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長峰回到民宿時,已經接近九點了。


    和昨晚一樣,他在傍晚打電話過去交代不用幫他準備晚餐,所以民宿的人應該也不會等他回


    “crescent”的廣告是訴求老板兼廚師的廚藝精湛,晚餐是他們的賣點。長峰很想嚐一嚐他們最自豪的料理,但是一考慮到和其他客人麵對麵的危險性,他隻能忍耐。長峰今晚的晚餐是咖哩牛肉。那是一家非常嘈雜的店,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身旁的客人——唯一的優點就是寬敞。對現在的他來說,這種店家的存在,讓他覺得很感恩。


    打開玄關的門,走進民宿。電燈已經關了一半左右,建築物內很昏暗。從交誼廳流泄出來的燈光也很微弱。


    長峰正在脫鞋子時,便聽見交誼廳傳來的腳步聲。他趕緊將鞋子放在架子上,不打算碰到任何人。


    從交誼廳走出來的就是那個女性。長峰安心了——如果是她的話,就沒關係了。她好像什麽也沒發現似的,甚至還對他很親切。


    “您回來啦。”她對長峰微笑。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晚餐不回來吃也沒事先說,真是非常抱歉。”


    “那個……沒有關係。”她低下頭,喃喃自語地說。


    “那麽,晚安。”長峰鞠躬致意後,就從她身旁走過,正要爬上樓梯。


    “那個……”她對長峰說。


    長峰停下腳歩,回過頭,“是的。”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喝杯茶?我這裏有蛋糕……還是說您不喜歡吃蛋糕?”她的口氣有點生澀。


    長峰的腳跨在樓梯上,考慮了一下。她可能是想對長峰幫忙修複相片這件事情致謝吧?除此之外,長峰也找不到她會說出這些話的理由。


    就在這時,長峰聞到了從交誼廳飄散出的咖啡香味。看來她本來就計劃好提出這個邀請,而且似乎一直在這裏等著他回來。


    在避暑勝地的民宿,和一個不知姓名的女性一起吃著蛋糕、喝著咖啡——這是多麽愜意的時光啊!長峰心想。想要如此度過光陰的欲望在他的心裏快速膨脹。這種不會再出現的機會,不,應該說是連做夢都不會來的短暫片刻,就在他的眼前。


    然而,他笑著搖搖頭。


    “我不是討厭蛋糕,不過今天晚上還是算了吧,我還有些事要回房處理。”


    “是嗎?我知道了,對不起。”她表情僵硬地點點頭。


    長峰爬上了樓梯。他站在自己的房門前,拿出鑰匙開門。然後打開電燈,走進房內。


    這一瞬間,一種詭異的感覺包圍著他。


    也不是說有什麽古怪。今天已經是他在這間房間過夜的第三晚了,可是眼前的氛圍卻讓他覺得有點微妙的改變。他邊想邊坐到床上去。從毛毯和床單的樣子看來,仍和他早上出門時一樣。


    會不會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他思忖著。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一樣東西。


    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他覺得位置稍微有點不同。具體而言,他感到計算機的位置比他平常放的位置要稍微前麵。他平常使用計算機時,都會盡量離自己遠一點,因為這樣手比較不會酸。


    他開始覺得忐忑不安,全身也冒出冷汗。


    長峰站在桌前,啟動計算機。他握著鼠標的手微微顫抖。現在他要執行的,是檢査最後一次使用的應用程序。


    最後一次使用的應用程序是看影片專用的軟件。他一邊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一邊回想。看繪摩遭到性侵犯的影像確實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但是最後一次使用這台計算機的時候,他是在看這個嗎?


    不是——他想起來了——是使用影像加工軟件修複那張相片,那才是最後一次。他將修複完的畫麵存進磁盤片,然後就將計算機關機了。


    從那之後,他就不曾使用過計算機。也就是說除了他以外,還有人看過繪摩的影像。


    那會是誰呢——不用想也知道。


    他趕緊將計算機收起來,並將丟在一旁的內衣塞進手提袋裏。將假發脫下,也放進包包裏,隻戴上帽子。


    他將行李全都打包好,檢視過屋內後就打開門。走廊上沒有人。今天是星期曰,所以住宿的客人應該很少。


    他躡手躡腳地走在走廊上,然後走下樓梯。他站在交誼廳的門前,將手伸進口袋裏,取出了皮夾,從裏麵抽出三張一萬圓的鈔票。這是住宿費用。他原本覺得留個字條比較好,不過立刻又改變了想法。即使不留字條,她也應該知道為什麽他會突然離去。


    他將三張一萬圓的紙鈔折好後,正要夾入交誼廳的門上時,門突然打開了。他嚇了一跳,將手收回來。


    那女性站在那裏。她吊著眼睛盯著長峰看,長峰也看著她的臉,隨後立刻將目光移開。


    “要出去嗎?”她問道。


    長峰點頭回答是,並將手裏拿著的錢放在旁邊的架子上,重新將帽子戴低一點,正要往玄關走去。


    “等一下。”她叫道,“請等一下。”


    長峰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於是她走了過來,站在他麵前。


    兩人又再次四目相交。但是這次長峰沒有移開視線。


    “您是長峰先生……嗎?”她問道。


    他沒有點頭,反而問道:“你已經報警了嗎?”


    她搖搖頭。


    “隻有我發現是您。”


    “那你現在要報警嗎?”


    對於長峰的問題,她並沒有回答。她眨了眨眼,看著地上。


    為什麽她沒有報警呢?長峰納悶著,如果看到那個影像的話,就應該知道他是通緝犯了。剛才她還邀他一起喝茶,實在很不可思議。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現在我必須馬上離開。”長峰說,“我有個自私的請求,那就是如果你要報警的話,請再等一下,我會很感激你的。”


    於是她抬起頭來,又輕輕搖搖頭。


    “我沒有打算報警。”


    長峰張大眼睛。“是嗎?”他半信半疑地問。


    她盯著長峰看並點點頭。


    “所以今晚你不用急著走。這麽做的話,你自己也很困擾吧?沒有地方去不說,在車站遊蕩的話,也更容易被人懷疑。”


    “話是沒錯。”


    “今晚請住在這裏,因為這樣我父親也比較不會覺得奇怪。”


    她鎮麽說完,長峰便明白她是要放他一馬。她不打算報警,等到明天,她就會默默看著他離開。


    “這樣好嗎?”對於她這麽做很感激的長峰問道。


    “是,但是……”她想要說什麽似的舔了舔嘴唇,不過她很猶豫。


    “什麽事?”長峰逼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能告訴我一些事嗎?今天晚上沒有其他客人,而且我父親也睡了。”


    “要聽我的事嗎?”


