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棲靜心凝氣地拈起一根足有六寸長的銀針,依次往鍾淳的關元、巨闕、四滿、太溪穴紮去。隻見鍾淳緊閉的雙眼驀地輕顫了幾下,正欲奮力掙紮,卻被張死死地按在懷裏,幾滴淚又憤怒地從眼角溝壑處淌出:“放開!放開我……”徐崇棲忐忑地抬起眼,但見張仍然麵色沉靜地扣著那十三殿下的腕子,修長有力的手指紋絲不動地抵在他脈搏之間,一顆心又重新定了下來,往最後的幾個穴位刺去。隨後又被施了幾針,鍾淳的掙紮聲逐漸變得微弱,披在身上衣袍也被他發出來的那陣汗給浸濕了,連唇上殷紅的血色也褪去了幾分,望上去沒那麽嚇人了。他眼睫上凝著淚,神誌不清地念叨著:“……我不想再練劍了,送字畫沒有用,送茶葉沒有用,練劍也沒有用!……沒有用!都沒有用!……”“原來我做什麽都是徒勞無用的……”“你說,就算我把心掏出來送給他,他是不是也還是不肯要?”張垂下眼,握住了鍾淳的手,卻聽見那人傷心地抽噎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喃喃道:“三哥,我、我再也不要喜歡張了……”“再也不……再也不要喜歡他了……”“……”徐崇棲正在收針,聽見這幾句堪稱“大逆不道”的哭囈,手腕被震得一抖,差點要將那銀針給戳歪了。他抬起頭,卻對上了那道如有實質般沉甸甸的目光,忙不迭地垂下腦袋,訥訥地加快了手中動作。“丞相,十三殿下體內熱毒已被逼出,眼下雖還發著熱,但日後每日按時服藥,將身子養好便無大礙了。”張看著他道:“徐大人辛苦了,分明是同家人團聚的中秋之夜,還特地趕來太醫署一趟。”“我會同魏掌院如實告知今晚之事。”“多謝丞相”徐崇棲知曉張此言中暗喻的提攜之意,心中乍時又驚又喜,將銀針悉數放回醫篋後,便守禮地起身退出了簾後。“我不想、不想變回去了……”張解了手中絛帶,替昏昏欲睡的鍾淳重新換了件新寢衣,便聽見他的嘟囔聲,俯下身道:“變回什麽?”鍾淳擰著眉,微微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隻悶著頭翻了個身,整個人逃避地縮進了被子深處,不一會兒便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張將那層錦被掀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將鍾淳頭上的發冠摘去。如緞的烏發霎時淌滿了他的手臂,發尾還猶帶著侵人肌骨的桂花香。半晌後,他抬起手,卻發覺腕間的紫檀佛珠與那青絲寸分寸縷地纏繞在了一起。庭間落葉聚散,廊下深秋月明。陳儀趕至太醫署時,張的身影正立於別苑門前,一襲深衣已然沾上不少秋霜,身後是一地被西風吹落的梧桐桕葉。月色將他深邃冷聳的眉眼輪廓映得格外分明。“……大人,十三殿下呢?”“在裏頭睡著。”陳儀望了望自家大人的神色,猶疑地開口道:“大人您……要將十三殿下接至府中嗎?”張的目光靜視著遠處朱色的宮牆,回道:“不必了。”“日後請幾個太醫按時去他宮中便是。”“屆時十三殿下若是問起……”“若是問起,便說是三皇子請的。”“……是,大人。”……【第一卷思華年】完====================# 平生意====================第43章 雨鏽(一)【第二卷平生意】蓬萊枯死三千樹,為君重滿碧桃花。一場秋雨毫無預兆地落了,滴滴點點地墜在池中顛倒東西的衰萍裏,好似凝滿了寒意的真珠一般,泛著森森白光。鬆柏在雨中靜默地蒼立,竹枝被秋風打得不住輕搖,屋外仿佛披上了一層厚重的深青簾氅,隻有廊下與窗前掛著的幾盞燈籠,才稍稍綴上了幾分豔意暖色。鍾淳耷拉著腦袋趴在亭中,連胖貓兒那火一般順亮的皮毛都顯得暗淡了幾分,他望著遠處廊前掛著的影綽宮燈,聽著身後避雨的下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聽聞中秋的試劍大會之後,那十三殿下可算是占盡了風頭。”“可不是?先前大家看他年紀小,平日裏又跟沒了骨頭似的懶懶散散,都以為那位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誰知道這小殿下一咬牙,竟能同四殿下打得不相上下”“嘁,不就是逞英雄麽,最終還不是灰溜溜地暈了過去,聽聞還是三皇子讓太醫署的人輪番去伺候了好半個月,那嬌氣的小殿下才下得了地。”“逞英雄也不簡單呀,還說人家嬌氣,你怎麽不去逞個英雄給我看看?椿兒姐姐說你幾句便跟縮頭烏龜似的,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你倒是也逞個英雄呀?”“……不知皇上怎麽想的,中秋之後竟賜給了十三殿下一座宅院,還配了許多上等府兵,莫不是重新對這十三殿下青眼相看了?”“不管怎麽說,三殿下被封秦王後,朝中除了四殿下外,便屬這十三殿下最為春風得意了聽說呀,他同咱們丞相還有些牽扯……”“……此時此刻,“春風得意”的十三殿下鍾淳正托著一隻毛茸茸的胖爪,望著亭外的重重雨幕,兀自黯然神傷中。