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話他大概不記得,待他睡上這麽一場,大概要過好幾個時辰,他又要什麽都不記得了。而我,就在這角落之中,安靜地擁著他,靜坐了好幾個時辰。周圍眾人視線似乎都遠去了,我眼中唯有他,腦海裏不由浮現出過去的謝映白的影子。可我知道,如今的他與曾經是不一樣的。我當初對他說“有緣再見”,其實是希望再也不見了。見他一次我便心疼一次,可這心疼其實無濟於事。我那時在魔域城再見到他的時候,本還想追逐他而去,可到近前了,才恍然驚覺,我與他其實再也回不去了。他不是曾經的謝映白,我以從前的情感愛如今的他是錯的。更何況,他此後不會再愛人了。可我如今與他相處了,發覺我也是愛如今的謝映白的。不問過往,我也會愛他。我愛他少年意氣,愛他肆意風流,愛他天真可愛,愛他鮮衣怒馬多輕狂。終於,他從我懷中醒來,迷迷蒙蒙地睜眼,眼中空無一物,純澈到底。他問我:“你是誰呀?我又不記得了。”我不由笑起來,應聲道:“我叫伏鈞,伏魔的伏,千鈞之力的鈞,是喜愛你的人。”大概是最後一句驚到他了,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接著一下子從我懷裏坐起來,正色道:“你喜愛我?不了不了,我記不住人的。”“無妨。”我打斷了他的話,見他那慌張模樣不由地笑出了聲,笑完了,我對他說:“我喜愛你就好,你自可隨意。”“真的?”他狐疑反問,“那我隨你了?”“自然。”我肯定地點點頭。此後,他要忘便忘,就像他之前每一句都喚我名姓那般,他忘了一次我便回答一次。我從前總為他人想,想萬全之策,兩全之法。但如今我不想這般多了。是我自私任性,要他餘生皆是我。第126章 輪轉(伏陰if線)我早知人間是有因果輪回的。然而,當我在合歡宗那群新晉弟子中,看到那又幾分眼熟的孩子時,著實怔住了。魔道與正道如今也不算是勢不兩立,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合歡宗本是邪道,近來又沒什麽天資極高的弟子,於是不得已還是尋我來掛個名,保下一兩分宗門的門麵。這一群孩子又是被人從世俗界各處撿來當爐鼎的,於是個個都生得玉雪可愛,眉目精致。伏陰轉世的那孩子反倒不是最好看的那個,連著資質也不是最好的。就他這般資質與容貌,在合歡宗是討不得好的。何況,他看起來性子也不算很好,臉上不太愛笑,垂眸時甚至偶爾顯得陰鬱。我本不該管的。伏陰的轉世和我如今有什麽關係呢?但我的魂魄拉扯來去,似要歡呼雀躍地奔他而去,讓我不由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終於看到周圍的人都注意到了。有人問我:“前輩是看上了哪個孩子了嗎?”我下意識搖搖頭,但片刻後就不忍心,又點了點頭。諸人麵麵相覷,而後道:“若是看上了哪個孩子可以帶走,無妨的。”於是我終於被說動了,抬手一指,一縷魔氣飄飄蕩蕩地到了那孩子麵前。我開口問合歡宗中人道:“我要他,可以嗎?”“自然可以。”眾人紛紛應聲。我這才又轉眼去看那孩子,猶豫著上前去,站到他的麵前,低聲問道:“我帶你走,你願意嗎?”按理是無需問的,可我還是覺得該問一問。我已經用了魔氣,按理是已經看得出我是魔修了,可那孩子抬頭看我,竟開口說道:“我記得你,你是天上的仙人。”我不由笑了笑,道:“我不是天上的仙人,我是魔修,你知道什麽是魔嗎?”他呆愣愣地看著我,透出些孩子的天真可愛來。我心裏忽而一軟,半是對伏陰轉世的留戀,半是對眼前孩子的憐惜,不由放輕了聲音對他道:“魔修就是妖魔異類,不受人待見的,你若是跟我走,也可以不修魔道。”他認認真真看了我好一會兒,最後道:“我跟你走,也修魔道。”我一愣,問他:“你知道什麽是魔道嗎?”“我不知道。”他搖搖頭,“但是你是我師父,你修什麽我就修什麽。”我一時啞然。半晌後,我牽起他的手,對他說:“我不是你師父。”我心道,我也當不了你的師父。我收下了這孩子,本該是平常待他的,可我總是忘不了他是伏陰轉世。