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台北


    午後的一場雷陣雨,來勢洶洶,打斷了剛為初夏所萌芽的新綠;打落了來不及綻放的新蕊,灑落一地滄桑。


    任曉辰踩著一地滄桑走出校門,循著紅磚道,閃過幾灘水,在公車站牌處停了下來,等待著熟悉的車影。一輛黃色計程車在她跟前停了下來,任曉辰確定是父親後,迅速鑽進車裏,車子隨即揚長而去。


    車子裏的音響流瀉出的依然是七○年代的老歌。年屆七旬的老司機,歲月的痕跡刻劃在臉上;這部曾經走過繁華、早應邁入曆史的老車,是主人賴以維生的工具。


    “爸,今天生意好不好?”這句話是她每天一上車必問的一句話。


    “還過得去。”這句話也是她父親固定的答案之一。


    “爸,學校今年的畢業典禮是在六月二十日。”任曉辰的語氣裏沒有一絲絲喜悅。


    “那你得好好準備了!”任父一語雙關,要準備畢業考,也要她準備出國。


    麵對即將來臨的畢業典禮,任曉辰沒有社會新鮮人的喜悅,反倒多了一份惆悵。父親要她出國進修,她心裏有千萬個不願意。凝望父親蒼老的容顏、想著家裏拮據的經濟,她不禁悲從中來。為了躲避黑社會的糾纏,父親的苦心安排,她豈會不了解?


    父女倆不再交談,很有默契的以沉默避開這個話題,幾年來皆是如此。任曉辰轉過頭看向窗外,將煩惱暫時拋諸腦後,這是她搭父親的車最喜歡做的事。


    驟雨過後,大地清新得一塵不染,安全島上的樹木還淌著雨珠點點;雨後複出的陽光似乎也被洗去一身豔火,暖暖的、懶懶的留下一抹殘紅,倒映在高樓大廈的帷幕玻璃上。


    任父讓車子在小巷中穿梭,這是避免塞車的最佳方式,隻是百川終將匯入大海,車子仍舊得回到大馬路上。就在任父打了方向燈,減速準備右轉進入車水馬龍的車陣中時,左邊車身被一輛車速太快、來不及轉彎也來不及煞車的車子撞上;一記猛烈撞擊,父女倆五髒六腑好似移了位,一陣天旋地轉,兩人便失去了知覺。


    車禍現場喇叭聲、叫囂聲不斷。救護車、警車,伴著鳴笛聲由遠而近。現場圍觀的民眾議論紛紛、指指點點,目擊者敘述著這場車禍的經過,也一道評論著誰是誰非。


    肇事的高級進口轎車裏,一男一女推開爆開的安全氣囊走了出來。計程車裏先從駕駛座旁抬出一位年輕女孩上救護車,再抬出夾在駕駛座上的司機上另一輛救護車,救護車的鳴笛聲再度響起,完全不受塞車影響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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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的院長室內。


    韋克凡兩手插在西裝長褲口袋裏,占據了院長室內唯一有落地窗的一隅。鍾芸倩則坐在深色牛皮沙發裏,閃爍的眼神就像做錯事的小孩。


    “克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發生這種事啊!”她提起勇氣打破沉默,以測試韋克凡生氣的程度。


    韋克凡親身經曆整個車禍過程,他不需要多聽她的解釋。芸倩因他反對她到巴黎訂做婚紗而大發脾氣;而自己明知她情緒化,卻未阻止她繼續開車,他也有責任。此刻的他,心煩意亂到了極點,兩條人命不是小事,當兩具擔架從他麵前抬過……尤其是那個年輕女孩,細致的臉龐看起來約莫隻有二十歲。一陣莫名的疼痛緊緊的揪住他,他唯恐一顆正值燦爛的星星因他的疏忽而從此殞落。


    “克凡,你為什麽不說話?”韋克凡的不言不語,令鍾芸倩緊張得情緒緊繃。她擔心克凡因生氣而不幫她處理這場車禍,雖然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韋克凡終於轉過身,嚴厲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你已不是第一次把氣出在車子上,這次是兩條人命,你最好祈禱他們沒事。”


    一向驕縱、高傲、倍受寵愛的鍾芸倩,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她原想用她對男人慣用的認錯方式跟韋克凡認錯,卻沒想到他不安慰她反而數落她。麵對韋克凡的指責,她一時也拉不下臉,忿忿的說著:“有事又怎樣,頂多賠錢了事嘛!”