    是的,她點點頭。那認真的眼神好像是在說她至少有這個權利。


    “我知道了。那我先把行李拿回去放,再過來。”


    長峰看見她點頭後,便折返房間。當他走上樓梯後,他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不知她會不會趁這時候報警?不過,他立刻就打消這個想法。


    和佳子一邊泡著咖啡,一邊心想自己到底在幹什麽。明明自己都沒想清楚,卻對長峰說出那樣的話。老實說,她還在猶豫是否要報警。


    隻不過,她想報警的念頭越來越薄弱了。看見那個悲慘的影像之前,她隻能冷淡地想象著長峰的憤怒與悲傷,然而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在和佳子心中具體成形。由於太過沉重,她覺得如果不假思索就報警的話,是非常輕率的行為。


    那到底該怎麽做呢?她也想不出答案。她應該要打消報警的念頭,然後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送他走,這樣或許就沒事了吧?可是這隻是單純的省麻煩不是嗎?


    總之,先和他談一談吧!這是她考慮很久的結論。談完以後會怎樣還不知道,但是她不能置之不理,因為她覺得這樣就像她放棄了曾經為人母的感覺。


    長峰從樓梯上走下來。和佳子將兩杯咖啡放在托盤上,送到桌子那裏。


    他說了聲謝謝,便將椅子拉出來坐下,接著把剛才一直戴著的帽子脫下來。


    “那個,你戴的是假發吧?”和佳子看著他的頭。


    是的。他小聲回答,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很奇怪吧?”


    “不,我覺得很自然,因為我一直都沒發現。但是你不會熱嗎?”


    “非常熱。”長峰說,“尤其是白天,熱得難受。”


    “現在可以脫下來沒關係,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的父親已經睡著了。”


    “是嗎?”他有點疑惑的樣子,但是不久後就將手指伸進頭發裏。“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就……”


    在他的長發下是剃得很短頭發,其中還混雜著白發,可能是因為這樣,和佳子覺得他看起來一下子老了五、六歲。


    呼——他吐出一口氣,微笑著。


    可能是因為這樣,和佳子覺得他看起來


    “好舒服。我已經好久沒在別人麵前脫下來過了。”


    “如果您一直戴著,我想應該沒有人會發現。”


    “那你為什麽……”長峰似乎想要問為什麽她會發現。


    “昨天晚上,您洗好澡出來時,我碰到了您。當時您的頭上裹著毛巾,而且還戴著眼……因為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長峰先生,就是戴著眼鏡的。”


    “是嗎……”長峰伸手拿起咖啡杯,“我太大意了。因為太專注於修複那張相片。”


    “這個真的很謝謝您。”和佳子低頭致意。她是真心的。


    “不,做了那件事之後,反而讓我的心情變好了呢!”這麽說完,他便暍了一口咖啡。


    “在這麽危急的時候,為什麽您還想幫我做那件事呢?”


    “這個嘛,為什麽呢……”長峰思索著,“我可能是想要忘記自己是罪人的身分吧。做一些好事,或許能稍微原諒自己。”


    “您覺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諒的事嗎?”


    “那是當然。”長峰將咖啡杯放在碟子上,“不管有什麽理由,也不可以殺人。這個我也知道。那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和佳子低下頭,將咖啡杯拉過來。一直看著長峰悲傷的眼神讓她覺得很難受。


    “那個……我可以請教您貴姓嗎?”長峰問道。


    她抬起頭,“丹澤。”


    “丹澤小姐……那您的名字是?”


    “和佳子。”


    丹澤和佳子小姐,他在嘴裏低聲念道,然後麵帶微笑。


    “和我想的有點不一樣。”


    “您覺得我應該叫什麽呢?”


    “不,我並沒有具體的想法……”長峰笑著垂下眼睛,立刻又抬起頭來。他的笑容消失了,“您應該已經看過計算機裏的影像了吧?”


    和佳子回答,是。她的聲音沙啞。


    “是嗎?我不應該把計算機留在房間的。不,您是看到那個東西,才發現我的真實身分的吧?反正都一樣。”後半段像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和佳子吐出一口氣。


    “我覺得太過分了。這世上居然會有人做出那麽過分的事——太令人震驚了。”


    “是啊。”


    “一想到長峰先生的心情,我就受不了……如果我是長峰先生,可能也會做相同的事——”


    “和佳子小姐,”長峰製止她繼續說下去,“您不可以說這種話。”


    “喔……對不起。”和佳子喃喃自語。


    27


    長峰喝著咖啡,悠悠吐出一口氣。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悠閑地喝著咖啡了。”他的嘴角微微揚起,這樣說道。


    那是一個帶著悲傷的微笑,和佳子心想。


    “我看過報紙了。長峰先生好像還在追殺另一個凶手是嗎?”她問道。


    長峰點點頭,他將咖啡杯放下,“沒錯。”


    “就是那個您給我看過相片的男孩嗎?”


    “嗯。我想你如果看過計算機裏的影像的話,應該就會知道了。我就是從那裏打印出來的,所以畫質很差。”


    “您就是帶著那張相片,用著對我說的那套說詞,四處去找人嗎?”


    “是的,因為我幾乎沒有其他的線索。”


    “那您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得到的唯一線索,就是那個凶手已經到長野的民宿來了,所以我就在長野縣內的民宿四處繞。”他臉上浮現出自嘲似的笑容,“我太天真了。沒想到民宿有這麽多,就像是在大海撈針一樣。”


    和佳子心想:或許是吧。


    “您今天也有四處去找嗎?”


    長峰搖搖頭。


    “我覺得現在的找法毫無進展,所以就去圖書館和觀光谘詢處等地。主要是為了査資料。”


    “資料?”


    “我在想那個男生為什麽會逃到長野的民宿。或許是因為有親戚或朋友在這裏,可是我覺得不隻是這樣。長野縣對他來說,可能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吧。例如過去曾經有過什麽特殊的體驗之類的。”


    “像是運動集訓之類的嗎?”


    和佳子脫口而出她的想法。這個民宿每年也有許多學生社團會來這裏住。


    長峰點點頭。


    “也不一定是運動類的,就是為了學習體驗什麽而來過之類的。但是不管怎麽說,這樣的活動應該都會盛大舉行,所以搞不好會留下當時的紀念相片,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嗯——和佳子用力點點頭,她了解長峰想要說的話。


    “那您有去看裝飾在各個場所的紀念相片嗎?”


    “沒錯,社團的紀念相片、修學旅行,總之叫做紀念相片的,我幾乎都看過了。”


    “那麽結果……”


    對於和佳子的問題,長峰露出了苦笑。


    “如果有結果的話,我現在就不在這裏了。在我看那些相片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確實是看過凶手的影像,但是卻不知道凶手真正的長相。也就是說,如果我沒有非常熟悉那張臉的話,即使當我看到他小學時候的相片,也不可能認得出就是那個人吧。”


    和佳子點點頭。或許是這樣吧,她想。


    “搞不好在我今天看過的相片當中,就有我要找的人,可是卻沒有足夠的信息讓我可以認出他來。事到如今,我才在氣自己的無能。我沒考慮清楚就跑來這裏,我到底打算要幹什麽呢?”


