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榮子家過夜後的幾天裏我都還像是踩在雲端。我的手掌記得她皮膚的細致觸感,也時時回想起她嗬氣如蘭的芬芳,那實在美好得太不真實了。我甚至覺得,這世上並不存在一個叫做理榮子的女性,一切都是幻影一場。


    “喂,田島,你在發什麽呆?”


    當我在辦公室裏等待客人指名時,經常有同事這麽對我說。大概是我一副心不在焉的關係吧。


    我無法忘記那一夜,想要再次和理榮子聯絡,但電話卻打不通。我衷心期待說不定她會到店裏來,她卻都沒有打電話來預約。


    就在我朝思暮盼的某一天,回到家時發現玄關的樣子和平常不一樣。一開始,我還不明白是哪裏不一樣,等到脫鞋子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美晴沒有出門。


    邋遢的她平常很少會將脫下來的鞋子排好,一堆脫下來的鞋子總是擠在一起,而當她出門之後,就會空出一雙鞋的空間,但那天卻不一樣,害我費了點力氣才將自己的鞋子放好。


    我打開走廊上的燈,走進客廳,客廳裏一片漆黑。我按照平常的習慣,一麵鬆開領帶,一麵摸索牆上的電燈開關。


    當我打開開關,嚇了一大跳,隻見美晴竟然趴在餐桌上。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出門,看起來服裝儀容好像已經打理完畢。


    我想要出聲喚她,卻先吞了一口口水。桌子上居然放著威士忌酒瓶和酒杯,而且酒瓶裏已喝得一滴不剩。一個潰不成形的盒子,掉落在她的腳邊,裝在裏麵的蛋糕上的奶油從盒子的縫隙滲了出來。


    “……你怎麽了?”我對著美晴的背影說。


    然而,她卻沒有反應。我以為她睡著了,但她醒著。她的背微微顫抖。


    “喂!”當我再次出聲叫她時,她的頭忽然抬起,燙卷的長發紊亂不堪。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到她的眼神,我嚇了一跳。隻見她雙眼裏布滿血絲,眼線因淚水而花掉,直勾勾地瞪著我。


    “幹嘛?”我的聲音嘶啞,清了清嗓子。


    “發生了什麽事嗎?”我總算勉強說了這麽一句話。


    美晴拿起桌上的威士忌杯,裏頭還有一公分高的琥珀色液體。我以為她要將酒喝下,結果卻不是。她突然將酒杯砸向我。


    我馬上閃開。威士忌杯雖然堅固沒有破裂,但砸在客廳的門上發出了一聲巨響。


    “你幹什麽?很危險耶。”


    然而,她這下卻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我全神戒備。


    不過,美晴卻沒有將酒瓶砸過來。她站起身來,高舉酒瓶,發出野獸般的叫聲向我撲來。我抓住美晴的手臂,從她手中奪過酒瓶,丟到沙發上。她嘩啦啦地亂吼亂叫,試圖掙脫,又是抓我的臉,又是捶我的胸。我忍無可忍地將她踢開。她正好倒在餐桌腳邊,蛋糕盒掉下來的地方。


    “你搞什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然而,她還是沒有回答。這次她抓起蛋糕盒,往我丟過來,但卻沒瞄準,蛋糕盒掉到了別處,盒裏的蛋糕散落一地。那好像是草莓蛋糕,卻已完全潰不成形。


    一顆草莓滾到我的腳邊。我撿起來,丟進垃圾桶。這個時候,美晴突然吼叫:“你給我吃下去!”


    “咦?”


    “你給我把那種東西吃下去!你把我當傻子!”她聲嘶力竭地大吼。


    “喂,美晴。你在說什麽?你在生什麽氣?我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你別裝傻了!”


    美晴將掉在一旁的蛋糕塊拾起向我砸來,正中我的胸口。白色的鮮奶油沾黏在灰色的襯衫上,我茫然地盯著那汙漬,然後火冒三丈地吼道:“你差不多一點!突然發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這樣我怎麽會知道為什麽?發飆之前,如果你有話想說就說!”