    “賠錢了事?你當真以為金錢萬能?”韋克凡縱然明白金錢無往不利,但多金的他為何心中仍有股空虛?


    “雖然不是萬能,但沒錢也萬萬不能啊!你沒看見電視上那些罹難者家屬,到後來要求的還不是高額賠償。”鍾芸倩理直氣壯的說著。


    鍾芸倩看事情往往隻看表麵,她何曾想過,賠償是對肇事者必要的懲罰,家屬就算要求再多的錢,也未必能撫平永久的痛。


    韋克凡再度沉默,兩人思想觀念上的差距,讓他不想再浪費唇舌。如果賠錢能換得心安,他此刻又何須在此憂心如焚,又何須被莫名的心疼緊緊揪住?


    “克凡。”姚立傑推開院長室的門,打破一室沉默。


    “立傑,處理得怎樣了?”姚立傑是韋克凡的下屬,也是他得力的左右手,更是他的同窗兼好友。


    “警方那邊林翌會處理,他會把案子抽掉,絕對不讓警方幹涉,現場的車也處理好了。還有,那司機叫任慶華,那女孩是他女兒叫任曉辰,暫時查不到其他親人。”姚立傑將調查到的事一口氣說完。


    “繼續查。立傑,這件事就麻煩你了!”韋克凡是命令也是請求。


    “克凡,依現場的車況來看,撞得滿厲害的。”姚立傑刻意將目光飄向鍾芸倩,他知道她才是肇事者。而他的不友善換來鍾芸倩的白眼,但他根本不在乎,他對她印象一直就不好,就算在好友麵前他也不隱瞞他的感覺。他故意繼續挑釁道:“如果有人不會開車,不妨請她搭計程車,免得害人害己。”


    “姚立傑,我哪裏得罪你了?車是我的,你管不著。”鍾芸倩知道姚立傑在指桑罵槐,她的高傲不容許在韋克凡以外的人麵前被破壞。


    “你是沒得罪我,是安全島還有人家兩父女得罪你。bmw的業績全靠你鍾大小姐才能成長,撞一次換一部,花的全是我們韋大老板的錢,那些錢可以開間孤兒院了。”姚立傑著實看不過,縱使講的話稍微誇張了一點,但他是想一舉兩得,教訓一個、點醒一個。


    “克凡,你就這樣任由人家說你老婆?”雖未結婚,但她總是以韋克凡的老婆自居。


    “夠了!立傑,麻煩你替芸倩叫輛車送她回去。”


    鍾芸倩沒料到韋克凡會是這樣的反應,這才頓覺自己禍真的是闖大了!不過話說回來,韋克凡要她先回去,即表示願意替她處理這件事,想到這裏,上升的怒火、害怕的情緒這才降了下來,她再笨,也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違抗韋克凡。


    “克凡,經過這件事……我知道自己不適合開車,謝謝你願意幫我處理這件事,我不會要求你再買車給我……真的!”鍾芸倩終於拉下臉,來個勇於認錯。


    韋克凡的眸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不是因為她認錯,而是因為她不再買車。韋克凡對他的女人的態度是,隻要對方開口要物質方麵的東西,他一向都很大方。


    姚立傑直覺這女人一定又要玩把戲、耍心機,她的態度完全不像原來的她。看來,他非得趕快把她送走不可。“鍾大小姐、未來的韋太太,走吧!”


    鍾芸倩拎起皮包,輕吻了韋克凡的臉頰一下後說:“明天中午一起用餐,拜拜!”