    長峰握起右拳輕輕敲著桌子,看了和佳子一眼後皺起眉頭,“我很遜吧?你要笑我也沒關係喔。”


    “我怎麽會笑你……”她低下頭,然後又立刻抬起頭來,“那你今後打算怎麽辦?雖然我這樣說很奇怪,但是如果繼續用這個方法,你一定會被發現的。就連粗枝大葉的我,都發現你了耶。”


    長峰皺起眉頭,將咖啡杯整個往嘴裏倒,他好像是喝完了。


    “我再端一杯過來好嗎?”


    “不,不用了。”長峰拿著空的咖啡杯搖搖頭。


    “請問……如果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你會怎麽做呢?”


    聽了和佳子的問題後,長峰垂下眼睛。


    “還是要為令嬡複仇嗎?”


    “因為警察靠不住嗎?”


    “與其說警察,不如說是目前的司法製度。警察應該是會逮捕另一個性侵犯我女兒的男人吧。但是給予那個男人的懲罰,卻是輕得令人驚訝。或許連懲罰都說不上吧?為了讓他們重新做人或是重回社會,司法製度完全不顧被害人的心情。”


    “但是——”


    “你要說的話我知道。”長峰張開右手,放到眼前,“我以前也和你的想法一樣。可是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我才知道法律根本不了解人性的脆弱。”


    和佳子沒有回話。不管有什麽理由都不可以殺人——她覺得想要說出這種老生常談的自己很丟臉——這個人是大徹大悟之後,才展開行動的。


    “至於以後要怎麽做呢……這個問題嘛……”長峰開始說。


    “老實說,我還沒決定。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不過我想我還是會繼續找下去——因為我隻有這個選擇。或許不久後,我就會被警方逮捕,可是如果害怕的話,是無法達到目的的。總之,我隻有往前走。”


    “你沒想過要自首嗎?”雖然覺得問了也是白問,但和佳子還是問了。


    長峰盯著她的眼睛看,輕輕點點頭。


    “隻有在我達到目的後,我才會去自首。”


    果不出其然。和佳子垂下頭。


    “怎麽樣?你改變心意了嗎?”他問道。


    “改變是指?”


    “就是你會不會改變想法,覺得還是報警比較好?”


    “不,那個——”和佳子吞了口口水,然後說道,“不會。”


    但是長峰似乎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一直盯著和佳子的眼睛看,想要看穿她內心的想法,然後突然站起來。


    “我還是走比較好。”


    “請等一下,我是說真的,請你相信我。”她也站了起來。


    “我很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現在應該已經被捕了。你可能是覺得與其被警察逮捕,不如自己去自首比較好,所以才會給我一點時間的吧?但是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會改變我的計劃的。你放心,即使我被逮捕,我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今天晚上的事的。所以請不要放在心上,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我不是已經說過我不會報警的嗎?”和佳子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在寂靜無聲的交誼廳,顯得很大聲。


    看到彷佛被嚇到似的睜大眼睛的長峰,和佳子將手放在臉頰上。


    “哎喲,我在生什麽氣啊……”


    長峰低頭看著她後,搔了搔頭,又再坐回椅子上。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想我還是現在離開比較好……”


    “如果你這樣想的話,請等到早上。如果現在這個時間突然離開的話,我父親一定會懷疑的。如果我父親追問的話,我會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或許會因為這樣,使得我父親發現你的身分的。”


    長峰的臉扭曲著,用手搓了搓臉。


    “那個……或許你說得對吧。對我來說,今晚有地方住也是值得高興的事。”


    和佳子看著他,感到一股近似同情的情緒。這個人不是壞人,隻是非常普通的人,她心想,不,他比一般人還要認真,是個會為他人著想的人。隻不過人生的齒輪莫名其妙地亂轉,他才會被放到這麽奇怪的位置上。明明知道那是不對的,卻又不得不複仇的痛苦,以及無法順利複仇的絕望——他必須對抗著這些東西,生存下去。他活得很辛苦。


    “請問……”和佳子開口說,“上次那張相片,你現在還帶著嗎?”


    “相片?”


    “就是你給我看過,那張你要尋找的年輕人的相片。”


    “喔,我帶著。”


    “能給我看一下嗎?”


    “可以。”他從襯衫的口袋裏拿出相片。


    那是年輕人的大頭照。之前長峰給她看時,她並沒有仔細看。五官還生得真端正呢。即使不去強暴女孩子,也應該會有女孩子主動上門吧,和佳子心想。


    “有什麽問題嗎?”長峰問道。


    和佳子的心中突然湧現一個念頭,那是一個讓她感到非常迷惑的激動情緒。那種情緒促使她想要說話,而她體內冷靜且理智的那一部分,又想要阻止她。如果說出來的話,事情會變得很嚴重。


    但是她開口了。


    “這張相片可以放在我這裏嗎?”


    “給你?不,這個,”長峰伸出手想要拿回相片,“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不是的,我不想給長峰先生添麻煩。我是——”


    她身體裏的另一部分製止她繼續說下去。但是她不管,仍然繼續說:


    “我來找。請讓我幫你找他。”


    第二罐啤酒也喝完了。鯰村站起來打開冰箱,伸手去拿第三罐啤酒。


    “能不能不要喝了?”他的老婆一惠說道。不過,她的口氣並不是很強硬。


    她正在隔壁的和室看書。自從女兒死後,她看的書越來越多。鯰村覺得她是想要逃避現實。


    他什麽都沒說就打開第二罐啤酒,重新坐回沙發上。沒有配任何下酒菜,隻是一個勁地喝著啤酒。他應該是酒量變好了吧,最近完全都不會醉。


    當他正要將啤酒罐放到嘴邊時,玄關的門鈴響了,鯰村和一惠互看一眼。


    “會是誰?這個時間。”


    老婆似乎也不知道似的納悶著。鯰村看了看時鍾,已經快要十點了。


    門鈴又再響了一次,鯰村將啤酒放在桌上,站起身來。廚房旁邊就是對講機,他拿起話筒說了聲:“喂?”


    “那個……這麽晚了,很抱歉。我是《焦點周刊》的人,能不能打擾您一下?”


    周刊?——鯰村很訝異。他沒想到這些人會跑來。


    “請問有什麽事嗎?”他很警戒地問道。


    “是關於令嬡的事。”對方很快地回答,“聽說您去過西新並分局了。”


    鯰村的臉扭曲起來。難道他們已經嗅到了什麽嗎?他很生氣,連這點隱私,警方都沒替他保護好。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這樣說完就準備掛斷。


    “請等一下!,請您給我一點時間就好,因為我有一件事想要請您確認。”


    正打算將話筒放冋去的鯰村,因為對方這樣說,便將手收了回來。因為他在意的是對方說“想要請您確認”,而不是說“我想要確認”。


    “要確認什麽?”他問道。


    “那個……在這裏不太方便說,是關於年輕凶手的事。”對方說道。


    年輕凶手應該不是指長峰重樹吧?那麽,就是性侵犯千晶的那些人。


    “請在那裏等一下。”鯰村說完後就放下話筒。


    “什麽事?”一惠問道。


    “好像是周刊的人,我要去玄關見他。”


    一惠皺起眉頭,“見那種人……別去了吧!”


