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將自己的手放在那人掌心上,抵著生滿厚繭的指腹,在那或長或短的疤上細細地摩挲起來。鍾淳年紀小,既沒打過仗,也沒幹過什麽重活,一雙手生得白膩細軟,摸著跟一綢雪色錦緞似的,上頭滑溜溜的一點繭子也沒有。少年人的指骨比成熟男子要小上許多,放在那粗礪的掌心上好似一塊明透的暖玉,隻要張稍稍一握,就能將那隻手全然收於掌心。鍾淳摸著摸著,心底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不知端午那晚這隻手為自己擋刀的傷疤還在不在?於是他便愈發得寸進尺地傾過身去,將那人的虎口掰揩開來“……唔!!”右腕驀地被一隻手狠厲地圈錮住,整個人“嘭”地一聲被摁倒在桌案上,力道重得幾乎要捏碎腕骨。鍾淳禁不住地失聲痛呼,惶惶地對上了一雙殺意橫肆的漆色深目。那一瞬間,他絲毫不懷疑張會直接幹淨利落地將他解決了。“丞……丞相……”張聽見耳邊那強忍痛意的聲音,神智這才被強行喚回些許,周身散發的陰戾之氣也跟著微微一滯。他皺著眉闔上眼,再次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殿下可有受傷之處?”鍾淳本害怕那人追究自己對他動手動腳的事,但他突然從理虧方搖身一變成了受害方,便立刻齜牙咧嘴地捂著自己已然通紅的手腕,淚眼汪汪地瞅著張:“……疼。”“……”張抿著唇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才聲色冷冷地道:“殿下日後若有事直接叫醒我便是,不然容易下意識被當作行刺之人。”“噢……”鍾淳麵上癟著臉,心裏卻有一絲得意。他感覺自己好像無形之中抓住了令丞相無所適從的脈門,並且開始無師自通地熟練運用了起來。看來三哥那“烈女怕纏郎”的歪理也並不是沒有可學之處的“丞相您找我來是為了什麽事?”張道:“為了喬希玉之事。”“殿下與喬希玉先前可曾有過過節?”鍾淳恢複了正襟危坐的姿勢,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曾。”“今日似乎是我第一次見他,我一個人在圍場練習騎射,也沒見著其他的人,這群姓喬的倒自己來招惹我了。”張又問:“毫無緣由地招惹你?”鍾淳憶起那些喬家子弟的調笑,牙根又被氣得癢癢的:“他們就是想看我笑話。”“看你什麽笑話?”“看、看……看”鍾淳未想到張的追問如此步步緊逼,頭越垂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弱:“看……就是看我的笑話。”他還是說不出口。張神色淡淡地看了他許久,那雙眼似乎已將他從頭到尾都看得透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殿下應當識得這個道理。在這宮中想要明哲保身,還需低調行事。”鍾淳心下一涼,那人先前的窮追不舍原是在勸誡自己應與他保持距離。他頓了頓,心底那股倔勁又上來了:“木若有人相護,等閑之風豈能摧折,堆若有石築壘,尋常溪流又豈能湍破?”“原來殿下費了這麽多心思,隻是為了尋人相護。”張往地上平靜地看了一眼,隻見方才鍾淳被抓住手腕時從袖中不慎滑落的一角八寶盒正靜靜地躺在那兒。“可惜你要的,我給不了。”鍾淳自己都還未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便聽到那人接著道:“不過,我有樣東西要贈與殿下。”隻見張從身後的屜格中抽出一個長盒,盒中正靜靜沉列著一柄三尺軟劍:“此劍名為‘斷紅’,是把腰帶劍,用來防身是最佳的。”鍾淳還沉浸在被拒絕的驚天悲傷中,雙眼空空地任由那人替自己的腰間纏上斷紅。“此劍裹在腰上與尋常綬帶無異,但若將劍柄抽旋而出,劍身便可化為鋒利的菱刃,無論是防禦還是殺敵都很方便。”張看著那柄斷紅上的劍穗,他沒有告訴鍾淳,這柄劍最貴重的地方是劍尾掛著的那塊巫山石玉。巫山石玉於世上僅存兩顆,一顆被先帝賜給了先皇後,一顆被賜給了他。隻要旁人看見這塊玉,便能知曉此物之主與丞相關係非常,下手前便會再三思量。“日後若是喬家人與四皇子再為難殿下,這把劍或許能派上用場。”鍾淳眼眶發酸,強忍著委屈澀聲道:“……是不是我接了這柄劍,以後就不能找你了。”張沉默了半晌,才道:“是。”“那我、那我不要了!”鍾淳的眼淚還是沒忍住,再一次奪眶而出。“我今日能救得了殿下一次,能救得了日後的兩次、三次、無數次嗎?”鍾淳聞言渾身一顫,轉過身抹了一把淚,隨後攥著簾子一把掀開,如一陣風般莽莽撞撞地闖了出去。過了良久,陳儀才在外頭敲了敲門。張揉了揉眉心:“進來。”“方才我見那小殿下跑出去了,坐在庭院的石凳上,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想必是傷心得很。”陳儀抬眼覷了自家大人一眼,笑了笑:“大人既贈了他巫山石玉,又何苦將話說得這樣絕情?”