    送走了鍾芸倩,竟讓韋克凡感到輕鬆了些。他再度將目光鎖在落地窗外,繼續品嚐那陣心疼。


    當院長室的門再度被推開時,姚立傑與韋少凡同時進入。


    韋少凡麵色凝重。“克凡,情況不樂觀。”他是這家明星醫院的院長兼外科主任,而幕後老板正是韋克凡,他們二人是堂兄弟。


    “少凡,有話直說吧!”韋克凡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那位老先生回天乏術了!撞擊力太大,我已盡了最大努力,尚可讓他留口氣交代遺言。”他當醫生有段時間了,看過無數生離死別,對於無法讓病人起死回生,仍有份挫折感。


    “那女孩呢?”韋克凡心存最後一絲希望,心中仍擁抱著那份心疼。


    “她可能有腦震蕩的現象,需要觀察幾天,幸好並無外傷,真是奇跡。”


    “那女孩醒了嗎?”韋克凡繼續問道。


    “應該快醒了。”韋少凡看看手腕上的表。


    “克凡,那女孩若醒了,你打算馬上告訴她實話嗎?”姚立傑不愧是韋克凡的得力助手,總會在必要時提出關鍵性問題,而這個問題卻問倒了韋克凡。說實話並不難,難的是無法去預知對方是否承受得起。“少凡,她現在的身子禁得起打擊嗎?”


    “身體絕對挺得住,心理就不得而知了。”他雖是個醫生,卻無法窺視病人的內心世界。“不過,沒時間顧慮這麽多了!她父親撐不到明天早上,等她醒來就得麵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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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裏總是人滿為患,這是唯一不受經濟不景氣影響的地方。在沒有單人病房以及韋克凡特殊身份之下,任氏兩父女被安排到為達官政要所保留的高級病房裏。三人將準備陪同任曉辰聆聽遺言,而韋克凡亦準備接受任父所開出的任何條件,除了表示負責之外,也為那一陣莫名的心疼。


    三人來到病房裏,任曉辰尚未蘇醒。她猶如沉睡中的精靈,靜靜的躺在潔白的病床上,仿佛苦難從不曾降臨過。一張清新脫俗的臉蛋,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仙子;一頭長長的秀發披瀉在枕頭上,猶如黑緞般光滑柔亮,濃密的睫毛覆蓋著緊閉的雙眸。


    韋克凡二度見到這張容顏,他不禁納悶,為什麽這張容顏會帶給他莫名的心疼?


    “沒想到你未來的老婆竟撞落了一個天使。”姚立傑麵對這張清新脫俗的容顏有感而發。


    “從一進醫院,她就一直這樣沉睡著,可是急煞了急診室裏那些憐香惜玉的醫生。”韋少凡也深受這張容顏的影響,盡管他正是新婚燕爾。


    而韋克凡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一場車禍,雖奪走一條寶貴人命,但他相信,他絕對可以處理得仁至義盡。可那股心疼,竟擾亂他整個思緒,教他不知所措。


    任曉辰在三人期待下幽幽的轉醒,她眨眨雙眸,開始逡巡眼前種種。眼前這三個人,尤其是韋少凡一身醫生服,使得車禍前的片段記憶陸續回到她腦海裏重組。


    她很快的發現父親就躺在她隔壁的病床,她起身下床搖搖晃晃地衝趴在父親身上,韋少凡立刻推了張椅子讓她坐下,在醫院裏,醫生的反應總是快於常人。


    “爸……你還好嗎?”任曉辰輕搖父親雙手並緊握著,害怕、緊張,盡現眼底。


    任父張開雙眼注視著愛女,老淚已無法控製地流了下來。


    “爸…你是不是很痛啊?”看見父親流淚,任曉辰隻能猜測,因為沒人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因即將離開她而流淚。她轉身求助於韋少凡,氣息虛弱的說道:“醫生,求求你快看看我爸爸,他好像很痛!”


    純真無知的表情讓三個大男人不知所措。


    “小姐,你先不要激動,我們有話要跟你父親說。”醫生不愧是醫生,見多了這種狀況,總有辦法應付家屬的激動情緒。


    韋少凡一說完,便向韋克凡使了個眼色,暗示他時間已不多。


    “任老先生,我叫韋克凡,弘韋集團的負責人。禍是我闖的,你需要什麽盡管開口,我一定盡力而為。”


    任父亦知自己即將死去,他將目光移向講話的韋克凡。他無法判斷這個男人是否能接受重托,而此時此刻也隻能希望,他臨老托孤托對人。他氣息奄奄,緩緩道出他唯一的需要:“終其一生,盡你所能保護……照顧我的女兒曉辰。”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女兒。


