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由希子看到我,仿佛錄影帶畫麵突然靜止似地,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向她點頭致意,她不由得低下頭。


    “為什麽他會在這兒?”由希子困惑地望向牧場老爺爺。


    “他說是來道歉的,”老爺爺說。“為了東西商事的事情。”


    “噢。”她點頭,再度將視線拉回我身上。然而,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不語。老爺爺對她說明我目前的工作,她邊聽邊點頭,仿佛那些事情無關緊要。


    “我剛才聽牧場老爺爺說,解約手續好像還沒辦好?”我試探性地問。


    我看到她輕輕點頭。於是我繼續問道:“按情形看來,好像不允許你們請律師,這樣沒關係嗎?要是有什麽是我能做的,我會幫忙。”


    聽我這麽一說,由希子先是低下頭,然後抬起頭說:“不過,田島先生也一籌莫展吧?何況你現在都已經辭掉工作了。”


    “話是沒錯……”她的話一針見血,實際上,我的確是束手無策,但我不能那麽說,*不得已隻好開口說:“我想我應該能在各方麵助你們一臂之力,像是請以前的朋友打探現在的情形。”


    她搖搖頭。“請不要說那種敷衍的話。耍嘴皮子誰都會。”


    “不,我沒有那個意……”


    “放心。憑我們自己也會想辦法幫助老爺爺的。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謝謝你。”她低頭行禮。


    她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外的姿態。我無話可說,同時也失去了待在那間屋子的理由,不得已隻好起身告辭。“那麽,我差不多該走了。”


    他們沒有留我。


    我穿上鞋子,直到我出了玄關為止,由希子都站在大門邊,仿佛是在目送瘟神離去。雖然說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一想到自己被人如此嫌惡,不禁悲從中來。


    “或許你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想要助你們一臂之力。如果有什麽事情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希望你能跟我聯絡。”我遞出名片,但上頭印的是我上司的名字。“你打到這家公司,就會有人把電話轉給我,就算我不在,隻要你留言,我會回你電話。”


    她悶不吭聲地收下名片。我知道她一點想要和我聯絡的意思也沒有,但為了避免我糾纏不休還是收了下來。


    我才沒走幾步,背後就傳來“碰”的關門聲。


    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平靜的日子。也就是說,由希子並沒有和我聯絡。雖然說這事意料中之事,卻讓我感到非常沮喪。不論是在工作,或是在屋裏喝點小酒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弄得心情很難受。我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在乎她。


    就這麽地,警方總算對東西商事展開強製調查,因為有民眾舉報某推銷員以強製手段推銷產品。那名男子似乎向老人自稱是區公所員工,使其放鬆戒備,強行奪走存折、健保卡、印鑒等物品。這起犯行之所以遭到舉發,是因為犯人帶著存折要到銀行解約時,負責處理的行員覺得犯人行跡可疑,於是向存折的主人確認。那名男性嫌犯以詐欺罪被起訴,但警方似乎斷定該公司涉嫌重大。


    聽到這則新聞時我全身汗毛豎立。遭到逮捕的推銷員所做的事,簡直與我和倉持合作詐騙老人的手法如出一轍。當初要是一個出錯,被逮捕的就是我們了。


    我想,東西商事大概會徹底毀滅吧,如此一來,說不定牧場老爺爺或多或少能要回點錢。我打算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後再去看看他。


    然而,現實卻不如預期般的美好。


    強製調查的報道刊出來之後,約過了十天左右的一個假日,正當我躺在床上難得想要睡到下午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還有人在叫:“田島先生、田島先生!”那是一個我沒聽過的男人聲音。我心想,大概是快遞之類的吧。打開門一看,外頭站著兩個一臉凶神惡煞的男人。兩個人看起來都是三十五、六歲。


    “你是田島和幸先生?”國字臉的男人看到穿著t恤睡覺的我說。


    我回答:“我就是。”幾乎在此同時,男人從外套內袋裏拿出警察手冊。手冊的表麵因為沾滿手垢而發出油光。


    “可不可以請你跟我們到警察署一趟?有點事情想要請教你。”


    事情出乎意料之外,我大吃一驚。“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來了就知道。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


    “請等一下。至少讓我知道是關於什麽事……”兩位刑警互看一眼。


    國字臉的刑警笑著回答:“想請教你一些東西商事的事情。”


    “東西……噢。”


    “你已經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吧。”刑警看著我的衣著說:“你換衣服的時候我們會在這裏等著。”


    “可是我……我幾個月前就辭職了。事到如今,我沒有什麽好講的,應該幫不上忙。”


    “幫不幫得上忙是由我們判斷。”另一位體型瘦削的刑警說,“你最好快點去換衣服。”


    他們的用辭與其說是在對參考證人,倒比較像是在對嫌犯說話。然而,我沒有提出抗議的餘地,開始慢慢更衣。刑警們在我的房間裏看東看西。


    他們將我帶到池袋警察署。我隔著一張小桌子與他們兩人對坐。國字臉的刑警先將一張文件遞給我。“你看過這個嗎?”