張聞言反問道:“那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他斬釘截鐵道:“和我走得太近,他不會有好下場。”陳儀似是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輕輕歎了一口氣。“方才我引他來的路上,故意在幾個岔口上停頓留意了一下。”“我發現這小殿下似乎認得這裏的路一般,我本想故意將他往別的方向引,但他連看都沒看便直接往書齋的方向去了”張的目光在屋中靜靜地逡視了一圈,最終停留在了廂篋上熟睡的胖貓兒身上。他突然道:“陳儀,你可記得這些時日它都是什麽時辰醒的?”作者有話說:淳兒莫哭,丞相有一天會非常非常愛你的……(*′i`*)第35章 風腥(八)“約摸在申時至酉時之間。”陳儀回道:“丞相是懷疑是這胖貓兒暗中給十三殿下引路?”張臥在太師椅上,將那八寶盒抵在掌中摩挲了片刻,沉吟道:“應當不是,那時它還未醒。”他的目光在那毛蓬蓬的腦袋上駐足了良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先前十三殿下落馬昏迷之事你可還有印象?”陳儀點了點頭道:“有,這事似乎就發生在三個月前。據說當時三殿下、四殿下與十三殿下一道騎馬去後苑涉獵,三殿下與四殿下‘一箭穿甲’的比試一直到日頭落山才結束,之後宮人們準備收拾行裝回宮時,這才發現十三殿下不見了。”“後來有個侍從在懸坡那裏發現了十三殿下的馬,一行人過去後才發現已經昏迷的小殿下。”陳儀捋了捋胡子,沉思道:“似乎正是這次狩獵之後,四皇子便托吳大人將這胖貓兒給送來了府中,當時大人您同聖上一道去了五舟山郊祭,我本想著向您提前知會一聲,但小公子鬧著要,便隻好將那胖貓兒先作主收下了。”“那十三殿下昏迷了近一個多月,聽聞宮中請來的醫師術士都束手無策,皇上也對其不聞不問,差一點便要找人來準備後事了。誰知過了些日子,那小殿下竟奇跡般地醒轉過來,除了身體有些虛弱外,竟無其他嚴重的恙處,也算是福澤深厚了。”張又問:“宮中無人覺得這病來得蹊蹺?”陳儀笑道:“大人您有所不知,這深宮之中蹊蹺的事多了去了,樁樁件件都有說不清的離奇之處,十三殿下平日裏算不上出類拔萃,在宮中也鮮有人照拂,病好了也就好了,無人會去追究其背後的原因的。”張回想起雨中被鍾淳大聲喚住的場景,那小殿下身上似乎還穿著初春時聖上禦賜的舊服,不由皺了皺眉。“說起來,十三殿下醒轉之時,那胖貓兒似乎就開始生怪病了,同那小殿下昏迷時候的症狀十分相像,白日裏幾乎昏睡了十個時辰,到了晚間才悠悠轉醒。”陳儀一麵答著,臉上也露出了疑竇的神情:“……這樣看來,此中確實有些古怪。”張側著頭,垂眼望著那銀塗博山香爐上騰起的煙,指節在桌前輕叩著:“現下幾時了?”語畢頃刻,隻見原本盤在髹漆廂篋上的赤紅貓兒突然打了個噴嚏,竟是悠悠轉醒了鍾淳方才獨自一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一會想著這可能是自己原身在張府待的最後一晚了,一會又想著變回胖貓兒的時間越來越短,日後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完全變回人,再也不能趴在張膝上睡覺了。他越想越鬱悶,越想越受挫,竟鼻尖一酸,咬著牙哭了出來,誰料哭著哭著,便一頭栽倒在石凳上昏睡了過去。再次睜眼,便又回到了胖貓兒的身體裏。鍾淳正值傷心時,此時此刻最不想麵對的人就是張,於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便愁眉苦臉地跳下了箱篋,想要回到原身旁邊再狠狠地大哭一場。“這奴兒三三今個兒這是怎麽了?”陳儀望著那胖貓兒傷心而堅毅的背影,奇道:“往日它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婢女們討點心來吃,今個兒怎地一聲也不吭便出門了?”張看著那棕紅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石徑深處,這才起了身,朝陳儀伸手道:“提燈給我。”鍾淳在石階上耷拉著尾巴落寞地走著,忽地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警覺地回頭一看,卻望見了一雙熟悉的繡金暗銀皂朝靴。他悶著頭卯足了勁兒往前跑了好幾步,再用餘光向後瞟時卻仍未甩掉那片烏雲色的衣角。正當他打算再撒開腿跑快些時,那人低沉的聲音竟在身後響起:“淳兒。”鍾淳瞳孔驟地一縮,仿佛被一道掣天轟雷當頭劈下,全身上下的毛霎時裏焦外嫩地根根炸起,僵硬地回頭看去。卻見張麵色淡然地負手立於青鬆之下,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平靜地凝視著他。“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