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裏彌漫著濃鬱的草藥味道。


    大炕躺了一排傷員,小傘,玉竹,還將無人照拂的王寶帶了過來。西北苦寒之地,找不到細紗布,隻能用粗劣麻布代替,青色粗布纏住傷口,一個個裹的像是即將下鍋的粽子。


    三人中玉竹傷勢最重,回來後便昏迷不醒,喂了郎中開的藥方,也不見好轉,閱曆豐富的老孟說他傷了元氣和精血,能不能活著從鬼門關走出來,全靠命硬不硬,當年有流了幾大盆血依舊活蹦亂跳的漢子,也有流了一碗血陡然斃命的短命鬼,世事無常,誰又能說得清楚。


    王寶傷勢不輕不重,胸前一刀避開了要害,左臂折斷也不是大事,瞧著血呼啦嚇人,其實無性命之憂,按照他的境界,將養些時日便能康複。


    至於小傘,已經能睜開眼和兄弟閑聊,提到沙丘遇敵,丹鳳眸子流露出滔天戰意,恨不得立刻下炕,將對方斬成七八九段。


    別看小傘男生女相,骨架羸弱的像是小姑娘,可銳字營裏凶狠數第一,手中短刃上敢捅謫仙人,下敢捅都統校尉,以前是營裏有名的刺頭。後來經過老孟悉心調教,脾氣性子慢慢緩了下來,刀子不敢亂刺了,對長官有禮有節,隻不過對敵時,仍舊是拚命三郎做派,常常衝在頭一個,充當急先鋒。


    老孟靠在東牆,吧噠吧噠抽著旱煙,抬頭紋比壟溝都茂密,似乎藏有心事。


    端屎端尿醃臢活,全是李桃歌大包大攬,伺候完一個,另一個又拉了尿了,幸虧李桃歌耐心不錯,又是細致入微的利落人,不至於讓營房裏臭氣熏天。


    幫小傘換完藥,李桃歌輕舒一口氣,坐到老孟旁邊,翻開了參天寶卷上卷。


    王寶曾經提到過,這本功法上卷和中卷,其實是奸商用來騙錢的,記載著雜文遊記,平時拿來打發無聊還行,若是按照本卷修行,指不定能練成啥妖魔鬼怪。


    李桃歌愛看書,對書不挑剔,看到書裏寫到東洲有仙山,高聳入九天,山中有湖,湖中有九九八十一座仙島,島島如玉子相連,不免心馳神往,問道:“孟叔,你聽說過東洲的仙山嗎?是不是在東花王朝境內?”


    “沒道理。”老孟莫名其妙蹦出半句話。


    李桃歌聽得迷糊,啊了一聲,詢問道:“沒啥道理?”


    “沒道理遇到蠻子。”


    老孟吧噠著旱煙,鎖緊眉頭說道:“子母山是大寧和驃月約定俗成的界山,但凡不起兵戈,大軍是不會過界,咋一股腦來了支千人隊伍?一千來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攻打鎮魂關是癡心妄想,打草穀又太累贅,實在弄不明白碧眼蠻子是咋想的。”


    李桃歌疑惑道:“咱們不是在白沙灘遇到過鴉候嗎?他們不算過界嗎?”


    老孟緩緩搖頭,說道:“鴉候是啥?是眼,是喉舌,不是爪牙,殺不死人的,他們盯住白沙灘,是怕咱們大軍西進,有年頭沒正兒八經打一回了。玄月軍駐紮在潼河源頭,離子母山都有幾百裏地,千餘人來到子母山,莫非是有東征的念頭?可又不像啊,我注意過那些騎兵囊袋,又癟又平,其中並沒有藏多少口糧,這根本不是東征的儲備。”


    混跡西疆三十年的老卒,往往能從蛛絲馬跡中找到線索,一個蹄印,一個囊袋,都能將敵人想法暴露無遺。


    李桃歌猜測道:“假如他們和咱們一樣,也是被刺客拐入到陰陽穀呢?”