    什麽叫有沒有看過,那份文件我根本不想再看第二次。


    “這是東西商事的購買黃金的收據,對吧?”我說。


    “沒錯。你知道正式名稱叫做什麽嗎?”


    “我想,應該是純金家庭證券。”


    “正確答案。”刑警滿意地點頭。“你什麽時候進公司的?我指的不是現在的公司,而是東西商事。”


    “去年的……”


    在這之後,他們針對我待在東西商事期間所發生的事情,提出巨細靡遺的問題。他們特別仔細訊問有關推銷的手法。我想起了之前遭到逮捕的推銷員,因此極力地含糊其辭。


    “我知道你不想說出實情,但為了你好,你最好老實說。”過不多久,刑警焦躁地說:“有一種罪叫作偽證罪。”


    看到我一臉僵硬,那位刑警抿嘴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們一點也不想逮捕你們這種小角色。要是那麽做的話,刑警再多也不夠用。我們的目標是公司本身。不,應該說是在背後*縱公司的黑手。所以啊,你有什麽話都老實說不要緊。我不會害你的。”


    我一邊聽,一邊心裏想:“要是這些刑警變成推銷員,一定很優秀。”


    他們似乎並不真的打算以詐欺等罪名逮捕我,於是我一點一滴地供述在當推銷員時所用的強硬推銷手段。刑警們一麵聽一麵發出“噢、真過分啊”等感歎。然而,他們卻沒有顯得很驚訝,大概是已經從其他推銷員那裏聽過同樣的話了吧。


    不久,東西商事宣告破產。電視、報紙連日詳細報導這起案件。據說受害者約有四萬人,受害總金額高達一千五百億元。這個天文數字,連我這個曾是內部員工的人都感到驚訝。這起案件的一大特征在於,大部分的受害者都是仰賴年金度日的老年人。


    我還知道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東西商事的上頭還有一個集團,旗下有好幾家從事詐欺生意的公司。


    東西商事位居高層的幹部老早就銷聲匿跡了。公司的保險庫裏別說是純金了,連客人寄存的現金也一毛不剩。想必是高層的人在破產之前就已卷款潛逃。事到如今,就算受害者眾心一致,想要提起訴訟要回自己的財產,我懷疑又能拿回多少呢?


    當我送一套新婚家具到千葉之後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時,那個國字臉刑警又在屋子前等我。他看到我疲憊的臉,對我說:“辛苦你了。”


    “又有什麽事?我該說的不是都已經說了嗎?”


    “不過這個案子還沒結束。”


    “我沒有什麽話好說了。”


    我從口袋裏拿出鑰匙,刑警卻在我將鑰匙插進鑰匙孔之前搶先一步握住大門把手,大門倏地打開。


    我應該沒忘記上鎖,不禁心頭一驚連忙進屋一看。


    屋裏明顯有人侵入過。東西不至於被翻得亂七八糟,但四處留下遭人碰過的痕跡。


    “白天我們搜過你家。”刑警說。“當然,我們有搜索令。我們請房東幫忙開門。”


    “你們為什麽要那樣做……?”


    “我會慢慢說明這件事。總之,你先跟我來吧。”他指著停在路邊的轎車。


    一抵達池袋警察署,我們又和之前一樣,隔著小桌子對坐。


    “你知道公司倒了吧?有沒有人跟你聯絡?”


    “不,一個也沒有。”


    “在公司時一起行動的人呢?你現在應該還有跟誰聯絡吧?”


    “不,我現在完全沒跟之前公司的人聯絡。”我的腦中浮現倉持的臉,但我試著不去想。事實上,自從搬出他的公寓以來,我甚至沒跟他通過電話。


    刑警用指尖輕輕地敲著桌麵。“我們最近才知道,你的辭呈好像沒有被受理。”


    “咦?”