    “為什麽……?你應該最清楚為什麽!”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美晴伸長身體,從餐桌上拿起什麽,又往我這邊丟來,不過卻輕飄飄地掉在地上。那是一張卷曲的小紙片。我看著她的臉,撿起那張紙。那是一張名片。看到印在上頭的字,我渾身冒冷汗。


    那是理榮子的名片。


    難道是美晴發現了她給我的名片?我馬上就察覺,不是那麽回事。美晴不可能因為這種小事就發飆。


    我感覺腳底一滑,原來是踩到了鮮奶油。


    美晴依然瞪著我。我心想,非得說句話才行。“這……怎麽了嗎?”


    “別裝蒜了!你明明臉色鐵青。我傍晚正準備要出門,那女人到家裏來了。”


    “怎麽……”


    我心想,怎麽可能。理榮子不可能知道我住哪,但我不敢打包票,說不定她有方法抄得到我的住址。既然名片就在眼前,美晴又那麽說,理榮子來過家裏的確是一個事實。


    我舔了舔嘴唇。“然後呢?”


    “然什麽後?”


    “她來過然後怎樣?她怎麽了嗎?”


    “我不是叫你別裝蒜了嗎?你如果不是白癡,應該想得到那女人到家裏來做什麽吧?”


    我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本來打算這麽說,但卻說不出口。我想,那隻會惹得美晴更火大而已。


    “你說句話呀!”


    “你要我說什麽?”


    “什麽都好。反正你把我當成傻子,說點什麽理由都好。”


    “我沒有把你當成傻子。”


    “你明明就有!”美晴吼道。“我告訴你那女人對我說了什麽。她一副不要臉的樣子,問我要不要跟你離婚。”


    我睜大了眼睛。“不會吧。”


    “我幹嘛騙你?我啊,完全搞不清她在說什麽。我心想,這個人腦袋瓜是不是壞掉了啊。可是,聽她一路講下去,我才知道那女人和你是什麽關係。”美晴一口氣說到這裏依舊瞪著我,然後咬住嘴唇,搖搖頭。“我好不甘心,我既不甘心又難過,痛苦得不得了。可是啊……可是那女人竟然還笑了。結果,你知道她說了什麽?她說:‘噢,看來他還是不打算跟你離婚啊。你先生是在玩危險遊戲哦。’她看到我大受打擊,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我緊咬著臼齒,全身汗毛豎起,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才好,於是低下頭,看著被鮮奶油弄得黏答答的襪子。


    “你倒是說句話呀!”美晴再度吼叫。接著,我聽見什麽東西當啷倒下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餐桌椅倒在地上。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心髒依然跳動快速。


    “怎麽樣嘛?你答應那女的了嗎?她說,你要和我離婚?”


    “不,我沒有那麽說。”


    “那你說了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


    “胡扯!”


    “我沒有胡扯。”


    “那麽,你承認和那女人偷情嗎?”


    我沉默了。我覺得要是承認的話,一切就玩完了。不過,就算我不承認,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不承認也等於是一樣。


    “怎麽樣嘛?”


    又有什麽東西飛了過來,擊中了我的膝蓋。茶杯骨碌碌地在地上滾。


    我依然默不作聲,耳邊聽見美晴的啜泣聲。她趴在地上,哭聲漸漸變大,然後開始像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接著她邊哭邊念念有詞,反複地咕噥。“好過分,好過分。”


    我向她走近,提心吊膽地將手放在她的肩上。


    “別讓我!”美晴扭動身體,大聲叫道。我隻好將手縮回來。


    美晴突然站起來,看也不看我便小跑步離開了客廳。我在想,她說不定打算離家出走,但接著我聽見寢室的門被用力甩上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都沒有從房裏出來。我開始感到不安,跑到寢室去看看她。我想起了從前她曾經割過腕。


