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朝堂鴉雀無聲。


    那些尚有幾分抱負的官員默默惋惜。


    原以為曾經的袁首輔被請回朝堂,應當大有一番作為。


    沒想到,卻因為不肯行阿諛奉承之事,被扣上一個年老力衰不能勝任的帽子,直接清退了。


    這對於一代名臣而言,何其恥辱。


    哪怕他們早已習慣了隨大流一起奉承帝王,如今心中也覺得十分荒謬。


    當事人袁鬆伯也是呆愣當場,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這一刻,他前所未有清醒地認識到,如今的大魏,早已不是太後攝政的時候。


    這裏沒有他施展抱負的土壤,有的隻是一個爭名逐利的鬥獸場。


    想要在這個朝堂立足,便要放棄所有的原則與風骨。


    明知如此,他卻無法彎下自己的脊梁。


    因為那不是他一個人的脊梁。


    那是整個革新黨上下數十位慘死官員們共同的脊梁。


    上次京城百姓與書生聚眾請願時他才發現,天下人還記得革新黨。


    如今,也正注視著他這個革新黨唯一的遺臣。


    他不能給革新黨官員抹黑。


    在眾人的矚目中,袁鬆伯蒼老的雙手托住了自己的官帽,準備將它摘下。


    永安帝嘴角含著冷笑,像是在欣賞一出好戲。


    一些大臣紛紛麵露不忍。


    然而,誰也沒想到,袁鬆伯隻是托住官帽稍微正了正,又放下了雙手,挺直了背脊,精神矍鑠地看向永安帝。


    “陛下,不知是哪個佞臣在您跟前胡言亂語,說臣一次兩次沒能完成應盡職責,臣可是堂堂二品大員,指責臣瀆職也得有證據,不然便是汙蔑!”


    滿朝文武皆是一愣。


    永安帝更是錯愕之後,被堵得啞口無言。


    有些話根本不能擺在台麵上說。


    他總不能親口說出,袁鬆伯不肯奉承他,沒能讓百姓讚美他就是瀆職吧。


    不僅他不能說,其他大臣也不能說。


    而其他方麵,袁鬆伯根本挑不出錯處。


    見眾人都不說話,袁鬆伯笑著道:


    “都沒證據要列舉嗎?看來是一場誤會啊陛下!”


    “至於年老力衰,那也是之前的事了,當時臣確實身體不太好,才不得已辭了陛下。可後來臣之所以應召入京,就是因為身體好了啊,如今您瞧,這不是精神得很麽?”


    說著,他還展了展雙臂,利落地轉了兩圈。


    看他這眼神清明,紅光滿麵又走路帶風的樣子,還真沒誰能昧著良心說他年老體衰。


    “陛下不用擔心臣的身體,臣還能輔佐陛下,造福百姓好多年呢!”袁鬆伯精神奕奕,不卑不亢地道。


    永安帝怎麽也沒想到,袁鬆伯一個滿身清譽的文臣,居然是塊滾刀肉。


    他都說了讓他告老還鄉,他居然把他的所有理由都給撅回來了不肯走。


    這老東西還狡猾地沒把話說死,給他留了台階。


    若他不順著台階下來,鬼知道外頭那些本就對他不滿的文人與百姓,會把話傳得多難聽。


    到時候,他本就身陷天災帶來的汙名中,今後更會變成容不得清正臣子仗義執言的昏君。


    於是,永安帝隻能皮笑肉不笑地道:


    “看來的確是誤會,既如此,大家便來說說淞滬之戰的論功行賞罷。”


    永安帝轉移了話題,讓袁鬆伯辭官一事頓時不了了之。


    袁鬆伯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中滿是堅定。


    他原本也打算一走了之,全了革新黨的錚錚鐵骨。


    然而,最後那一刻,他想起了觀主。


    觀主說:不能拯救天下萬萬民,就先著手拯救觸手可及的幾十數百上千人!


    觀主給了他珍貴的仙露,讓他喝下多活幾十年,才能造福更多百姓。


    他不能辜負觀主的期許,也不能辜負重新踏入朝堂的自己。


    沒有權力,他什麽也做不到。


    所以,他依然會堅守自己的底線。


    但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能叫他主動退走!


    *


    神靈降世隻幫著打了前半程的仗,後半程反攻倭寇老巢,卻是鄭元乃自己帶兵真刀真箭地拚出來的。


    按理,自該好生嘉獎。


    天災對整個朝廷都帶來了不小的負麵影響,也是時候來一樁喜事進行衝刷。


    而且,鄭元乃是永安帝親自提拔的,他是有心想將這年輕有為的小將栽培成本朝將星的。


    於是,永安帝較為明確地表了態:


    “鄭元乃這小子,有名將之風,可堪重任,依諸愛卿所見,這次他立下大功,該如何封賞啊?”