    “爸……你為什麽這麽說?”任曉辰發現了不對勁。


    而這樣奇怪的遺囑也跌破三個大男人的眼鏡。他們總認定,任父一定會來個獅子大開口,要求一筆大數目才是。


    任父的目光依舊鎖住了韋克凡,那雙充滿父愛的眼使他無法多加考慮,隨即答應道:“我會的,我以我的人格保證。”


    “爸……你不要這麽說,你會沒事的。”被蒙在鼓裏的任曉辰隻能安慰著父親,她自己毫發未傷,父親應該也不會太嚴重才對。


    “孩子……你一定……要勇敢,爸爸……會在……天上……保佑你……”任父咽下最後一口氣,帶著韋克凡給他的承諾,得以瞑目的合上雙眼。


    看著父親閉上眼睛,任曉辰問著韋少凡:“醫生,我爸爸隻是睡著了,對不對?”她的口氣中充滿不確定,卻又希望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小姐,我很抱歉,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任曉辰不可置信的望著父親老淚未幹卻帶著一絲微笑的容顏,她無力地讓父親的手由她手中滑落。她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現,快得來不及令人反應的噩耗,仿佛讓她在刹那間變成了化石。房間裏除了空氣尚在流動,一切似乎都沉寂了,大家皆在等待任曉辰下一個動作。


    在大家屏息以待之下,任曉辰漸漸恢複神智,有了動作。


    淚水如決堤般傾瀉而下,卻沒哭出聲,她緩緩起身、轉身,充滿淚水的雙眸瞅住方才在父親麵前自首的凶手——韋克凡。她握緊粉拳,跨至他身前,雙拳如細雨般落在他胸前大叫著:“凶手!凶手!你是凶手……”隨即昏倒在他懷裏。


    韋克凡適時地扶住她,將她緊抱在懷裏,感受著柔軟的身軀所在他內心深處挑起的另一股騷動。他打橫抱起任曉辰放回床上,韋少凡立刻趨向前去查看、按鈴叫護士,隨即交代處理任父的遺體,在詳細檢查任曉辰並確定沒事後,一行三人才放心離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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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父的喪事在韋克凡的全權處理下,算是圓滿落幕,他也依任曉辰的要求,將她父親與母親的靈位放在一起。任曉辰曆經了人生最大的痛苦與轉折。她在醫院觀察這段期間,全靠韋少凡與姚立傑的陪伴與鼓勵,才能這麽快的走出傷痛。


    三個星期過去了,她雖失去了父愛,卻也感受到韋克凡與他的朋友真心的關愛。雖然在這三個星期裏,韋克凡盡量避免與她碰麵,以免加深她對他的恨意,卻不時透過韋少凡和姚立傑從中表達他的關懷和誠意。


    任父出殯當天,場麵雖哀傷卻也在和諧的氣氛中進行。任曉辰緊抱著父親最後安身立命的小壇子,沒有大哭大鬧,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代表了她已勇敢接受事實。


    也在當天,韋克凡大膽的以任父遺囑為由,要求任曉辰搬進韋家,並接受他的照顧。不知所措的任曉辰在韋少凡、姚立傑和好同學謝珊珊的勸說之下,勉強點頭答應。


    是日,任曉辰整理好行李等候著韋克凡時,她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她根本不了解韋克凡,而韋克凡也不了解她。她隻知道他是個有錢的企業家,足已承受父親的遺言,而他是否知道,自己就像個燙手山芋,背負著黑社會要人要債的壓力?


    他一心想彌補過錯,殊不知父親遺囑的背後,有著愛女心切的自私,她應該拖累他嗎?


    門鈴聲響起,打斷了她的猶豫不決。她知道自己還是得跟他走,她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她打開門,來人不是韋克凡,而是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男人。“你好,你是任曉辰小姐嗎?”他禮貌的問著。


    “是的,請問你是……”


    “我是韋家的管家,我家少爺臨時有個會議不能來,你這裏又沒有電話,所以韋先生就派我來接你,等他開完會他會馬上趕回家。”


    她打開鐵門,“請進,那就麻煩你了。”


    “請問行李就這些嗎?”他指著二箱書、一袋衣物。


    “是的。”他和父親必須節儉度日,方能存錢讓她出國讀書。她的衣服皆以牛仔褲為主,原因是耐穿、冬夏兩相宜,就算洗白了也不退流行。就像現在,她依然是一條泛白的牛仔褲、一件黑色t恤、一雙布鞋。


    韋家的管家體貼的將車子盡量開到接近任曉辰的住處,等到人跟東西都上了車後,黑色高級進口房車緩緩駛離狹窄的巷道。


    她習慣性地將目光鎖在車窗外,思緒卻飄得好遠,熟悉的景物一一飛掠而過,她並沒有依依不舍,或許,未知的將來比已知的過去,更讓人需要花心思擔憂吧!