    我將耳朵湊近寢室的門,裏麵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將門拉開一條細縫,看見她趴在床上,肩膀在抽筋,傳來啜泣的聲音,於是我靜靜地關上了門。


    我坐在走廊上,歎了一口氣。木質地板上沾著一個有一個的腳印。那是我沾了鮮奶油的腳印。


    我脫下襪子,又脫掉外套,將它們卷成一團,放在角落,到洗臉台拿來抹布,開始擦起地板,順便也收拾了客廳。這時我才發現,沙發旁有一件被撕成碎片的圍裙。一定是美晴悔恨不已的時候撕碎的。


    打掃完畢,換過衣服,我又去寢室看看她的樣子。幽暗的寢室裏,美晴背對著我躺在床上。已經聽不見啜泣聲,也沒聽見打呼聲,不過,毯子底下的叫窣窣窸窸地在動,證明她還活著。


    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出神地想著理榮子的事。她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呢?難道她來隻是為了打擊美晴嗎?我曾經在書上看過,有的女人有這種癖好。理榮子會是那種女人嗎?可是,那麽做究竟有何樂趣可言?


    還是理榮子真心希望我離婚呢?難道她希望我離婚,和她結婚嗎?從一開始,她的確表現得比我積極。可是再怎麽說,我們才見過三次麵,發生過一次肉體關係。再說,自從發生關係之後,她就再也沒跟我聯絡了。


    我想要打電話給理榮子。這個時間打到店裏去,應該找得到她。然而,我隻是想,並沒有付諸行動。要是講電話被美晴聽到了,恐怕事情會變得更複雜。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完全沒有感到肚子餓,反倒是喉嚨幹渴不已,喝了好幾杯自來水。


    淩晨十二點多,我聽見寢室的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有人走在走廊上的聲音,然後是廁所開關門的聲音。兩、三分鍾後,美晴從廁所出來,然而我卻沒聽見腳步聲。她佇立在走廊上。我猜想,她是在猶豫要不要進客廳。我的身體湧起了力量,將雙手放在膝上握拳。


    美晴進來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往廚房走去,像我剛才一樣用杯子盛水喝,發出“呼”的吐氣聲。她緩緩地向我走來,像個病人似地動作緩慢地坐在沙發上。她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香煙和打火機,開始抽起煙來,不斷地吐著煙。她每吐出一口煙,我的胸口就會縮緊一次。


    第一根煙抽到快剩煙屁股的時候,她在煙灰缸裏撚熄了煙。我想起有人說過,從一個人熄掉香煙的方式,可以知道這個人愛不愛吃醋。


    “你整理的嗎?”大概是哭過的關係,她用沙啞的聲音問。


    “咦?”


    “地板。地板呀,有的沒的。剛才不是亂七八糟的嗎?”


    “噢。嗯,大致整理了一下。”


    “是哦。謝啦。”她又抽出一根香煙,含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火。


    我十指交握,手指頭倏分倏合,手心冒汗。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美晴以一種完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問我。


    “什麽怎麽做?”


    “我問你想怎麽樣?那女人不是說你要跟我離婚嗎?”


    “我說過了,我沒有那麽說。”


    她吸了一口煙,或許是因為眼睛浮腫,臉上幾乎看不出表情。即便如此,她看起來還是在懷疑我的話是否可信。


    “幾次?”


    “咦?”


    “你偷情過幾次?”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想具體回答。


    “都已經事跡敗露了,事到如今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吧?你老實說!”


    “……隻有一次。”


    “是哦。”美晴從鼻子吐出煙。“隻有一次,對方可能跑來說那種話嗎?”


    “真的。隻有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美晴撚熄第二根煙。那根煙還挺長的。


    “為什麽?”她低聲說。“你為什麽要做出那種事情?”


    “抱歉。”這句話不禁脫口而出。我微微低頭道歉。


    “你覺得道歉就能了事嗎?”


    “當然不是……那麽,我該怎麽辦才好?”