    “換句話說,當公司破產的時候,你還隸屬於公司。”


    “不可能。我確實把辭呈交給一個叫做山下的人了。”


    “山下……業務部長吧?”


    我點頭。被刑警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了山下的頭銜。


    “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所以說,公司一直以來都有支付薪水給你。至少帳麵上是如此。”


    “我沒有拿過那種錢。你們調查就會知道。”我從椅子上起身強調這點。刑警笑著安撫我。“這我們知道。所以我才說是賬麵上嘛。再說,還有其他和你一樣的幽靈員工。幹部恐怕是用了你的名字來分配公司的錢,因為他們知道公司遲早會麵臨破產。”


    “真是卑鄙……”我低聲咒罵道。


    “我們還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確認。”刑警豎起食指。“據你所說,*的程序是這樣的。一是先讓客戶將錢匯進公司的賬戶,當公司確認錢匯進來之後,再將購買純金的收據——應該叫做家庭證券,以郵寄的方式,或由推銷員直接送到*者手上。另一個方法則是當推銷員從*者那裏收到現金之後,將錢帶回公司,再請公司發行證券,直接交給*者。對嗎?”


    “對,就是那樣。”


    “問題是第二種*程序。”刑警說。“如果是那種做法,推銷員隻要想辦法弄到家庭證券,就可以將現金據為己有。”


    “咦……?”我霎時感到困惑,但隨即理解了他的意思。“話是沒錯,可是客人隻要打電話到公司確認,推銷員的詭計馬上就會被拆穿了。”


    “一般是這樣沒錯。不過,在你辭職之後那家公司的內部怎麽也稱不上是一般正常狀態。原本證券的發行或管理都應該嚴格執行,如今卻是任意偽造,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簡單來說,隻要稍微知道公司內情的人都能輕易製作證券,至於為什麽要偽造證券,應該不用我多做說明了吧?東西商事的幹部們很清楚,那種證券再過不久就隻是廢紙一張了。他們打著純金收據的名目,但打從頭就沒有純金這種東西,所以不管是誰用那種廢紙胡作非為,對幹部們而言都無關緊要。”


    “實際上有人那麽做……有人把錢據為己有嗎?”


    “好像有。正確來說,有跡象顯示有人那麽做。”


    刑警將一張影本放在桌上。那是一份文件。我看過無數次的表格。


    “你知道這是什麽吧?”


    “現金的收據。”


    “沒錯。當*者支付現金時,在還沒收到證券之前,推銷員會將這張紙交給*者,作為對方支付現金的證據。看到這個,你有沒有察覺什麽?”


    我凝視著那張紙,隨即瞪大了眼,發出“啊”的一聲。


    “上頭蓋著我的印章……”


    “沒錯。上頭蓋著的印章是田島的字樣,對吧?根據我們警方的調查,東西商事裏隻有一個姓田島的員工。”


    “可是,這不是我的印章。我不記得我有蓋過章。再說,我平常負責的都是輔助性的業務,這種重責大任的工作公司從來沒有交給我。”


    “除了印章之外,你還有沒有察覺到什麽?”


    “還有什麽嗎?”我邊想邊將目光落在影本上。這次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察覺到邊緣處有幾個小字。


    “日期是……我離職之後的一個月。”


    “對吧?也就是說,有人利用你的名義推銷,並且完成了現金交易。那個人先將蓋有田島印章的現金收據交給客人,過幾天再將私自偽造的證券帶給客人。”


    “可是那樣的話,”我盯著影本直瞧。“應該就會在將證券交給客人的時候把現金收據要回來,像這樣留下收據反而奇怪。會做那種事的人,應該會馬上把要回來的收據處理掉吧。”


    “可是他卻不能那麽做。因為他還得瞞過公司那邊才行。你或許不知道,東西商事為了管理發行的證券,會將現金收據、證券收據或掛號的收據建檔。犯人必須偷偷地將收據混入檔案中。”


    “那麽,這是從那些檔案中……”


    “我很想說‘完全正確’,但差了一點。”刑警搔搔鼻翼。“事實上,好像真有那種檔案,但在強製調查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幹部不想讓警方知道受害者的身份,所以處理掉的吧。這張是偶然從尚未歸檔的文件中找到的。”


    我將影本拿在手上。上頭寫的金額是二十萬,金額不大,所以應該是以現金支付的吧。


    “這上頭沒有寫客人的名字耶。”


    “嗯。姓名欄是空白的。”


    “為什麽那個推銷員沒有寫客人的名字呢?”