    車子繼續往郊外行駛,接著進入了山區。約十分鍾後,車速緩慢了下來,韋家的管家將車駛進韋家大門,一棟四樓高、充滿異國風味的別墅隨即映入眼簾。


    房子大門在車停的刹那應聲而開,花園裏站著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女人,臉上堆滿笑容。“小姐你好,少爺叫我董嫂,開車的是我先生,你叫他董伯就可以了。他一定沒自我介紹對不對?他那個人就是這樣。來,我先帶你到你的房間去。”


    隨即,董嫂領著任曉辰進入大廳,直上二樓房間。二樓隻有二間房,一間是韋克凡的臥室,另一間則是給她的。


    房間裏的擺設一應俱全,音響、電視更是一樣不缺,還有一台她盼望好久的電腦,而且還是最新機種。她是個電腦高手,家裏卻買不起,每次總要窩在謝珊珊家打一整天電腦。


    整間房比他們租的地方還要大,光是浴室就比她的房間大。她跌坐在床上,撫摸著絲絨花色床單,剛才的後侮又襲上心頭。她不該接受韋克凡的安排,這裏不屬於她,她應該回到自己的世界,貧富的差距令她自卑得想退縮,她不想用父親自私的遺囑來換取榮華富貴。


    她匆匆下樓,急欲離去,遇見正在大廳打掃的董嫂。


    “小姐,需要我幫忙嗎?如果房間裏還有缺什麽,盡管跟我說。”董嫂看見下樓的任曉辰,依舊滿臉笑容的招呼著。


    “謝謝你,董嫂。我想我不適合住這裏,你可不可以請董伯送我到同學家?”原來的房子已經退掉,她隻好先去打擾謝珊珊,再作其他打算。


    “這可不行,少爺回來見不到你,我們可不好交差,你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好不好?”


    任曉辰不想為難他們,隻好點點頭再度回到房間裏。


    韋克凡開完會立刻驅車趕回家,聽到董嫂的轉述後,他直接衝上樓去,情急之下,竟忘了敲門便直闖而入。隻見任曉辰趴在床沿睡著了,一旁原封不動的行李證明了董嫂的話。


    開門聲驚醒了任曉辰,“為什麽想搬走?”韋克凡劈頭便問,也不管她是否已清醒。


    “我……”她站起身抬頭看著韋克凡,欲言又止。


    “你還在恨我?”韋克凡單刀直入地問。


    “不是的,你千萬不要亂想。爸爸常常告訴我,意外總是難免,沒有誰願意發生。更何況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而我也已經接受你的誠意,那就夠了!所以不應該再繼續麻煩你。”


    “絕對不是這樣的,你既然接受我的誠意,那就該讓我真真正正的照顧你。你愈是推辭,我愈會不安。還是你氣我沒去接你?”


    韋克凡的問題令任曉辰想發笑。“你怎麽會這樣想?”她輕笑一聲,立即收回笑容。


    她的笑容雖然隻是曇花一現,卻已足夠教他神魂顛倒。“我以為女人都是小心眼。”在他身邊的女人個個如此。突地,他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於是急忙補充:“我不是說你小心眼,我是說女人好像特別注重一些感覺。”


    “你不要多想,我真的隻是覺得我不適合這裏。”


    韋克凡輕勾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的黑眸底,那絕俗的容貌、身上那股特有的氣質又勾起他心中的騷動。“告訴我,為何覺得不適合?”


    他炯炯有神的雙眼、壯碩的身軀、王者的氣勢、俊美的五官,第一次深深震懾住她。“我……”她欲語還休,再次語塞。


    他竟有股想吻她的衝動,但鍾芸倩的倩影卻在這時閃過腦海,他立即壓抑下自己荒唐的想法。“不管你的理由是什麽,你都必須讓我照顧你,我住哪裏你就住哪裏,懂嗎?”


