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暴雨下了三日,西疆卻幹熱似烤爐。


    本地百姓習慣了幹燥酷熱的天氣,從小在霧氣陰雨山裏長大的李桃歌極為不適,隻好躲在樹蔭納涼,穿了件薄衫,袖口挽到小臂,拎著從曹恕那撿來的鎏金寧刀,漫不經心砍著西瓜。


    一刀一刀剁下,西瓜分成了十六瓣,每一瓣大小相同,誤差不超過頭發絲粗細。


    看似是在切瓜,其實是在練刀。


    衝鋒陷陣,一杆長槍足矣,可若是近身廝殺,一旦長槍脫手,很容易陷入被動。


    李桃歌過慣了苦日子,明白藝多不壓身的道理,於是想要琢磨出來一套刀法,危急關頭沒準兒能保命。


    刀起刀落,切得很快。


    趙茯苓一邊匆忙啃著西瓜,一邊苦著臉道:“少爺,這都第四個了,你慢點切,我來不及吃了。”


    李桃歌挽起一個還算驚豔的刀花,望著她圓滾滾的肚皮,好笑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吃瓜?”


    小丫頭欲哭無淚道:“死倒沒什麽,別人見到我肚皮那麽大,還以為奴婢嘴饞,豈不是淪為笑柄。”


    李桃歌嘿嘿笑道:“不想吃就放下,我又沒強迫你吃。”


    趙茯苓舉著西瓜心疼道:“天這麽熱,放半天就壞了,多糟踐東西。別看平崗城盛產瓜果,但官府有令,隻許種,不許吃,到了成熟之季,都要送往京城給官老爺享用,許多百姓,種了一輩子瓜,自己都沒吃過,可憐著呢。”


    安定下來的小丫頭,恢複了少女應有的稚氣,不再是隨時赴死的慷慨模樣。


    聽到西瓜如此貴重,李桃歌不再糟踐東西,轉而拎起一串葡萄,問道:“這個貴嘛?”


    趙茯苓笑道:“不貴,幾文錢一斤,爹天天買給我吃。”


    李桃歌彈起一粒,葡萄飛天而起,抄起黃泉槍,虛點幾下,葡萄正好插在槍尖,李桃歌舉到小丫頭麵前,“吃吧。”


    即便吃到快要吐了,趙茯苓還是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從槍尖取下葡萄,放入口中,嚼著嚼著驚訝道:“咦,這葡萄怎麽沒有籽?”


    李桃歌笑而不語,用槍再度紮穿幾粒葡萄。


    趙茯苓入口之後,驚愕道:“怪了,今天的葡萄怎麽都沒籽?”


    葡萄怎會無籽,隻不過都被黃泉槍剔了出去,李桃歌修習龍門槍法已有半年,起初大開大合,專攻迅猛之道,練得久了,槍法逐漸歸於平靜,近日來像是小娘子繡花,專門鑽研精細活兒。


    按照槍譜定義,叫做小成。


    若想修煉至大成,非一朝一夕能夠領悟,需要日積月累實戰,李桃歌苦練之後,發現槍法進展極慢,幾近在原地踏步,他並非鑽牛角尖的固執呆子,既然槍練到瓶頸,幹脆轉而練刀,多學門手藝,說不定能多條命。


    放下黃泉,扔起葡萄,握住鎏金寧刀,劈了出去。


    一刀砍空。


    槍和刀走的是不同路徑,初次嚐試難免會摸不到門路。


    李桃歌也不在意,再次丟出葡萄,一刀劈出,削掉葡萄一層皮。


    趙茯苓撿起來,擦拭掉泥土,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這次怎麽有籽了?”


    李桃歌一刀一刀砍著葡萄,奸詐笑道:“不急,等你吃到幾千斤之後,籽就沒了。”


    趙茯苓摸著鼓起的肚皮,滿臉驚恐。


    幾千斤,那不得胖成球?


    “大哥,我大哥呢?”卜屠玉衝進小院大聲喊道。


    十五六歲的年紀,正值精力充沛階段,之前射箭射到脫力,修養幾日就生龍活虎,李桃歌盛讚他是百年不遇的麵首資質,若是再生的漂亮些,放到京城裏,能讓貴婦小姐樂開花。


    李桃歌見他滿頭大汗,遞去沒吃完的西瓜,問道:“咋樣?”