    “我不知道。”美晴側臉對著我,從麵紙盒抽出麵紙,擦拭鼻子下方。


    接著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外麵一輛救護車經過。一旦沉默著,外麵的噪音聽得格外清楚。


    “你們在哪裏認識的?”她總算開口問我。


    “她來我們店裏,找我討論裝潢的事情,然後請我去她家裏……”


    “你就毫不避嫌地跑去她家,被她勾引了,是嗎?”她說。“簡直是白癡。”


    “我一開始完全沒那個意思。”


    “是嗎?然後呢?你喜歡她嗎?”


    “不,談不上喜不喜歡……畢竟還沒見過幾次麵。”


    “可是你們卻上床了,不是嗎?”


    又是一個令人不得不閉嘴的問題。我低下頭。


    “那麽,你接下來要怎麽做?”


    “怎麽做……我完全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嗎。”美晴站起身來,離開客廳。我心想,這次她真的要離家出走了吧,不過卻不是如此。她手上拿著一些東西,回到客廳。


    “總之,你先寫道歉信。”


    “道歉信?”


    “嗯……不是道歉信也無所謂,反正你再怎麽道歉也沒用。總之把你這次做的事情寫在紙上。”


    “怎麽寫好?”


    “把你跟誰、怎麽偷情寫下來就行了。隻寫你偷情幾個字也行。如果你不想寫對方的名字,也可以不寫,可是要寫下日期。”


    “寫那種東西做什麽?”


    “愛做什麽是我的自由吧?”


    “你讓我寫下這種東西,是要當作訴請離婚的證據嗎?”


    “就算不寫那種東西,我一樣可以離婚。”她粗魯地說。“我不想讓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所以我要你寫下來。”


    我的目光落在紙上,拿起原子筆,思考文章內容該怎麽寫。“我不知道該怎麽寫才好。”


    “真那你沒辦法。”美晴歪著嘴角說。“那你照我說的寫。我,田島和幸,結了婚卻和一名來到店裏,叫做寺島理榮子的女人發生肉體關係。錯全在我。我願意做任何事,為這件事情負責。”


    我按照她說的動筆,滿腦子隻想要如何讓美晴的心情平靜下來。


    美晴最後要我用大拇指捺手印。我將大拇指沾上印泥,重重地蓋在簽名的地方。“這樣可以了吧?”


    美晴盯著寫好的文章,仔細地將便條紙折好。“我話先說在前頭,我,不會離婚的。”


    “我也沒有打算離婚。”


    “不過,我要你寫這件事情負責。”


    “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還不知道。我會慢慢想。不過,在那之前我要你發誓,說你再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


    “我發誓!”


    “你真的要發誓?”


    “我真的發誓。”


    美晴微微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她的樣子看起來比剛才稍微有精神多了。我總算放下了一顆心中大石,看來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了些。她不提出離婚,也讓我鬆了一口氣。


    隔天午休時間,我打電話給理榮子,想質問她為什麽要做出那種事,然而電話還是打不通。而且電話沒有跳到答錄機,因而也無法留話。


    我也想過直接到理榮子的公寓,但是一想到美晴,究竟令人裹足不前。要是理榮子告訴美晴我去找過她,恐怕這次美晴勢必會離家出走。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多月,我終究沒有和理榮子聯絡上。我不再打電話給她,她也音訊全無。


    或許理榮子真有奇怪的癖好,她誘惑我,隻為了讓我的家庭一團糟。又或許她是和美晴見過麵後才打算不再和我繼續交往。不管是哪一個原因,我都不在乎。我決定要忘了理榮子。


    那一晚之後美晴絕口不提我偷情的事,她和之前一樣,過著一到傍晚就出門,直到深夜才回家的生活。有時候,她會為我準備晚飯。一切恢複成了原來的摸樣。我從前會想要叨念美晴幾乎不做家事、工作到那麽晚,但現在我決定保持沉默。畢竟,我沒有資格叨念那些事情。


    沒錯。我已經沒辦法責備美晴了。不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多麽嚴重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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