    她被勾住下巴,無法點頭或搖頭,隻能定定的看著他。


    “有甚麽需要盡管跟我說,或是跟董嫂說也可以。我必須回公司一趟,晚上我會回來陪你吃飯。”不等她回答,他立即退出房間,不敢稍作停留,唯恐自己會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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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辦公室,韋克凡立即找來姚立傑。


    姚立傑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門,便推門而入。“這麽急著找我,一定不是公事。”


    “如你所說,我想請你調查任曉辰所有的資料。”他示意他坐下。


    “曉辰今天不是搬過去了嗎?”姚立傑在任曉辰住院期間內與她建立了良好的關係,直呼其名本是正常,但聽在韋克凡耳裏竟有一絲嫉妒。


    “是搬過來了,不過她父親的遺囑總讓人覺得不對勁,如果沒猜錯,應該另有隱情。”


    “說得也是,我也覺得奇怪。沒問題,我立刻去辦。”


    這時,桌上的專線突然響起,韋克凡示意姚立傑等一下。


    “喂,我是韋克凡。”他直接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鍵。


    (克凡,你想不想我呀?)電話另一頭傳來鍾芸倩嬌滴滴的聲音。


    “你人在哪裏?”韋克凡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因他不曾對女人甜言蜜語過。


    (我在巴黎。克凡,我訂做了一件婚紗,要三個星期才會好,你會不會怪我離開你太久?)任慶華去世的第二天,她就借故出國去了。車禍這件事對她來說,似乎已被拋至腦後。


    兩個男人麵麵相覷,隻能搖頭歎息,把不屑的表情寫在臉上。


    “你做好再回來吧!我還有事要處理,bye-bye。”韋克凡迫不及待的結束通話。


    “我覺得你該慎重考慮一下你的婚姻。”姚立傑提出良心的建議。


    “她有什麽不好?你對她的成見太深了。”他們已不是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


    “勢力、愛慕虛榮、不夠善良、沒有內涵,她有什麽好?”姚立傑說出她的缺點。


    “女人不都是這樣嗎?起碼她夠漂亮、身材又好。”


    “你在國外長大的,不曉得在台灣美德兼具的女人有多少!說真的,克凡,你到底愛不愛她?”


    “我不知道什麽叫愛,你我同學一場,你應該知道。”


    姚立傑實在不了解他在想什麽。“既然不愛,何不寧缺勿濫?”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從我爸死後,我媽一直想要抱孫子。”


    “婚姻不是兒戲,伯母會諒解的。”


    “現在婚期都訂了,恐怕難回頭,隻好順其自然。”


    “開什麽玩笑,你韋克凡若不要這個女人,誰也沒辦法強迫你。”


    “好了,不要挖苦我了,今天請你來是要請你晚上到家裏用餐。”


    “有得吃當然好。”他起身往外走,又回頭道:“如果你怕曉辰不能接受你,為什麽不告訴她真相?”他當然知道這一餐是為了緩和氣氛。


    “我已經答應她父親,就會負責到底。若告訴她真相,她將不會再接受我的幫助,那我豈不是陷自己於不義?更何況,她現在已不再恨我。”


    “如你所言,那我也隻能守口如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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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曉辰整理好行李已是黃昏。她拉開房間的窗簾,讓微風輕送入屋。她憶起韋克凡說的話——他會回來吃晚餐,想必此刻董嫂正為此事忙著。


    她的到來肯定會增加董氏夫婦的工作量,而她最不願意的就是增添別人的麻煩。於是,她下樓想到廚房幫董嫂的忙,董嫂卻要她先認識環境。


    台灣的夏天,太陽沉得晚,夕陽餘暉穿過樹梢斜射入屋,隨著樹葉的擺動,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回到屋裏,董嫂已在餐桌上擺上餐具,有錢人連吃飯都講究,光是餐具就已將餐桌點綴得琳琅滿目,待會兒要是上菜,豈不教她眼花繚亂?她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否能從青菜泡麵的日子中走入山珍海味的生活。


