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人來問幼蕖,你在綠柳浦大艮峰下的白石上學到了什麽?幼蕖還真的沒法回答。


    心裏如遇故友,神識若被觸動,幼學如漆至年來新學融為一體,許多似乎無甚關聯的枝節、點滴被串起,逐漸貫通,不是簡單的一樁一樁的疊加,而是數倍的放大,甚至十倍的生效。


    而且,那不是學習,也不是苦思,而是沉浸,是享受,整個人情不自禁地在享受著那種微醺的狀態,半醒半醉,若悲若喜。


    “嗡——”


    白石上明光一陣顫動,發出依依不舍的長鳴,化作一束拳大的流星光團,若銀色飛燕一般,繞身三周,又散作星星點點,終是依次落在石上刻劃的簡筆荷葉處,消失不見。


    “師父——”


    幼蕖垂手,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麵。


    俯仰之間,天地悠悠,大艮峰無言佇立,無懼這萬古寂寥,濤聲一波波地拍打著足下白石,神思突然墜入現實。


    “哢”的輕輕一響,那支簡筆荷葉的中央,剛剛落下的星光處,忽地裂出一個小洞來。


    又是一枚芥子環!


    “師父,你……”


    幼蕖又是哭又是笑,她都將將二十歲的人了,師父還在和她玩藏寶獎勵的遊戲!


    毫無顧忌地以袖擼麵,她抽著鼻子,抹著眼淚,突然,耳邊似有一聲歎息飄過,耳畔更是察覺到若有若無的水寒之意。


    幼蕖心頭一驚,人尚未動,青梗劍已經淩厲地掃了一圈。


    “誰!”


    她神情驟寒,聲音也冷了下來,目光如電,環視四周。


    水天之間空蕩蕩的,仍然隻是孤高聳立的大艮峰與那幾方沉默的白石。


    沒有任何人跡可尋。


    可是幼蕖知道,那絲水寒之意絕非無故飄過。


    “是你麽?你怎地有臉來?”


    她咬著牙,對著虛空發問。


    在那樣肆意非議了師父之後,在對她圍追堵截之後,還能潛入綠柳浦,走近師父的遺留?


    你就安心呆你的魔門啊!你就好生做你的黑麵侍尊啊!


    為什麽還敢來尋師父的白石?


    還敢在她耳邊裝神弄鬼?


    青梗劍“呼”“呼”對虛空連斬數下,毫無意外地都落了空。


    四顧無聲,茫茫水天依舊。


    即使運起清靈目力,入目之處,仍然不見絲毫蹤跡。


    那股若有若無的水寒之意與歎息恍若錯覺。


    可幼蕖知道,不會這般巧合。


    進入綠柳浦之前,來到大艮峰之後,有一又有再。


    流霜束拂動,青梗劍環飛,她不甘心地窮極目力,試圖撞上點什麽。


    終是一無所獲。


    不管如何,那人是不會和她見麵的了。


    幼蕖頹然坐下,手掌輕輕撫過石麵,一寸、一寸,突然,她一怔。


    白石的邊緣處,視線不能直達的側麵,那幾道劃痕似乎有點奇怪……


    她猛地縮回手,心擂如鼓,不能置信,不敢再摸。


    終是抵不過心裏的渴求,她顫顫巍巍地再度將手指探去。


    白石邊緣處的側麵,極淺極淺地刻劃了幾道有規律的直紋。她若是不仔細看、不仔細摸,根本察覺不出來。


    外人即使看到了,也隻會當其是誰無聊的信手亂劃。


    那是兩組算籌。


    一組是上一豎,下兩橫;又一組是並列兩豎。


    分明,是標誌著七十二!


    七十二啊!


    隻有她和他知道,八九七十二啊!


    那是少清山的老八和小九不為人知的暗語。


    他真的來過了!給她留了話!


    而且,還是以少清山老八的身份,而不是雪頂侍尊。


    幼蕖霍然起身,毫不猶豫地飛向鄰近的那方白石。


    那裏是抱樸居的位置。


    是八哥、七哥的居所。


    可惜,白石上什麽都沒有,空空蕩蕩。


    她失望坐下,發了一會呆,突然想起了什麽,又伸手往石頭邊緣探去。


    這方白石表麵微有凹凸,側麵更是略略凹進去一塊,形成一個小小的空洞。


    她摸到了什麽?


    一截蘆管!


    蘆管是新折不久,猶帶著蘆葦的青綠,幾個小孔戳得歪歪扭扭,若小兒拙劣手作。


    看著掌中那支粗製濫造的蘆笛,幼蕖心裏酸軟一片,突然什麽脾氣都沒了。


    他還記得這個!


    他還是她的八哥!


    隻是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在否定了師父、否定了過去之後,他卻突然念起了舊情?


    是良心發現?還是短暫的清醒?甚至,會不會是刻意的偽裝?


    幼蕖下意識地手指一錯,蘆笛表麵頓時出現一道淺淺裂縫。


    那輕微的摩擦聲驚得她發慌,趕緊攤開手掌,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地托著蘆笛,連呼吸都屏住了,反複端詳,生怕再弄壞一點。


    他和七哥,都不是作偽的性子。即使魔氣灌體,心頭染墨,也是壞就壞了,理直氣壯地棄明投暗,絕不會以假裝的念舊來對她用陰暗手段的。


    那,也就是說,在綠柳浦,在師父留下的白石上,他短暫地恢複了少清山老八的身份?


    不管他離開這裏以後還會變回什麽樣,在這裏,他是以舊日的麵貌麵對師父。


    這支蘆笛像是連通血管的神器,往她心裏灌注了莫名的情緒與力量,也消融了許多陰鬱。


    “嗚哩哩,拐腳七。


    鼻頭大,心眼細。


    浮光亭前喳喳叫,


    原來一隻報曉雞!


    ……”


    輕輕吹起“嗚哩哩”的小調,這是她和八哥為嘲笑愛告狀的七哥知素而編的小曲兒。從前是一個吹,一個唱,準保將老七氣得跳腳。


    蘆笛的聲音穿透了時空,把那對在記憶裏已經走得好遠好遠的小人兒叫回頭。


    那對小人兒回得頭來“嘻嘻”一笑,笑聲忽遠忽近,笑顏清晰又模糊。


    睫毛上涼涼濕濕的,卻是不會再淚雨滂沱了。


    一曲“嗚哩哩”吹罷,幼蕖垂目看著掌中的蘆笛,一手按住了墨玉環,那裏,靜靜地臥著被重重封禁的九絕梭。


    隻要撤去封禁,九絕梭就會感應到近處的主人。


    隻要她放行,九絕梭就會飛回主人身邊,載著他上天入地。


    幼蕖默默摩挲著墨玉環,九絕梭無知無覺似是等待招呼,片刻之後,她手指終是離開了芥子環,回握住青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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