    “說不定是碰巧,但也可能是故意的。因為一旦知道客人是誰,就能鎖定將錢據為己有的推銷員。”


    我點頭。不過隻要讓客人看所有推銷員的大頭照還是抓得到。話說回來,利用離職員工的名字來騙人,這招真是高明。他應該是看準了東西商事即將倒閉,幹部們會湮滅掉交易的證據吧。此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並且抬起頭來。“那個推銷員盜用我的名字將錢據為己有是僅隻一次嗎?”國字臉的刑警雙唇緊閉,偏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應該不止。因為使用這種手段就能輕易得逞。隻可惜我們沒有證據。”


    我咬住嘴唇。雖然自己沒有損失,但名字被人用來做這種下三爛的事,還是覺得悔恨不已。也就是說,在我辭職之後,仍然有自稱“田島”的推銷員一次又一次地欺騙老人家。


    “我們之所以搜查你家,是想要看看你的印章。如果你握有和這張收據相同的印章,就代表是你將錢據為己有。”


    “我沒有。”我瞪著對方。


    “我知道,隻是為了慎重起見罷了。另外我們也順便調查了你的存款等。就結論而言,你沒有可疑之處。不過恕我失禮,你似乎過著相當節儉的生活哩。”


    我心想:“關你屁事。”將目光從刑警身上移開。


    “所以,”刑警趨身向前。“講到這裏,你心裏有沒有個底?知道有哪個無賴盜用你的名字,見機從東西商事這家騙人公司揩油的嗎?”


    我的腦中馬上浮現出一個人的名字。不,應該說是聽著刑警的話時漸漸浮現腦海比較正確。


    我調整呼吸,假裝在思考的樣子。我該怎麽回答才好呢?


    不久,我便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我看著刑警的眼睛說:“既然是那種公司,應該全部是能夠麵不改色騙人的推銷員。老實說,與其說是心裏有底,不如說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所以,真要說的話,全體員工都很可疑。”


    刑警顯得有些失望。


    我經常在想,如果當時說出倉持修的名字,事情會如何演變呢?他是否會遭到警方逮捕,而我在那之後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呢?不,我想應該不會。我不認為倉持會爽快地坦誠犯案。警方手上的證據幾乎等於零。即使握有什麽證據,法院應該也不會以重大罪名起訴他。


    不過我之所以沒有告訴刑警他的名字,倒不是因為考慮到這些事情的緣故,而是我認為發現他更壞的部分,並且放在自己心上,將來一定會派上用場。我決定要親手製裁他,我不希望警方介入。


    幾天後,我前往倉持的公寓。目的在於確認他是否盜用我的名字推銷。


    然而,倉持卻已經搬家了。一問隔壁的鄰居才知道他一個月前已經不住在那裏了。對方似乎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順道去了負責公寓管理的不動產公司一趟。一臉橫肉的店長嫌麻煩似地翻閱文件,他告訴我倉持的聯絡地址是老家的地址。


    “老家?是那間豆腐店嗎?”


    “我不知道,他隻有留地址。”


    一看聯絡地址欄,上頭寫的果然就是那間舊豆腐店的地址。我決定打一通電話到倉持的老家。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我說,我是倉持的國中同學。“因為最近要做同學通訊錄,請您告訴我倉持現在的住址。”


    倉持的母親對我的話不疑有他,但卻在電話的那一頭困惑地說:“他的住址啊,我也不清楚耶。”


    “咦?怎麽說?”


    “他最近一次跟家裏聯絡是去年的這個時候,之後就音訊全無了。他那時候是住在練馬,但現在那裏電話也打不通……”他母親反問我:“倒是你知不知道我兒子的近況如何?”我答不上兩句話,隻好掛上電話。


    我到之前一起去過的澡堂、餐廳、咖啡店等地方轉轉,但每個地方給的回答都是一樣:“聽你這麽一說,他最近都沒來。”


    我也去過東西商事所在的那棟大樓附近。然而,這麽做也隻是白費工夫。倉持根本不可能毫無警戒地出現在那裏。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逐漸淡忘他的事。畢竟為了溫飽度日,根本無暇找人。


    我想,要是我就此忘記他的話,對我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事實上,往後的幾年我的確過著較為安穩且愉快的生活。


    然而,牽係著我和他的黑色命運之線卻沒有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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