    “沒關係。”


    鯰村打開玄關的門。那裏站著一個鼻子下方和下顎都蓄著胡子的男人。身材雖然消瘦,但是露在polo衫外麵的手臂卻有著結實的肌肉。


    那男的禮貌地打完招呼後就遞上名片,上麵寫著《焦點周刊》的記者。


    “請問有什麽事嗎?”鯰村拿著名片問。


    “您去西新井分局看過錄像帶了吧?我想應該不用我再說是什麽錄像帶了。”


    鯰村撇下嘴角,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那是他最不願意談的部分。


    他想要裝蒜,但是這樣就沒有必要和這個男人見麵了,所以他隻好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那麽您一定看過伴崎他們的臉囉?”


    “看過了。”


    “警察有告訴您另一個男生的姓名嗎?”


    鯰村搖搖頭。他想起當時的情形。看完錄像帶後他整個人歇斯底裏,等他稍微冷靜後,便向警方詢問凶手的姓名,但是他們堅持不肯告訴他。


    “那個凶手是不是這個年輕人?”記者拿出一張相片。


    28


    菅野路子從大廈走出來的時候,時間是下午兩點多。


    正在對麵那棟大廈監視的織部喃喃自語說:“真奇怪。”


    “怎麽了?”真野問。


    真野因為要調査其他案子而來到這附近,順便過來看看。現在隻有一個人負責在這棟建築物監視,而今天剛好輪到織部。菅野快兒出現在母親這裏的期待幾乎已經要落空了。


    “她很少會這麽早出門,而且她走的方向和她平常出門的方向相反,也不是往車站。”


    真野從窗戶往下看,“跟去看看。”


    “遵命。”織部走向門口。


    一走到屋外,已經看不見菅野路子的蹤影。他跑到一半時,手機響了。是真野打來的。


    “下一個路口往左轉,不要被發現了。”


    “知道了。”


    他按照真野說的轉彎後,立刻看到菅野路子的背影。她身穿白色襯衫和黃色裙子,撐著黑色洋傘。


    織部以那把洋傘為目標,尾隨著她。她好像沒發現自己被跟蹤似的,完全沒回頭看。


    不久,她停下腳步,開始收傘。那是在信用合作社前。織部看見菅野路子走進去。


    “一走進銀行,是新協信用合作社。她在排隊等著使用atm。”


    “銀行嗎?也就是說是處理店裏的事囉,那麽,你再等一下好了——”過了一會兒,真野又說道,“奇怪了,菅野經營的店應該沒有和新協信用合作社交易,而且也沒設立酒錢的賬戶。”


    看得見菅野路子站在atm前方。她將皮包放在前麵,正在操作機器。


    “她在補登存折。”織部對著手機說,“隻有這樣。”


    “沒有領錢或是存錢嗎?”


    “看不清楚,不過我想應該是沒有。她快要出來了。”


    “她出來的話叫住她,請她把存折給你看。”


    “看存折的內容嗎?”


    “沒錯,我現在也趕過去。”


    幾乎在織部掛掉電話的同時,菅野路子就走出來了。她正要撐起洋傘時,織部就快步靠近她。


    “菅野女士。”


    聽到聲音後,她似乎嚇了一跳,身體往後退。


    她應該認識織部的臉,但是織部仍然報上自己的名字。


    “請問有什麽事嗎?快兒還沒和我聯絡呢。”


    “您剛才好像是來補登存折的,存折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路子的臉霎時變得鐵青。織部心想果然沒錯。他不知道到底是有什麽事,但是真野的指示是正確的。


    “這種東西為什麽非得給你看不可呢?這不是侵犯個人隱私嗎?”


    “確實是不能強製,但是——”織部說到這裏時——“但是還是給我們看比較好。”真野走了過來。


    “如果需要調査的話,我們可以直接跟銀行交涉,請他們提供你的金錢進出狀況。但是這樣做比較麻煩,而且彼此感覺都不太好,不是嗎?”


    路子怒目相視。


    “所以我問你們為什麽要看我的存折。”


    即使對方是刑警,她也絲毫不讓步。真不愧是經營聲色場所的,織部心想,不,應該是說真不愧是菅野快兒的母親吧。


    “我們的目的是要找到你兒子的下落,所以我想要掌握所有相關訊息。”


    “存折和這有什麽相關?”


    “有些時候會有關係。”真野用很沉重的口氣說,“可以給我看嗎?隻要最近的部分就可以。”


    路子皺起眉頭,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戰戰兢兢地將存折從皮包裏拿出來。


    “那我看了。”真野拿了過來。很快看過後,他的目光停在一處,“兩天前被領出二十萬圓,這是您領的嗎?”


    “喔……是。”路子含糊地點點頭。


    事情發展至此,織部終於明白真野的意圖了。


    “是用提款卡領的嗎?您有帶提款卡嗎?”


    “那個、呃、在家裏……”


    “真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現在去府上,您拿那張卡片給我看好嗎?”


    真野的話讓路子顯得很狼狽,眼神閃爍不定,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樣子。


    “領錢的人是令郎……對吧?”


    真野盯著她的臉說。


    是,她輕輕點頭。


    “令郎帶著這家銀行的提款卡是嗎?”


    “是,我告訴他如果零用錢不夠的話,就從這裏領,是我讓他帶在身上的。”路子小聲說。


    當織部聽到遊手好閑的兒子帶著提款卡在身上時,很驚訝地看著那個母親的臉。而且他注到存款餘額竟然還有五十幾萬圓。


    “我們有些細節想要請教您,能不能麻煩您到局裏去?”


    對於真野的請求,菅野路子低著頭回答,是。


    “對不起,請問你是中井同學吧?”


    從漫畫出租店回家的路上,一個男人對阿誠說。那是一個蓄著胡子,體型魁梧的男人。


    “是的。”阿誠很緊張地回答。對方的穿著很休閑,不過他覺得可能是警察。他老早就發自己常被跟蹤了。警方應該是懷疑他可能會跟快兒接觸吧。


    “要喝杯咖啡嗎?我有些話想跟你談談。”


    “你是……哪位?”


    男人遞出名片,上麵印著《焦點周刊》和小田切和夫的姓名。


    “我隻是要跟你談談你朋友的事。”


    “朋友?”


    阿誠一問道,小田切的嘴角就浮現出令人討厭的笑容,“就是那位叫做菅野的朋友,菅野快兒,你和他很熟吧?”


