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怕老子,天經地義。


    即便在鎮魂關麵對過十萬鐵騎衝陣,即便雙手塗滿血腥,即便有兵仙張燕雲撐腰,李桃歌還是怕,在大街越走越慢,直至戌時三刻才來到李氏相府。


    相府今夜大門敞開,燈籠高懸,似乎在迎接貴客,李桃歌不敢久留,沿著院牆轉到馬廄後門,發現竟然也是門戶大開,少年在附近來回轉圈,正琢磨要不要進去,一道醇厚聲音在耳邊響起,“少爺。”


    李桃歌尋聲音望去,身型高大的羅禮從黑暗中走出,朝他示好微笑。


    “羅總管。”李桃歌恭敬打了聲招呼,對於相府裏權勢最盛的大總管,李白垚和夫人許氏都敬重三分,何況他這名地位低下的庶子。


    “老爺知道少爺回來,又清楚少爺最不喜打擾別人,於是吩咐今夜不許關門,擔心少爺犯難。”羅總管笑意盈盈說道。


    “這……這些門是為我開的?”李桃歌驚訝道。


    十幾盞燈籠亮如白晝,門口一塵不染,再鋪一層紅毯,就是相府頂級待客禮儀,聖人和瑞王親至,恐怕不過如此,沒想到擺出如此大的陣仗,竟然是為了迎接自己。


    “正是。”


    羅禮含笑點頭,“少爺舟車勞頓,趕緊去裏麵休息,來,隨我去正門。”


    說完,羅禮邁步朝大門走去。


    “羅總管,不用了,我習慣了走這扇門,這裏到我院子不過百步,何必繞一大圈浪費體力。”李桃歌拒絕了好意。


    “也對,禮數是做給外人的,自家人不必拘禮。”羅禮彎腰笑道:“恭迎少爺回家。”


    一聲聲少爺,把李桃歌喊的頭皮發麻。


    相府八年生活,羅總管對自己愛搭不理,隻有流放時親自抬轎喊了幾聲少爺,半年多不見,羅總管愈發殷勤,似乎自己真的是相府少主一般。


    要知道今非昔比,那會兒李白垚打入天牢,羅禮都敢在刑部趾高氣昂,如今貴為宰相家的大總管,又何止七品官,永寧城裏的權貴,想要巴結他的大有人在。


    李桃歌這一路見過的官可不少,鎮魂關鹿將軍,安西都護府郭熙,保寧都護府副都護陸丙,見了老爺子,他們恐怕也得畢恭畢敬稱呼一聲羅總管。


    李白垚不在,羅總管就是大寧右相加琅琊李氏家主。


    李桃歌禮貌性笑了笑,戰戰兢兢進入相府,馬廄空蕩一片,不知搬去了何處,惡臭味當然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花團錦簇,香氣沁入心脾。


    來到自己小院,門口多了幾株枇杷,高度不過腰,枝葉尚未肥厚,在雨水的浸透下,綠嫩光潤,搖曳生姿。


    推開門,魚池旁邊站著一名男子,正在朝池子裏撒餌料。


    略微佝僂的後背,尚未褪去的風姿,世家裏豢養的貴氣,正是大寧宰相李白垚。


    李桃歌大驚失色道:“爹?”


    李白垚拍拍手,拂去大豆殘渣,盯著肥碩的錦鯉,輕描淡寫道:“回來了?”


    李桃歌恭敬打了聲是。


    李白垚輕聲道:“三千多裏地,來回都不容易,縱然是銅皮鐵骨,也得被削去一二。在冰天雪地裏打熬了一番,會喝酒了嗎?”


    前後畫風轉變的太快,李桃歌愣了片刻,如實道:“冷的實在受不了的話,會喝點。”


    “來。”李白垚徑直走進屋內。


    李桃歌硬著頭皮跟過去,才發現原先的破舊桌椅煥然一新,新增了雞翅木方桌,桌上還擺放著酒壺酒杯,以及尚有餘溫的菜肴。


    李白垚撩袍坐在主位,給自己斟滿酒,飽含深意望著兒子。


    李桃歌坐在他左手位置,同樣斟滿了酒。


    李白垚揚起下巴,說道:“咱們李家雖然富貴五百餘年,可始終保持素簡家風,酒和菜都是普通之物,你切勿挑剔。”


    李桃歌點點頭,一飲而盡。


    李白垚說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困在永寧城,有些年頭沒出去了,你這一路所見所得,可有體悟?”


    李桃歌不敢對自己老頭發牢騷,又不想刻意隱瞞,於是糾結了一陣,撓頭道:“體會的不少,悟的不多,不知該從哪說起。”


    李白垚擺出慈父麵容,柔聲道:“就以大寧臣子之心去看,覺得哪裏不足?”


    李桃歌反問道:“您去過安西都護府嗎?”


    李白垚搖頭道:“最遠隻到過昆原關,再往北,真沒有去過。”


    李桃歌又說道:“您見過餓殍遍野,流民百裏嗎?”


    李白垚略微動容道:“今年天災橫行,有多處州府遭了殃,下麵呈報的狀況,從未提過這幾個字,真有那般淒慘?”


    李桃歌帶有悲憤說道:“我也沒親眼目睹,隻不過聽鎮魂大營的士卒說,他們老家在保寧都護府和安西府護府交界處,去年冷的早,莊稼收成寥寥無幾,幾萬百姓從漠西走廊遷徙,想要去別的地方討一條生路。結果保寧都護府派人封死了路途,不許越境一步,導致流民變成了饑民,又從饑民變成了暴徒,搶人搶糧搶牲口,凡是能果腹的,統統搶來下鍋。而保寧都護府呢,一不做二不休,派出大軍圍剿,將這些流民當作叛軍殺個精光,從朝廷領取軍功賞銀。”


    聽完後,李白垚一臉肅容道:“你說的是漠西之亂吧?去年八月十五的事,之前我還懷疑,幾萬老幼婦孺,為何去當叛軍,你這麽一講,倒是情理之中了。”


    李桃歌一口氣喝了十幾杯酒,酒勁上頭,不再那麽拘謹,激動說道:“不止如此,周典押送我們途徑昆原關,遭遇守關郎勒索,不給錢不許出關,若不是金龍衛趕到,周典和蕭爺爺都要遭殃。還有,安西都護府郭熙,鎮月將軍鹿懷安,喝兵血,吃空餉,本來二兩多的軍餉,落在我們手裏不足一兩,鎮魂大營兩萬餘士卒,登記在冊的竟然四五萬人,這還不算器械和軍馬,據說郭熙這些年貪汙加起來的錢,足有幾千萬兩之巨,比起大寧一年賦稅都多,這些,您都知道嗎?!”


    李白垚狠狠一拍桌子,大吼道:“罪臣,當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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