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主帥談笑風生,聊起了男人間的話題,宴席氣氛緩和許多,之前的間隙似乎越來越淡。


    郭熙出自望族世家,其父曾任兵部侍郎,領了正二品空銜後歸於田野,郭熙對於廟堂裏的長袖善舞,從小便耳濡目染,熟稔並不奇怪,可是張燕雲出生在落魄寒門,靠著鄰裏救濟長大,憑借軍功竄升至三品大將軍,按理說,找不到環境熏染,他如何能夠做到八麵玲瓏?


    謝宗望打量著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心中驚駭無以複加。


    張燕雲居功自傲,不可怕,怕的是驚才絕豔背後,還有能屈能伸的心境。


    百年修來穀陽劍,千年修來張燕雲。


    坊間流傳的大話,倒也不那麽失真。


    酒過三巡,張燕雲臉色漲紅,不怎麽出彩的五官,升起權勢熏染過的流華,他抓住後麵的李桃歌,悄聲道:“郭帥,他就是被關押在大牢裏的侍衛,姓李,名桃歌,你可知他父親是誰?”


    郭熙沒想到張燕雲為何會突然來這麽一手,細細猜測用意,揣著明白裝糊塗,“李姓乃是大姓,最出名的,莫過於琅琊李氏,難道這位少年,跟琅琊李氏有關?”


    張燕雲笑道:“他爹叫李白垚,似乎和郭帥是同窗。”


    “原來是世侄,我這當叔伯的,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還要雲帥來點破。”


    郭熙拍著額頭恍然大悟,殷勤拉住李桃歌,朝自己旁邊椅子中摁下,眉飛色舞說道:“世侄啊,我和你爹可是同一天入的國子監,那會還沒你呢,他坐在我的後麵,天天都在研修治國安邦之道,如今貴為右相,那是他苦學來的回報,你以後一定要向你爹那樣,勤學苦讀,好為國效力。”


    李桃歌對於郭熙並無好感,若不是他執掌西府,鎮魂關不會死那麽多人,於是收回右臂,冷著臉盯著桌上飯菜。


    熱臉貼了冷屁股,郭熙不以為意,轉過頭朝張燕雲笑道:“弟弟,世侄怎麽會在十八騎,成了你的侍衛?”


    張燕雲夾了一筷子熊掌,玩味笑道:“那他應該在哪裏?”


    李桃歌替父流放鎮魂關,這是人盡皆知的消息,作為安西大都護,如果謊稱不知,豈不是坐實無能二字?


    郭熙辯解道:“右相那時還是翰林學士,正在打理朝政,他和聖人,就像是小媳婦和婆婆,吵吵架,慪慪氣,再也尋常不過,我以為賢侄替父流放,隻不過是表麵功夫,走到一半就會被聖人尋回,於是沒有再留心。這幾個月,北線戰事焦灼,稍不留神會蔓延至西疆,我這心思啊,都在趙之佛那邊,幸虧弟弟率領十八騎痛擊貪狼軍,不僅解了趙之佛的燃眉之急,也替哥哥我除掉了心病。”


    一番話連笑帶打,順便恭維了對方,找不到任何紕漏。


    張燕雲臉色一緊,玉箸指著李桃歌,慢悠悠說道:“他,是油裏的一滴水,瞧著毫不起眼,但入鍋後會炸開。”


    郭熙倒了杯酒,柔聲道:“賢弟,如今的局勢,你我心知肚明,不必非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風頭正盛,回京後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可哥哥我膽小如鼠,不敢胡言亂語。”


    張燕雲笑道:“不是要打開天窗說亮話,而是想關起門來說說心裏話,難道郭帥對我有提防,不敢直言不諱嗎?”


    郭熙稍作沉默,揮手趕走了閑雜人等,隻留下郭平和謝宗望相陪,而張燕雲這邊是侍衛和上官果果,都是他的心腹嫡係,沒有退下的必要。


    郭熙大馬金刀坐好,恢複大都護應有的威嚴,正色道:“雲帥,我坐鎮西疆,離永寧城太遠,不如你東奔西走消息靈通,若是永寧城有何風吹草動,還請雲帥指點一二。”


    張燕雲揉著鼻子說道:“李桃歌在流放途中,共遭遇三次刺殺,起初是普通刺客,接著是靈樞境魂修,到後來太白禦士第五樓親自出手,兩劍山可是和安西都護府近在咫尺,郭帥不會不知道吧?”


    郭熙點頭道:“聽說了,第五樓負傷遁逃,至今仍無蹤跡。”


    張燕雲微微一笑,說道:“他們為何要殺李桃歌呢?”


    郭熙報拳道:“還望老弟點明。”


    張燕雲挑眉說道:“郭帥真不知?”


    郭熙欲言又止,最終歎了口氣說道:“馮吉祥覺得八大家族勢力太大,已然威脅到龍威,繞過了聖人,擅自作主進行打壓。雲帥,我說的可對?”


    張燕雲喝了一口酒,含笑道:“琅琊李氏雖然一門兩相,位極人臣,但後代凋零,隻有李桃歌一名男丁,他一死,主家後繼無人,旁係便會陷入爭奪家主之位的內戰,不出二十年,李家會在內鬥中消耗殆盡,再加注些外力,昌盛五百年的琅琊李氏會煙消雲散。”


    郭熙沉聲道:“八大家族幫助聖人榮登大寶,居功至偉,就這麽卸磨殺驢,馮吉祥做的實在過分。”


    張燕雲輕挑笑道:“李家一倒台,八大家族群龍無首,用不了很久再逐個擊破,能挺過十年,就算是天大的福緣了。可詭異的是,聖人似乎並不想看到這種局麵,將李白垚升任右相,本來逐漸落魄的八大家族,突然又成為廟堂中流砥柱,能夠和其它黨係分庭抗禮,你猜猜,這又是為何?”


    郭熙沉默良久,食指蘸著酒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瑞字。


    即便遠在天邊,安西大都護都不敢開口說出那人名字。


    可見忌憚之深。


    張燕雲輕聲道:“聖人用的是帝王平衡之術,用馮吉祥來牽製八大家族,再用新朝黨和瑞王對抗,四黨勢同水火,已經有不可抑製的苗頭。隨著瑞王掌控兵部禮部和保寧都護府,成了一家獨大,這是聖人不想看到的後果,所以將李白垚放在右相的位置上,好來互相製衡。”


    郭熙正襟危坐,帶有敬意說道:“多謝雲帥解惑,否則我待在西疆,到頭來都不知道永寧城裏的秘密。”


    “這些都不是秘密。”


    張燕雲飽含深意望著對方,“最為困惑的,是這裏怎麽沒有太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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