    阿誠嚇了一跳。快兒的名字應該隻有警方知道。


    “我什麽也不知道。”他正準備要走開。


    但是他的肩膀被小田切抓住,“等一下。”他的力氣很大。


    “我聽很多人說你和菅野還有伴崎常玩在一起。撥點時間給我吧!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警方交代我不可以跟別人亂說話。”


    “是,這個說到警察嘛……”小田切的胡子臉靠了過來,“我知道你被警察叫去,而且也知道是為什麽喔。如果你肯協助我的話,我在報導裏就不會提到你。”


    阿誠看著記者狡詐的笑臉。他說隻要協助,他就不會寫,也就是說如果拒絕的話,他就會寫囉?


    “我還未成年,你們不可以刊登我的姓名。”


    “我不會把你的名字寫出來,我隻會寫綁架長峰繪摩小姐時,除了那兩個強xx惡魔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幫忙。說不定也會寫你和那兩個人很熟。你周圍的人看了這篇報導後會怎麽想,我就不知道了。”


    阿誠瞪著小田切。但是這個年輕人的目光對小田切來說好像根本不痛不癢,他冷漠地看回去。


    “隻要十分鍾就好。”小田切豎起一根手指頭,“可以吧?”


    “我知道的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警方也叫我不要跟媒體亂說話……”阿誠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這時的他已注定要豎白旗。


    “我不會問你什麽大不了的事,請放心。我們去喝一杯涼的好了。”


    小田切推著阿誠的背,阿誠便跨出蹣跚的步伐。


    雖然是說隻要十分鍾,不過最後阿誠被放走時已經過了三十幾分鍾。回到家後,他大概是不想看到母親的臉,立刻衝上樓去,關進自己的房裏。


    小田切對於這個案子了如指掌。但是讓阿誠覺得最恐怖的,是他似乎確信敦也的共犯就是快兒。當然,隻要去他們平常鬼混的場所打聽一下的話,就會知道敦也最好的朋友就是快兒,可是他們也不是沒有其他朋友,所以他應該沒有證據可以一口咬定就是快兒。


    “你不用管這個,反正我已經知道了。”小田切對於這一點是這樣回答的,他的表情充滿自信。


    小田切主要是問阿誠,快兒的個性和平常的行為舉止。當阿誠用很拙劣的文句救述後,小田切會用稍微艱深的語詞再向他確認。譬如自私自利、好猜疑、暴力傾向、霸道、自我彰顯欲——阿誠隻能含糊地點頭。他隱約猜得出來,小田切會在報導裏如何描寫快兒。


    接著小田切便問阿誠,他們綁架長峰繪摩時的情形。這一點不可以寫吧!阿誠表示抗議。不過記者卻帶著很正經的表情搖搖手。


    “我不會寫第三個年輕人——也就是你。關於這一點,我會盡量輕描淡寫。”


    雖然阿誠感到懷疑,但是他也隻能相信。沒辦法,他隻好將綁架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回答。


    小田切問完問題後,就說沒事了,然後很快地離去。阿誠很想再向他確認一次,是否真的不會提到他,但是他就連這樣的機會也不給阿誠。


    如果自己被登在周刊上的話,後果會怎樣呢——


    即使是現在,阿誠都可以感受到周遭的人的眼光變得很冷淡。平日的玩伴也完全不和他聯絡,大家都盡量避免和他有所牽扯。他深切體認到,大家雖然都裝作跟他感情很好,可是到頭來,他還是一個朋友也沒有。


    阿誠躺在床上。當他正想要用毛巾被蒙住頭時,手機便響了起來。他慢慢爬起來,拿起手機。液晶屏幕上顯示的是公共電話。


    “喂?”


    “喂?”聲音很低沉。


    阿誠嚇了一跳,因為他認得這個聲音。


    “唉?喂?”他握緊手機。


    “你旁邊有人嗎?”對方問道。這是阿誠非常熟悉的聲音。


    “快兒?”


    “我問你旁邊有沒有人?到底怎樣?”不耐煩的口氣。沒錯,就是他。


    “沒有,就我一個人。”


    “是嗎?”他聽見對方傳來“呼”的一聲吐氣聲,“現在情形怎樣?”


    “呃……什麽?”


    “就是你那邊的情況嘛,怎樣了?我已經被發現了嗎?”


    “可能是吧。敦也都已經那樣了,所以警察應該會詳細調查。”


    “你有跟警察說嗎?”


    阿誠沒說話。然後他聽見很大的咂舌聲。


    “你出賣了我嗎?”


    “不是啦,是我老爸發現車子的事,所以就自己去跟警察說了,我也沒辦法隱瞞——”


    “你不要忘了,”快兒恐嚇道,“你也是共犯。”


    “我並沒有對那女的下手吧?”


    “閉嘴!我如果被捕的話,就全都是你害的。”


    “就算我什麽也不說,警察也已經知道你的事了啊。你還是自首比較好。”


    “不是叫你閉嘴嗎?”


    因為對方的怒吼,阿誠不自覺將電話拿得遠遠的,然後又再次貼近耳朵。不知對方掛斷了沒有。不過電話還沒斷掉,他聽見快兒的喘氣聲。


    “有證據嗎?”


    “證據?”


    “就是我害死那個女的的證據。也有可能是敦也一個人幹的吧?”


    阿誠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快兒想要將所有罪過都推給敦也。


    “可是錄像帶裏有拍到你吧?”


    “那個無所謂,那也不能算是我害死那個女生的證據啊!”


    “這個……我不知道。”


    他又聽見了咂舌聲。


    “你去査一下,我再打電話給你。我話先說在前頭,你要是讓別人知道我打這通電話給你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快兒撂下這句話後,就掛斷電話。


    29


    和佳子將rv休旅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她環顧四周,發現附近沒有人。不遠處的便利商店裏走出兩個像是ol的女性,但是她們是往另一個方向走。


    “沒問題了,請下車。”她對著後座說。


    長峰老老實實地坐在後座。


    “真的沒關係嗎?”他問道。


    “你也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不是嗎?事到如今,請不要再客氣了。”


    長峰點點頭,提起放在身邊的旅行袋。


    一下車後,和佳子仍然注意著四周。她小跑歩過馬路,長峰跟在她的身後。


    兩人進入一棟五層樓的舊大廈。她從皮包裏拿出鑰匙。因為希望盡量不要碰到其他住戶,所以她的動作顯得很慌亂。


    自動鎖打開後,他們便迅速進入,然後按下電梯的按鍵。在等電梯來的這段時間內,她仍然無法鎮靜。


    長峰苦笑著。


    “我一個人行動時,都沒有這麽小心呢。”


    “可是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發現你……”和佳子說。


    “話是沒錯,伹是如果你這麽緊張的話,是沒辦法找人的。”


    “我覺得到目前為止你還沒被發現,隻是因為運氣好而已。”


    長峰表情變得嚴肅,垂下眼睛。


    “是啊。還好第一個發現我的人是你。”


    對於長峰的回答,這次換和佳子移開目光。


    他們進入電梯後,一直坐到三樓。幸好在進入三〇三號房之前,沒有碰到其他的住戶。


    屋內隻有一個七迭榻榻米大的房間。沒有家具,空蕩蕩的。室內彌漫著一股黴臭味。和佳子打開窗戶。


    “在去年底之前這裏還有人住,那個人搬走後就一直找不到房客。房屋中介的人跟我們說一定得翻修,不然至少也要大掃除,不過我們沒有那個時間……”


    長峰環顧室內,然後盤腿坐在地上。


    “不好意思,這間房子是你的嗎?”