    老孟若有所思道:“那麻煩可就大了。”


    究竟有多大,他也說不清楚,屍山血海裏刨食的莊戶漢,撐破天隻能考慮到一城一池的得失,涉及到王朝興衰的陰謀陽謀,那是朱紫貴人胸中的合縱連橫。


    李桃歌輕聲道:“我在穀中,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那裏的貴人。”


    老孟白了他一眼,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磨磨嘰嘰的像個娘們,信不信老子給你一煙袋鍋子。”


    李桃歌抱頭求饒,朝窗外看去,確定沒有閑人後,才壓低聲音說道:“還記得咱們在客棧中遇到的雀羚山譚扶辛嗎?他就在穀中。”


    在王寶和石力兒廝殺時,李桃歌悄悄施展了小觀天術,想要尋找石力兒命門所在,不知是不是火候淺薄的關係,將雙眸盯出血絲,也沒找不到命門,不過倒是有意外收獲,他在山穀之巔看到了一人,雀羚山譚扶辛。


    當時王寶處於劣勢,險些被敵方主將殺掉,譚扶辛出自江湖中名門望族,按照常理推斷,起碼是靈樞境後期或者是無極境高手,有顛倒乾坤的能力,如果想要為大寧助陣,肯定會下來幫忙,既然不幫,那麽恐怕是敵非友,李桃歌不敢聲張,是怕對方攜手玄月軍,將銳字營屠戮殆盡。


    躺在大炕的王寶本來昏昏欲睡,聽到譚扶辛的名字,顫聲說道:“桃子,有些話不能瞎編。”


    李桃歌來到王寶耳邊,謹慎說道:“王都統,我確實看到了譚扶辛,他就站在山穀之上的一塊巨石後麵,穿著初見時黑袍。”


    王寶沉默片刻,聲音凝重說道:“牛井,你是有名的千裏眼,你看到譚公子了嗎?”


    擦拭著糞叉的牛井茫然說道:“啥譚公子馬公子,沒看到啊,對了,誰是譚公子?”


    那麽多天前的舊事,早被牛井忘到後腳跟,頭腦簡單的他,隻在乎吃喝拉撒睡,刀中皇族又如何,重不過碗裏那一塊肥肉。


    李桃歌正色道:“都統,我敢以頭顱作保,譚扶辛當時在場。”


    王寶糾結一陣,歎氣道:“我信你。”


    李桃歌又說道:“我懷疑刺殺咱們的江湖人士,跟譚扶辛有關,他們殺掉斥候,招來銳字營,然後再往陰陽穀裏引誘,和玄月軍碰麵,似乎是在醞釀一場天大的陰謀。”


    王寶聽到他話裏透著玄機,低聲道:“屋子裏都是自家兄弟,直說無妨。”


    李桃歌一字一頓道:“他們是想引誘驃月和大寧開戰!”


    王寶腦門滲出細密汗珠,和呼延準和石力兒對敵,都沒有受到如此驚嚇,顫聲道:“譚扶辛代表著譚家,譚家是江湖望族之一,族人,弟子,門客,所牽扯的人太多,這件事不能輕易下結論,要仔細斟酌才行。哪怕報到鹿將軍那裏,也要再次上報到西府和兵部定奪,一來一回,又是大半個月。桃子,把這件事給忘了,對誰都不要講。”


    李桃歌攥住棉襖一角,欲言又止。


    “今天是初幾?”老孟忽然問道。


    “初幾?孟頭,喝了臘八粥都多少天啦,臘月十九啦。”牛井笑嗬嗬答道。


    “還有十天就過年了。”


    老孟磕掉燃盡的煙絲,順勢躺倒,動作盡顯老態,喃喃自語道:“過了今年,我孟書奇就五十了,俗話說五十知天命,啥命?天曉得,老子不曉得,罷了,本該是地裏一具枯骨,能平平安安過完年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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