“奴兒三三,我找你好久了,原來你偷偷地躲在這兒!”耳畔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童聲,鍾淳動了動耳朵,微微抬起腦袋來,卻望見許久未見的小魔頭正一臉驚喜地站在廊下。隻見張暄接過仆人手中的青絹傘,踏著一雙朝天虎頭靴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涼亭,身後躲雨的下人們見狀便再不敢竊竊私語,同小公子福了身後便退出了亭外。鍾淳有氣無力地夾了夾尾巴,但仍是被那雙霸道的小手給強行撈到了懷裏,腦門也被沒輕沒重地擼了一把。“奴兒三三,是不是阿父將你惹惱了,你才一個人偷偷地躲在這兒?……”張暄低頭望著胖貓兒那副懨懨模樣,莫名覺得奴兒三三皺著眉的表情既可憐又可愛,於是便忍不住把臉頰貼在那毛乎乎的腦袋上蹭了蹭。他從府中在主屋伺候的丫鬟口中得知,打從中秋過後,這胖貓兒便不知又在發什麽脾氣,不僅把阿父給它編的竹窩給咬爛了,大晚上寧願蜷在廊下角落裏吹冷風,也不願再踏進主屋半步。就連用膳時,那胖貓兒也是等府中其他人都吃完之後,才慢吞吞地來到飯廳埋頭苦吃。隻不過離了阿父之後,奴兒三三似乎便吃不上雪酥芙蓉糕、薏米紅豆糕這般奢侈的飯後甜食了。沒有阿父替他打理梳毛,奴兒三三整隻貓看起來都比先前潦草了許多,不僅全身亂蓬蓬的,連腦袋上的一根根毛也跟鋼針似的蹦起,稻草般東倒西歪地刺喇喇一片,看得他都想好好替它梳一梳了。“奴兒三三,你這幾日都到我房裏來睡,好不好?”張暄心中其實是有一絲小竊喜的,先前奴兒三三白日裏都在呼呼睡大覺,直到月上西樓時才會悠悠轉醒,醒來後也隻會殷殷地跟在阿父身後瞎轉悠,旁人連摸一下都要齜牙咧嘴。這下奴兒三三不再每日纏著阿父,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獨占奴兒三三了?“外頭睡實在太冷了,而且那石板上積了很多塵,還有……嗯,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蟲!你睡在上邊會變得髒兮兮臭烘烘的,而且近日又落了雨,你身上的毛都被沾濕了,這樣很容易得風寒的,還是我的被窩裏睡覺比較暖和!”鍾淳原本心情正憋悶得不痛快,聽見小魔頭這般昭然若揭的關心,突然覺得有點想笑。果然還是孩童的心思最無邪,連掩飾都這樣天真拙劣。可是為什麽長大成人後,做事談吐都非得像個酸謅謅的老學究一樣,蘸了墨水後還要兩袖一抖,再三斟酌才能落筆,不然便要落得開口才講一句話,一不留神就得罪十個人的境地。自從三哥受封秦王,父皇莫名其妙賜了他一座宅邸後,鍾淳便成了群臣百官中“炙手可熱”的紅人之一,一時之間竟有許多曾經他見都未曾見過的官員爭先恐後地要往他府中遞拜帖,籠絡攀附之意綿綿不絕。鍾淳接了拜帖,會被人說“植黨營私,不臣之心”。不接拜帖,又會被人說“氣焰囂張,目中無人”。這不就成了“橫豎裏外皆不是人”了嗎?想到這,他不禁抬頭望了望張暄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不知道這小魔頭日後為官入朝時,會不會也變成一位字字謹慎、如履薄冰的權臣呢?張暄見懷中的胖貓兒難得沒有掙紮,而是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著自己,一顆心霎時軟了:“奴兒三三,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啦?”鍾淳甩了甩腦袋,用鼻子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心中卻還是有些落寞。因為他又開始不爭氣地想張了。那人現在在做什麽?每晚的湯藥都有按時喝嗎?是不是又不顧自己的身子連夜翻看案牘了?等等……這些關他什麽事!自己試劍大會上落得一身的傷,那人不僅不護著他,還當著所有人的麵斥他,甚至之後一連數日,在得知自己得了傷寒之後都未曾去探望過臥床養病的他!……還不如那不靠譜的三哥有良心呢!這樣無情無心的人,他憑什麽還要費盡心神、時時刻刻地念著他!鍾淳心裏酸酸地想著,腦袋一撇,眼睛一閉,伏在張暄幼小的肩膀上,徹底不動了。……秋雨似一場霧般湧入了府中的每一處角落,連著蟬飲齋中積放的書卷也跟著受潮。陳儀執著一秉油燭矮身進了書齋,與往常一樣將桌上重要的文書收掇起來,搬到較為幹燥的書架上去。丞相嚴禁府中其他人進出書齋,於是便隻有由他這個管事替了書僮的雜活,待整理完畢後,陳儀用灰羽撣子將那架上舊書的浮塵掃去,這才將挑起的簾帳放了下來。他放輕腳步,走到六曲屏風後,喚了一聲:“大人,書文都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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