    “算是我的吧。”和佳子將手上提著的行李打開,裏麵是毯子和坐墊,“離婚時我丈夫給我的。”


    “是特地買給你的嗎?”


    和佳子搖搖頭。


    “當初買是為了節稅還有對未來的投資。這是很久以前買的房子,是在比現在景氣好的時候買的。現在房價好像下跌了不少,雖然貸款已經都還完了,但是如果我想要賣的話,應該賣不到什麽好價錢吧。”


    “那你自己住不就好了嗎?”


    “一開始是打算自己住的。我去父親店裏幫忙之後,要從這裏通車到店裏很麻煩,到最後就決定租人了。雖然租金很便宜,但也是一筆收入,所以我也比較放心。但這間房子現在已經老舊成這樣,似乎沒有人願意租了呢。”


    距離最近的車站走路要十幾分鍾,而且也沒有停車場。新的出租公寓又陸續興建中,這間房子實在是相形見絀。雖然房租已經算得很便宜了,但是房屋中介那裏根本沒有音頻。


    和佳子做夢也沒想到,這間屋子竟會被用在這種地方。不過,她也不能一直讓長峰待在“crescent”,讓他去別的旅館投宿也很危險,所以幹脆就讓他躲在這裏。


    “自來水和電應該都還沒斷,再裝上窗簾就好了。”和佳子看著窗戶說。


    “丹澤小姐。”長峰從盤腿而坐的姿勢變成跪坐,將雙手放在膝蓋上,“我覺得還是太麻煩你了。老實說我很感激你,隻是一想到可能替你添麻煩,我就覺得不好意思……”


    和佳子慢慢彎下腰,雙膝跪在地上,“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確信這樣做對不對,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無法坐視不管。搞不好有一天我會突然改變心意,不過我絕對不會送你去警察局的。我答應你。”


    長峰的表情並不是很釋懷,他點點頭。


    “我明白了,當你改變心意時,我會立刻離開。在那之前,我會相信你說的話。”


    “請你相信我。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完全不知道我能幫上多少忙,但是……”和佳子用手攏了攏頭發,“請問……線索就隻有那張相片嗎?”


    對於和佳子的問題,長峰一時之間似乎沒有意會過來。過了一會兒,才發出“喔”的一聲。


    “你是說菅野快兒的相片嗎?對,就隻有那個,剩下的我隻聽說他躲在長野的民宿。”


    隻有這樣的線索,要怎麽去找才好呢?——而且還不能被警方發現。和佳子對於長峰之前魯莽的行動感到驚訝。當然,他可能是因為太專注於找人了吧。


    “為什麽他會來長野的民宿呢……”和佳子喃喃自語。


    “對,這點我也不知道。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他親近的人或是親戚住在這裏,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警方應該立刻就可以找到他了。”


    “長峰先生之前說過,可能是他以前曾經來這裏旅行,或是有什麽特別的回憶。但我覺得不是。”


    “是嗎?”


    “因為,”和佳子看著他的臉,“即使是我們家那麽平凡的民宿,也有很多因為懷念,好幾年後還來投宿的年輕人。不過,這些人基本上都很單純,就算外表看起來有點壞,可是隻要一跟他們說話,就會知道他們都是好孩子。但是菅野快兒這個人,應該不是這種感覺吧?”


    聽到和佳子的意見,長峰皺起了眉頭。


    “這個……或許吧。”


    “當然也有例外的可能。”


    “不,你說得沒錯。如果是對於旅遊地珍惜懷念的人,應該是做不出那麽惡劣的事情的。那個人簡直就不是人,是禽獸。不管是什麽有意義且美好的經曆,他們也不會感動或是懷念。他們應該天生就沒有這方麵的神經。”


    彷佛一吐為快似的,長峰的口氣裏摻雜著對蹂躪且殺害他女兒的人的憎恨。和佳子低下頭。


    “那個家夥為什麽會特地來長野縣的民宿,真是令人納悶。”長峰搖著頭低聲念道。


    “總之,我去問問看認識的民宿業者。”和佳子說,“調查看看最近是否有從東京來的年輕男子,而且長期住宿,或是打工的人?”


    “可以嗎?”


    “嗯,我會想辦法的。”


    “對不起,讓你這樣麻煩……”


    看見低下頭的長峰後,和佳子站了起來。


    “我先去買東西。除了食物以外,還要買些熱水瓶等日用品。”


    “不,那種東西我自己去買就好了。”


    和佳子用手製止正要站起來的長峰。


    “請你留在這裏。我好不容易幫你找到藏身之處,如果你輕舉妄動,讓別人發現的話,不就什麽事都不用談了嗎?”


    “話是沒錯。”


    “請你待在這裏,我馬上回來。”和佳子朝著大門走去。


    “不,但是……”長峰追了來,“我也一起去。”


    “長峰先生。”


    “不是的,我有其他的事。”這樣說完後他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那是置物櫃的鑰匙,“我把東西放在車站的置物櫃裏,如果沒有時常去拿出來重放的話,工作人員會打開來看。”


    “那我去——”


    這樣說完後,和佳子正準備接過鑰匙,但是長峰卻將握著鑰匙的手收了回來。


    “不,我必須自己去。”


    “為什麽?可是車站人很多……”


    長峰搖搖頭。


    “我不想讓其他人碰到置物櫃裏的東西,那是危險物品。”


    “危險?”


    和佳子說出口後就恍然大悟了。長峰嫌犯是帶著獵槍逃亡——她想起了電視上曾經出現過這樣的字幕。


    “我自己去。”長峰又再說道。


    和佳子也不能反對,隻能默默點頭。


    兩人一走出大廈,就一直走到馬路上才分開。和佳子目送著他的背影,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做夢,她無法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還有目前的狀況。


    當然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並不是要讓長峰去複仇,但是她想在警察之前找到菅野快兒。在被警方逮捕之前,必須要讓菅野快兒道歉,必須要讓長峰親耳聽到他的道歉,等他道完歉之後,再報警也不遲。


    應該一起去置物櫃的,和佳子心想,因為那是從長蜂那兒沒收凶器的唯一機會。


    和織部想的一樣,房間非常淩亂,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到處都散落著雜誌和紙屑,床上則被脫下來亂丟的衣服霸占了。和伴崎敦也的房間一個樣。織部茫然地環顧屋內心裏想著。


    “要從哪裏開始呢?”織部詢問前輩近藤。近藤看了看打開的衣櫥,露出很厭惡的表情。


    “隻能從頭開始査了。”近藤脫掉外套,但是卻不知該放在哪裏,隻好拿著外套走出房間。


    在門的另一頭傳來了真野的聲音。


    “隨便什麽都好,難道你什麽都想不到嗎?”


