子練刀、餓著肚子做事,太餓了睡不著就起來修煉……漸漸便習慣了在饑餓狀態下逼著自己像個陀螺一樣轉,把自己壓榨到極致。


    他的很多習慣都是在失去親人的那一年裏養成的。


    痛苦和愧疚總在他停下來的時候襲擊他。想要報仇卻不得不為宮門的生計奔波,仇恨遲遲不得宣泄的焦灼感鞭策著他、驅趕著他不停前進,直到……


    “哥哥,我和阿遠要去練字,你去嗎?”


    “去。”宮尚角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已經替他做了決定。


    他放任思緒亂飛,放任困意衝擊,放任腦子陷入混沌。怕什麽,弟弟妹妹都在身邊,安全得很。


    懶洋洋地站起來,宮尚角頭回沒整理衣袍,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小的先去了章雪鳴的書房,看著她拿出木盒子來把筆墨紙硯顏料書本裝進去,叫來侍女抱著:“我們去阿遠那兒,他那兒地方大。”


    宮尚角又亦步亦趨地跟去偏殿茶室,別人看不出來,章雪鳴和宮遠徵卻發現這個人已經處在一種迷糊的狀態裏,完全是在靠本能行動了。


    他們兩個對了個眼神,宮遠徵想說什麽,見章雪鳴輕輕搖了下頭,又閉緊了嘴巴。


    侍女把木盒子放下,退出了偏殿。


    宮尚角垂眸站在那裏沒動,章雪鳴讓宮遠徵彎腰,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阿遠,帶哥哥去臥房,他該休息了。”


    宮遠徵走過去叫了他兩聲,他沒有反應。宮遠徵又不敢貿然去拉他,武者的本能反應可不是鬧著玩的。


    章雪鳴便也走過來:“哥哥。”


    宮尚角眼皮動了一下,章雪鳴伸手試探地抓住他的袖子晃了晃:“哥哥,我們走?”


    宮遠徵也抓住他的另一邊袖子:“哥哥,我們走?”


    “好。”宮尚角含糊地應了一聲,真就跟著他們兩個走了,順從得像是換了個人。


    到臥房裏,宮遠徵幫他脫了外袍、解了腰封,他忽然一把抓住宮遠徵的手腕:“做什麽?”


    聲音還是含糊不清,雖然有點警覺,但不多,抓宮遠徵手腕的手也沒用力。


    “哥哥,你該休息了。”章雪鳴在宮尚角右手手肘的穴道上拂了一下,他便鬆開了手。


    章雪鳴把宮尚角拉過去,按到床邊坐著,指揮宮遠徵幫他取下發冠。


    宮遠徵拆他發冠的時候,他下意識肌肉繃緊了要反擊。卻被章雪鳴一手按住了額頭,一手拿住了頸椎,緊接著就挨了一套按摩連招。


    宮遠徵目瞪口呆地看著高大威猛的哥哥隻來得及發出一聲輕斥:“鄭昭昭你又使壞!”


    便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按揉成了一攤軟趴趴的餅,趴在床上隻會小聲哼哼。


    宮尚角本來就困迷糊了,這會兒被捏得骨酥筋軟的別提有多舒服了,沒多會兒就連那點微弱的哼哼聲都沒了。


    “阿遠,過來幫忙。”


    宮遠徵回過神來,趕緊過去聽指揮把宮尚角的大長腿搬到床上去,給他脫了鞋襪,又展開被子給他蓋上。


    “現在做什麽?”宮遠徵傻傻地問。他哥就這麽睡著了?還是放下全部防備的那種,太不真實了。


    “做我們自己的事。”章雪鳴見怪不怪,把宮遠徵拉走。


    臥房門快合攏的時候,床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開口問道:“去哪兒?”


    宮遠徵嚇了一跳,章雪鳴沒好氣地道:“哪兒都不去,就在外頭守著你。趕緊睡你的,再囉嗦就把你扔出去!”


    效果很好,臥房裏頓時安靜了。


    到了茶室裏,宮遠徵一邊從木盒子裏把筆墨紙硯往外拿,一邊小聲問章雪鳴:“昭昭,你說哥哥這是怎麽了?”


    “還能怎麽,熬夜熬多了,熬傷了。”


    “怎麽可能?哥哥最能熬夜了,每天……”


    “打坐一兩個時辰就能頂一整天。”章雪鳴麵無表情地把他以前說過的話背出來。


    宮遠徵不敢說話了,眨巴眨巴眼,把章雪鳴讓人給他做的支書的架子支起來,家規翻好頁夾上去,老老實實地抄書。


    章雪鳴走來走去地調整仿著她的書房安裝的銅鏡采光設備。


    等茶室變得亮堂起來,也不過花了小一刻鍾的時間。章雪鳴沒用神識,單憑聽力都能聽到兩個隔間的距離外,那個多出來的、緩慢有力的心跳聲。


    不靠近也不離開,鬼才不知道那個死蜂窩煤精想幹嘛!


    這不是多疑成病了,是偷聽上癮了吧!?


    章雪鳴心裏罵罵咧咧,麵無表情地把宣紙鋪開,顏料拿出來。


    “生氣了?”宮遠徵蹭到她身邊,手指爬進她的闊袖下,勾住她的手指,“我昨天沒熬夜,你知道的。”


    “嗯,所以沒生你的氣。”章雪鳴抬手摸摸他的臉,一點都沒有壓低聲音說話:“我氣的是那個給你做了壞榜樣的笨蛋哥哥。”


    原來還是為了他。宮遠徵心花朵朵放,因方才的事而起的那點小醋意不翼而飛。


    他蹭蹭章雪鳴的掌心,想了想,還是說:“昭昭也不要生哥哥的氣,他不是不想休息,他隻是、隻是……”


    “隻是習慣了把宮門和家族放在一切之上。總是忘了自己是個人,而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雖然宮尚角的改變,章雪鳴都看在眼裏,但這個人那種異乎尋常的責任感她是見識過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還是擔心宮尚角腦子一抽,把宮遠徵也拉去跟著他當老黃牛。


    怎麽辦?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章雪鳴一秒醞釀好情緒,轉過頭來看著宮遠徵,傷感地道:“你知道嗎,阿遠,有時候我會有種感覺,宮門就是棵看似枝繁葉茂實則內裏千瘡百孔的大樹,全仗著龐大的樹根拚命汲取養分來維持繁榮的假象。哥哥就是那樹根,沉默地供養、沉默地被忽視。一直以來,肯刨開泥土,為他捉蟲澆水的就隻有你……我真怕哪天他會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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