    剛剛韋克凡在房裏說的話,讓她有一股莫名的悸動。想起他的氣勢與俊偉,讓她覺得全身不自在。她想躲回房裏冷靜一下,卻聽見汽車駛進大門的聲音——韋克凡回來了。


    大門很快的被推開,跟著韋克凡後麵進來的還有姚立傑。姚立傑的出現,讓她鬆了一口氣。一整個下午,她為了要與韋克凡共進晚餐而緊張不已,她曾不斷的告訴自己,放輕鬆、沒什麽好緊張的,但是一顆心就是莫名其妙的不聽使喚。


    “嗨!曉辰。”姚立傑輕鬆的打著招呼。


    “嗨!姚大哥。”又是一抹立即收回的微笑。


    二人沒有多餘的交談,在韋克凡的帶領下入座,而董嫂也開始陸續地上菜,任曉辰緊張的情緒再度升起。餐桌上,除了董嫂上菜時發出一些聲響外,可以說是鴉雀無聲,這更增添了任曉辰的不自在。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踏進豪門,精致的餐具、豐富的菜肴及貴氣的男主人,皆讓她緊張得食不知味。


    “克凡、曉辰,祝你們相處愉快。”姚立傑首先打破沉默,舉杯將果汁一飲而盡,韋克凡也接著跟進。


    “我也必須一口氣喝光嗎?”任曉辰看看兩個男人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再望著自己手中八分滿的果汁,發出疑問。


    “你可以慢慢喝光。”韋克凡搶在姚立傑之前回答她的問題。


    任曉辰輕啜了一口,原本食量就小的她,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曉辰,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雖然我不是這裏的主人,但我仍要跟你說,千萬不要客氣。”姚立傑毫不客氣的說。


    “謝謝你,姚大哥。我隻是暫時住在這裏,等我畢業後,我就有能力照顧自己了。”父親的驟世,將可能改變她原本出國念書的計劃。


    “曉辰,你一定要讓克凡照顧你。就算你畢業後想要找工作,也可以直接到弘韋集團來,工作還可以隨你挑。”


    “謝謝你們,隻是你們這樣會把我寵壞的,若照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跟你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那你們豈不是要頭痛?所以,千萬不要寵壞我。”


    兩個男人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不禁有默契的相視一笑,不得不被她這種高超的婉拒技巧,以及不受利益所誘的純真個性深深牽動。韋克凡心中那股騷動再次澎湃了起來,他一定得跟她談談,並讓她認清她將永遠受他照顧的事實。


    “曉辰,董嫂這道燉牛腩,你試試看。”姚立傑刻意轉移話題,舀了一匙燉牛腩到她碗裏,“這道燴百匯你也試試看。”說著又舀了一匙燴百匯到她碗裏。“請你評鑒看看這兩道菜,到底哪一道好吃?”


    任曉辰端起碗,各試了一小口後說道:“我隻能說各有千秋,因為烹煮的人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


    她的回答引起韋克凡的興趣,“那喜歡吃它們的人又如何?”


    她不假思索的說:“喜歡燉牛腩的人,應該是一個個性勤奮樸實、脾氣較直來直往的人;而喜歡燴百匯的人,應該是一個勇於嚐試、且能從千頭萬緒中理出頭緒的人。”


    “分析得好哇!那你要不要說說看誰喜歡燉牛腩、誰喜歡燴百匯?”姚立傑對她讚賞不已。


    “喜歡燉牛腩的應該是姚大哥,喜歡燴百匯的應該是……”任曉辰望著韋克凡低聲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


    “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大哥,而我就直接叫你曉辰。”韋克凡很感謝姚立傑幫他拉近這一步,雖然姚立傑是無心插柳。


    “曉辰,莫非你學過命相學?”姚立傑感興趣地問。


    “才不,我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見兩個男人以好奇的眼光注視著她,任曉辰頓覺好笑,活潑的說道:“騙你們的,是董嫂太善解人意,這兩道菜不就分別擺在你們麵前?至於個性方麵,姚大哥與我相處過,要分析並不難;而大哥……他身處高位,自有大將之風。”她侃侃而談已開始覺得自然。


    兩人不得不佩服她心思之細膩、觀察之入微。三人開始天南地北的聊著,獨獨回避造成創傷的車禍事件。


    一頓晚餐吃得是賓主盡歡。韋克凡心中對任曉辰的那股悸動,已隨著血液在全身竄流。


    任曉辰第一次與韋克凡正麵接觸,對他帶給她那份不自在的感覺已消失,隻是,心中的自卑依然屹立不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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