    “你這樣問……我真的完全想不到。”回答的是菅野快兒的母親路子。


    “不應該這樣吧?應該可以想到什麽才對喔。他的舊識或是朋友,沒有人住在那裏嗎?”


    “可是長野縣……那個孩子有去過嗎?”


    “有吧,現在他就在長野縣。離開東京後,他就直接去長野縣了,而且現在還在那裏。他應該不會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吧?”平日說話口氣總是不溫不火的真野,也似乎不耐煩了。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那孩子平常在做些什麽,他的朋友反而還比較了解他……請你去問那些孩子吧。”


    “你是他母親吧?兒子去哪裏旅行做母親會不知道嗎?”


    “長野距離東京這麽近,應該不算是旅行吧?就算他是去那裏,也不會一一向我報告的。不隻我家的孩子,每家的孩子都一樣吧?刑警先生,您的孩子不也是這樣嗎?”


    “我的孩子還沒這麽大。”


    “總有一天您會了解的。到了一個年紀之後,他們就什麽都不跟父母說了。”


    近藤苦笑著走回房間。


    “真是個好狡辯的女人。明明兒子已經被警方和長峰雙方盯上耶。”


    “會不會是真的想不到呢?”


    “可能是吧。真野也這麽認為。”近藤低聲說。


    從路子那裏取得的信用合作社存折看來,菅野快兒在逃亡後曾經領過兩次錢。兩次都是由長野縣內的atm領取的。如果隻領取一次的話,還有可能是在逃亡途中剛好路過,但是隔了一陣子又領第二次的話,那麽他藏身在長野縣某處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他們已經請長野縣的警方搗助,也正在著手分祈銀行的監視錄像帶畫麵。不過調查團隊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麽菅野會在長野縣。


    織部和近藤一起著手整理這間雜亂無章的房間。或許從這當中,可以找到菅野和長野縣之間的任何關連。


    “長峰也在長野縣嗎?”正在整理的織部問道。


    “根據真野先生推論,應該是。”近藤回答。


    “為什麽?”


    “你忘了嗎?上次長峰寫來的信,郵戳是愛知縣吧?那是為了擾亂我們的調查,才故意從那裏寄出來的。他之所以要擾亂我們,就是因為他已經大致掌握菅野的藏身之處了。”


    30


    來到這裏的兩名刑警當中,其中一個看起來較年長的是川崎。他的眉毛稀疏,目光銳利,表情冷漠。


    走進阿誠房間的川崎環顧室內後,喃喃自語:“真是亂啊。”他的聲音很低沉,令人感到害怕。


    阿誠的父親不在家,是由母親出來接待。她想讓刑警們在客廳坐,但是刑警們卻表示想去阿誠的房內談。


    “因為有些事情我們不想在你母親的麵前說。”川崎說出這樣的理由。聽起來好像又有什麽麻煩事要問他,阿誠感到不安。


    “你沒去上學嗎?聽說你現在也沒打工了,那你每天都在做什麽?”川崎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問道。另外一個刑警仍然站著,不時看著屋內。阿誠決定坐在床上。


    “沒做什麽……就是看看電視或是打打電動……”阿誠結結巴巴地回答。即使對警察,他一樣很討厭被人問到每天在做些什麽。他自己也覺得每天無所事事很難受。


    川崎揚起嘴角。


    “嗯,你還這麽年輕不是嗎?”


    阿誠低下頭。他感覺自己好像又要被人說是沒有存在價值的廢物了。


    “你會和朋友見麵嗎?”


    阿誠默默地搖頭。


    “為什麽?應該不至於沒有朋友吧?還是說,隻有伴崎和菅野這兩個朋友?”川崎語帶諷刺地問他。


    阿誠仍然低著頭開口回答。


    “因為我太常出去的話會被爸媽念,而且朋友都有所避諱,不和我聯絡……”


    “避諱?為什麽要避諱?”


    “因為……我現在這樣,而且敦也又碰到那種事,所以……”


    “也就是說,不想惹麻煩。”川崎斷然地說,“你們這些人所說的哥兒們感情,頂多就是這樣吧?有難時會幫助你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但是他們卻逃之夭夭。不過是些虛情假意的家夥罷了。”


    對於川崎挑撥性的言論,阿誠不由得抬起頭來瞪著他。但是刑警對於少年的目光根本不畏懼,反而還以“你有什麽不滿嗎?”的眼神瞪回去。阿誠不發一語,又低下頭。


    “就是說,你完全沒和朋友聯絡?譬如說有沒有和誰聊過菅野的事?”


    “最近我沒和任何人說過話,也沒有聯絡……”阿誠小聲地問答。


    “喔,你能給我看一下你的手機嗎?”


    “手機?”


    “我隻是看一下。”川崎對他笑著說。


    阿誠拿起床旁邊的插頭上正在充電的手機,遞給刑警。


    川崎對著卡通人物的待機畫麵苦笑之後,便將手機交給另一個刑警。那個刑警立刻開始操作。


    “你在做什麽?”阿誠用抗議的口吻說。


    “我要看一下撥叫電話和接聽電話的列表。”川崎說道,“應該沒關係吧。”


    “這不是侵犯隱私權嗎?”


    川崎臉上帶著冷笑,用三角眼瞪著阿誠。


    “這是調査所需。你應該知道我們在調査什麽吧?要是你們一開始不侵犯長峰繪摩話,我們現在也不用做這些事。你也是綁架她的幫凶吧?那是不是應該協助我們辦案呢?”


    阿誠將目光從刑警身上移開,緊緊握住床尾。


    檢查手機的刑警將手機拿給川崎看,並在他耳邊竊竊私語。川崎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昨天有人打了一通公共電話給你吧?這是誰?”


    阿誠心臓抨評跳,全身開始冒冷汗。


    “那個是……那個是哥兒們。”


    “哥兒們?是朋友嗎?你不是說完全沒跟朋友聯絡嗎?算了,那你可以告訴我他的姓名嗎?”


    阿誠無法回答,他想隨便掰個名字,但還是作罷。因為隻要警察一去査,就會穿幫了。


    “怎麽了?是不能說嗎?不過,你們這個年代,還有人沒有手機嗎?還是說因為沒有繳電話費而被停話呢?”


    對於接二連三的問題,阿誠隻能閉口不說,他的口越來越幹。


    “喂!回答啊!”