    鄭元乃之父鄭百戰是定國公麾下大將。


    朝上與定國公親厚的官員們聞言,立刻就幫著美言起來。


    說鄭元乃此次抗倭的戰果,當為永安朝之最,應重賞告慰軍心。


    既然鄭元乃在對付倭寇上確實有一手,那便不妨讓他全權主導大魏沿海的抗倭事宜。


    這話剛說完,立刻便有本家是東南或者東部沿海豪強的官員跳出來反對:


    “陛下,國朝海防茲事體大,鄭元乃還如此年輕,隻怕難當重任,若有疏漏,可就將為禍千萬百姓啊。倒不如讓他再曆年幾年,以觀後效。”


    於是,永安帝便在兩派之間折中了一番,封了鄭元乃為正四品廣威將軍,鎮守淞滬,金化,寧海三府。


    別看隻是從四品升為正四品,實則已經算是升得很快了。


    武官升品向來不易。


    鄭元乃初封從四品宣武將軍,若立功,應是升授顯武將軍,再立功,加授廣武將軍。


    然後才是正四品,要經過初授明威將軍,升授宣威將軍,最終才能成為正四品的加授廣威將軍。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一口氣跳了五個等階,還多領了兩個府的軍事,已經算是一騎絕塵的晉升速度了。


    朝上眾臣,無不羨慕揚州總兵有這麽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好兒子。


    *


    下了朝,永安帝單獨留下了兵部的龐尚書,將原本要交給禮部之事交給了龐尚書。


    龐尚書自然是義不容辭地應了下來。


    他在禮部本就有人,這次原打算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成為禮部尚書,卻沒想到袁鬆伯那老匹夫竟是死賴著不肯走。


    如此,便隻能下次再找別的機會。


    他可是很清楚,陛下心裏也憋著火呢,隻要他找到袁鬆伯的錯處,陛下肯定會借機罷免袁鬆伯。


    所以,他不僅一副十分榮幸的模樣接下了永安帝給的任務,還很用心地再次奉承了永安帝一番。


    永安帝見完了龐尚書,終於從袁鬆伯帶來的挫敗中恢複過來,心情愉悅地去了淑懿皇貴妃宮中探望她與大皇子。


    大皇子如今已經七個多月,長得白胖健壯,咿呀學語,讓永安帝愛不釋手。


    淑懿皇貴妃在一旁看著永安帝抱著兒子溫馨互動,心中有些難免有些得意。


    永安帝最近因為天災之事,心情很不好,整個後宮都怕觸了黴頭。


    唯有她不擔心。


    哪怕永安帝心情再差,隻要把大皇子抱給他逗弄一會兒,他臉上便會不由自主掛滿笑容,脾氣也緩和下來。


    因為大皇子的降生,也因為她將他視為一切的純粹愛意,如今永安帝對她,不再單純當做寵妃,而是將她當做親密無間的家人。


    他的雷霆之怒,從來都隻對著宮中的其他嬪妃,而不會在她和三個孩子麵前發作。


    所以啊,選擇進宮,為這位絕嗣帝王生下兒子,真是她畢生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了!


    她得到了天下最尊貴的男人的愛,就等於得到了整個天下。


    不過,她也不會愚蠢到得意忘形。


    每次永安帝來,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的。


    見永安帝今日眉間的鬱氣消散了些,她便放心地依偎到永安帝身邊,腦袋靠著他的臂膀,做出俏皮的表情,用清澈的目光仰視著他,笑眯眯道:


    “陛下今日心情可有好些?”


    永安帝笑看她一眼:


    “見到你們母子幾個,朕哪天心情不好?”


    淑懿皇貴妃摟著他的胳膊撒嬌:


    “今天更好,肯定是有好事發生!陛下告訴臣妾,讓臣妾也一起高興嘛!”


    永安帝也是要麵子的,自然不會提袁鬆伯的事,而是與她分享了淞滬的戰報,以及有神靈顯聖相助的好消息。


    淑懿皇貴妃聽完,頓時便擰起了眉頭。


    她可沒有忘記,在南都時,那慈航觀的觀主屢次為難她姐姐姐夫。


    聽姐姐說,這鄭元乃,正是慈航觀的信眾。


    神靈顯聖,會與慈航觀那位神秘的觀主有關係嗎?


    見永安帝似乎很欣賞鄭元乃的樣子,淑懿皇貴妃心中大感不妙。


    就算那位慈航觀觀主,走到陛下麵前,裝神弄鬼,她都覺得影響不算太大。


    可鄭元乃掌握的是兵權。


    按照這坐火箭一般的晉升速度,以後恐怕是個不小的威脅。


    不過,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


    淑懿皇貴妃思考了一會兒,很快便有了主意。


    對一個武將來說,沒什麽比帝王的猜忌更可怕了。


    這般想著,她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樣,道:


    “陛下,我們這些明白人肯定能想到,神靈是因為陛下賢明才出手相助的,可在那些愚民眼中,說不定會覺得神靈是因為鄭元乃這將軍才現身的呢!”


    “您說,鄭元乃在當地有好好解釋嗎?”


    “若不解釋清楚,在那些愚癡的百姓與士兵心中,鄭元乃的威望豈不是比陛下還要高?”


    果然,永安帝聽完,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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