    定好了繞道複州的策略,得討來軍令實施,劉甫將虎符交給了朝廷,朝廷又將虎符交給了陸丙,盡管他在軍中威望還不如鹿賀二將,可必須要經過主帥首肯方可出動大軍,李桃歌是禦史,去討要軍令難免會授人以柄,於是派出卜屠玉,由他老子兵部侍郎卜瓊友出麵,去和陸丙協商。


    李桃歌在京城坐望雲卷雲舒,不再是腹中空空的草包少爺,有些事情辦起來麻煩,卻能省去事後的麻煩。


    卜屠玉狼吞虎咽啃掉西瓜,袖口一抹,醜臉帶有憤懣說道:“別提了,任憑我爹軟磨硬泡,姓陸的死活不肯下令,說複州叛軍驍勇,不同於平崗城的雜兵,要以謹慎對待,除非等到鳳閣詔令,才肯指揮大軍西進。”


    李桃歌把玩著鎏金寧刀,輕聲道:“陸丙以不倒翁的綽號在廟堂混跡幾十年,行事最是小心謹慎,倘若在複州吃了虧,這個鍋必由他來背,涉及到生死富貴,宰相之子的麵子也不好使。”


    卜屠玉嚷嚷道:“我爹說,打完了平崗城,半年之內不用動兵,朝廷也不會怪罪,姓陸的確實是在等鳳閣詔令,隻不過等的是去掉代字的詔令。”


    李桃歌豁然開朗,說道:“他是想由代保寧大都護,變成真正的保寧大都護,矯揉造作不肯發兵,是在坐地起價,我爹給他大都護,他便將軍權交出。”


    “大概是這麽個意思。”


    卜屠玉冷笑道:“姓陸的滿肚子鬼心思,想要權,想要錢,還不肯擔事,總是躲在後麵充當黃雀,幸好李相棋高一著,將我爹封為兵部右侍郎,能使他心生忌憚,要不然這西線大權,會成為陸丙的聚寶盆登雲梯。”


    李桃歌笑道:“人心而已,倒也不算離譜。”


    卜屠玉問道:“咱該咋辦,等鳳閣詔令,還是讓宮家兄弟指揮大軍西進?”


    李桃歌搖頭道:“涉及到封疆大吏的烏紗帽,我不敢做主,給我爹寫一封書信,讓他老人家定奪吧。”


    卜屠玉盤膝坐在大哥身邊,用吃完的西瓜皮刮著滿是汗水的臉頰,眉飛色舞道:“對了,郭熙那王八蛋不知吃了啥不幹淨的東西,瘋了。”


    “瘋了?”李桃歌瞪大眼睛。


    “也不是徹底瘋了,他昭告天下,打著勤王的名義,扶劉氏正統登基,要和三大王朝共討永寧城,老大,你說那郭熙是不是吃錯藥了?這種蠢到家的借口也能說得出來。”卜屠玉哈哈大笑道。


    李桃歌笑著笑著,突然麵部一僵。


    劉氏正統,鎮魂關有一位。


    教了半輩子書的劉夫子,聖人皇叔。


    事情過了這麽久,世人早就忘了太祖的三皇子,劉恒也早已認命,在邊關塞外了此餘生。


    七八十歲的糟老頭子,哪還有什麽奪回皇位的心思。


    可話說回來,他畢竟是皇室正統,當年若不是聖人以血腥手段發動政變,龍椅不一定由誰來坐。


    李桃歌蹙眉道:“鎮魂關確實有位太祖血脈,郭熙這一手,不是要幫助劉皇叔奪取江山,而是要給四十萬叛軍一個名份,有皇叔劉恒在,叛軍成了王道之師,至少能過得去良心一關。”


    卜屠玉沒聽說過幾十年前的舊聞,張大嘴巴啊了一聲,“我以為郭熙瘋了,還真他娘的有皇室正統啊?那咱們豈不是成了叛軍?”


    “不至於。”


    李桃歌正色道:“打著勤王的幌子,郭熙是在穩定叛軍的軍心和民心,順便立個牌坊,有了另外三大王朝打交道的資本。郭熙這王八蛋,別的不說,玩陰謀權術是把好手,這一招確實高明。”


    卜屠玉苦著臉道:“老大,咱該咋辦?碎葉城之前,有好多城池好多關隘,慢悠悠打過去,得打到啥時候。”


    “打!”


    沒有任何猶豫,李桃歌斬釘截鐵蹦出一個字,雲淡風輕道:“關關難過關關過,前路漫漫亦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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