    另一個刑警對著阿誠大吼,川崎製止他,“沒關係。”


    “該不會是菅野快兒吧?”川崎用溫柔的口氣問道。


    再掩飾也沒用了,阿誠心想,沒辦法再隱瞞了。雖然快兒說如果告訴別人他打電話來的話,就絕不饒他,可是麵對這個情況,阿誠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他輕輕點頭。另一個刑警好像很震驚。


    “他為什麽打電話給你?”川崎問道。


    “我想……是為了了解這裏的情況。”


    “你和他說了些什麽?”


    “我就說……你的事警方都知道了,最好還是去自首……”


    阿誠將與快兒之間的封話,能想到的全都告訴了警察。川崎麵色凝重地聽著,另一個警察則做記錄。


    “你知道他在哪裏嗎?”川崎問。


    阿誠搖搖頭,“我沒聽他說。”


    川崎想了一下後,小聲地對另一名刑警說了些耳語。那位刑警點點頭,接著就走出房間。


    “他說還會再打電話來是嗎?在你調査好警方有沒有找到能證明他就是凶手的證據之後,是嗎?”


    “是的。”


    “嗯——”川崎雙手抱胸,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他保持這個姿勢盯著阿誠看,“菅野好像在長野呢。”


    “啊?”


    “長野縣。已經證實菅野快兒就躲在長野縣的某個地方。”


    “長野縣……”


    “怎麽樣?聽到這個地名之後有想到什麽嗎?任何事情都可以。你和他們聊天時,曾經提過長野這個地名嗎?”


    阿誠陷入沉思。他盡量回想和敦也、快兒之間的對話,但是最後他還是搖頭。


    “我不知道,我沒有去過長野。”


    “你有沒有去過不重要。我是在問菅野快兒他們。”


    “我不知道。”


    川崎不耐煩地看向一旁,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說“真是一個沒用的小鬼”。


    另一名刑警回來了,他對川崎點了點頭。


    “好,我們走吧。”川崎站起來,低下頭看著阿誠。


    “唉?要去……哪裏?”


    “還用說嘛!當然是警察局囉!我想要仔細了解一下有關你和菅野通的那通電話,你的手機就暫時先由我們保管。”


    阿誠在西新井分局的會議室裏受到疲勞蟲炸般的盤問,可是他也隻能一再對川崎重複相同的話。刑警們似乎是想看看能否從他的敘述中,找到快兒藏身之處的蛛絲馬跡。不過搞到最後,阿誠還是無法滿足他們的期望。


    到了晚上,他們終於讓阿誠回家了,還把手機還給他。但是在送他回來的車上,川崎這麽告訴他的:


    “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們會派人在你家前麵監視。我們也在你的手機上動了手腳,隻要有人打電話來,我們就會知道。我們會竊聽你談話的內容,所以如果你要保有自己的隱私,就請使用家裏的電話或是公共電話。如果是菅野快兒打來的話,就盡量拖延和他說話的時間,明白了嗎?”


    “快兒如果沒有打來呢?”


    “但是他不是說還會再打來嗎?”


    “話是沒錯,但是……”


    “如果沒有打來的話,我們會等他打來的。沒關係,我們已經習慣等待了。在逮捕菅野快兒之前,我們本來就打算一直等下去。這段時間可能會很長,所以要多多麻煩你了。”這樣說完後,川崎便拍了拍阿誠的肩膀。


    川崎也和阿誠的父母說了同樣的話,然後才離開他家。不過阿誠並沒有聽到川崎乘坐的那輛汽車離去的引擎聲。看來,他們是打算從現在開始一直等了。


    在刑警麵前很謹慎的泰造,一等川崎走出去就露出不悅的表情。他叫住正要上樓的阿誠:


    “等一下!”


    “什麽事?”


    “還有什麽事?總之你給我坐到那裏。”他指著客廳的沙發。


    阿誠整個人用力靠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臉轉向一旁。他不想看父親的臉。已經在警察局被問得很煩的他,一想到父親又要對他說教,就覺得很不高興。


    “為什麽你沒告訴我菅野有打過電話給你?”泰造說。


    “沒什麽……特別的理由。”


    “我不是跟你說過,有任何事都要立刻告訴我嗎?”


    “因為快兒沒有說什麽重要的事啊,所以我覺得沒什麽好說的。我也不知道那家夥現在在哪裏。”


    “重點不是這個!”


    對著正在咆哮的泰造背影,母親像是責備似的叫著“爸爸”,然而麵紅耳赤的父親表情仍然沒變。


    “你覺得我為什麽要告訴警察我們家的車子可能被用去犯罪嗎?就是不希望他們覺得你是共犯啊。不是說好綁架女生的時候,你以為隻是普通的惡作劇,所以才去幫忙的嗎?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要竭盡所能地協助警察。你要是讓那些人留下壞印象的話,以後會很麻煩的。你連這種事情都不懂嗎?”


    阿誠的臉扭曲著。父親說的話他都明白,確實是應該這樣做,但是他沒辦法老老實實地道歉。他想說的是,每次你都隻會生氣,在這種氣氛下,哪有可能什麽事都說得出來啊!


    “算了。你在警察局裏被問了些什麽?”


    “就是問我和快兒通的那通電話嘛!”


    “不是叫你說出來嗎?”


    又要說嗎?阿誠感到非常不耐煩,但是他忍住沒表現出來。如果再被罵的話,他會崩潰的。


    他又對父親說了一遍他已經反複說到想吐的話。泰造的嘴角往下撇。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你隻要說你什麽都不知道應該就沒事了。你可以堅持說,你隻有幫忙綁架女生,之後發生的事情是你當初沒想到的。”


    “但是如果快兒被逮捕的話怎麽辦?那家夥會說我是共犯吧?警察或許會相信快兒說的話。”


    “所以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最重要是要讓警方對你留下好印象。‘隻要魚有心,水也會善待之’,不管在哪裏都是這樣。”


    阿誠並不懂這句俗諺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好像是大人狡詐的生存方式之一。


    “但是,菅野會怎麽說,還真教人不放心呢!他為了被捕而泄恨,或許會咬定你也是共犯。”泰造咬著嘴唇,“那些家夥做過的事,你全都知道嗎?”


    “不是全部,但是有一部分……”


    “他們常常會侵犯女孩子嗎?”


    “白癡!”泰造罵道,“為什麽不早點和那種人劃清界線呢?”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阿誠在心裏暗罵著。


    “你聽好了,如果警察問你那兩個家夥之前做過什麽壞事的話,你要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你要說你雖然常常借車子給他們,但是你不知道他們用來做什麽。你以為他們隻是搞些惡作劇,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那麽過分的事。明白了嗎?”


    “知道了。”


    阿誠鬧著別扭回答。這麽做一點意義也沒有吧?他想道。他回憶起在警察局被盤問時的情景——每個警察的表情看起來都像是能看穿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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