倒也不是說他有多像伏陰,他這般小的孩子,雖有幾分陰鬱卻不愛笑,也並非生得麗動人,更別說笑意盈盈,有伏陰那般一顰一笑動人心弦的風采。不過是我的魂魄不安分,對他的原主歡欣雀躍,連帶著我也沒法維持什麽平常心態。而且我從未照顧過小孩,當年伏陰收下我的時候,也是不怎麽用心的,我辟穀後便常常將我獨自一人扔在洞府裏,因此我想我待他是有偏頗的。這孩子破命看破得容易,大概是因為滿門皆滅,而他又生而薄情了些。破命後,他睜眼看我那一刻,眼中滿是陰鬱漠然,我竟忽而覺得像極了伏陰。我看著他沉默良久,最後對他說:“我為你賜名,喚做朝黎吧。”“旭日東升為朝,暗夜將逝為黎。”我說:“望你此生順暢,生如朝陽,光明磊落。”而他問我:“這是名,那姓呢?我不配用你的姓嗎?”在修仙界中,長者之姓賜給後輩,意味著衣缽傳承,氣運相依,命途庇護。我垂眸看他,摸了摸他的頭,低聲道:“不是,‘伏’這個姓不好,我的氣運也不好。你不要繼承我,我這輩子遇人不淑,命途多舛,所愛皆不是,你不要依我。”他定定看著我,眼中神色微沉。我知他生性還是有幾分伏陰的影子的,計較太多,心比天高又執念太深,我怕他因此多想些什麽,於是又補了一句:“你的姓,就自己來選吧,你就走你自己的道。”這下,他終於點了頭。此後,他便破了命,也有了新的名字。喚作朝黎。我用了不少心思在朝黎身上,可因得他是伏陰轉世的緣故,有時候我也會控製不住情緒,流露些別的不應當的想法。譬如,他過於陰鬱,或是劍走偏鋒的時候,我便不大高興,想著應當是該罰他的。我從不承認自己是他師父,他便也很少喚我師父,大多數時候連名帶姓的叫我,可我若是罰他,他還是乖乖領罰。隻是我終究不忍心,想起從前我被伏陰罰的時候,我便覺得朝黎也是難受的,於是總是雷聲大雨點小。歲月流逝似水,轉眼便過去了許多年,朝黎逐日長大,眉眼也逐日長開來。雖不似伏陰那般容貌麗,卻也變得更為俊美,隻是讓我不安的是,他過去的陰沉性子逐日消逝,變得長袖善舞起來,頗有幾分伏陰的姿態。不過,他修的不是多情道也不是紅塵道,是有情道。我對他說:“有情道這條路不好走。”我在這條路上走過,便知道有情道多容易走火入魔。用情太深,便太難掙脫心魔。可朝黎搖搖頭,笑著看我,神色飛揚地道:“你走不通的路,我要走給你看。”我怔怔看他,片刻後便也笑起來。我終究將當年陰鬱的孩子養成了如今這般明媚模樣,不能說是不欣慰的。或許這也是一分執念。我想若是他人待伏陰好一點,伏陰也不會養成那般陰毒自私的性子才是。曾經我愛他若即若離,麗風流,便也接受他自私,接受他心思陰毒,但真要說起來,我自然是不希望他那般的。可我一時忘了,有些人的性子是藏起來的。我與朝黎待得太久,雖然知道他本性有些陰鬱,可相處得久了,也被他表麵笑意盈盈給迷惑了。縱使我逐日覺得,他越來越像伏陰。可後來我又想,到底是轉世,像伏陰也是尋常。因此,後來所曆之事,讓我如遭雷擊。次日迷迷蒙蒙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陽光明媚,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我卻滿心冰冷,而後是怒火中燒。可身側的朝黎還沒醒,他一手搭在我腰間,親親密密地將頭靠在我心口,神色安然靜謐。我滿心怒火便好似莫名其妙澆了一盆冷水,惱怒有餘,暴戾不足。我將手抬起來,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可後來又終究下不了手。到底是我心無防備,又對他這點心思全無所知,堂堂化神期修士被一個金丹期設計,說來也是可笑。若此事十分不對,其中至少有一兩分是我自己的錯。我咬牙切齒,這抬起的手終於落下去,卻是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側臉。他半夢半醒,更得寸進尺地窩進我懷裏,已經是青年模樣卻還孩子撒嬌般,更用力地抱緊了我。我隻好鬱悶地停了手,安靜地任他抱著。這一抱便是許久。我猜他是裝睡,可他不醒,我也不想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