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戌時三刻。


    永寧城。


    李氏相府軟轎從皇宮離開,沿著朱雀大街緩緩行進,雖然已入夜,城內爆竹聲仍接踵而至,一聲接一聲,蘊含百姓內心喜慶,祝願隨著煙花升騰消散,辭舊歲,賀新年。


    來到相府門口,羅禮彎腰掀開車簾,見到李白垚雙目緊閉,睡得正香,於是衝轎夫打了一個手勢,軟轎再度騰空,按照之前舒適的節奏,晃晃悠悠圍著相府轉圈。


    半個時辰之後,李白垚醒來,挑開轎簾,輕聲道:“找處高點的地方。”


    羅禮伺候兩任家主,最會揣摩主人心意,即便是沒頭沒尾的半句話,也能琢磨出八九不離十,自己走在轎子前麵開路,來到內城鼓樓,示意轎夫停駐。


    李白垚撩袍下轎,衝著鼓樓走去,值守的禁軍統領趕忙令不長眼的手下閃開一條路。


    李白垚含笑點頭致謝。


    來到鼓樓最高處,李白垚望著遠處此起彼伏的爆竹煙花,於絢爛中綻放,神色複雜,自言自語道:“不知為何,突然想瞧瞧人間煙火。”


    兩大王朝一齊對大寧用兵,致使這位右相心情沉入穀底。


    雖然不知名的聖族攔住虎豹騎,可李白垚知道,狼子野心是攔不住的,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第三次,安西尚處於危難之際,東花又來落井下石,這對於大寧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


    內亂未平,又添外憂。


    李白垚幽幽歎了口氣。


    羅禮拿來披風蓋在他的消瘦肩頭,垂臂站在主子側後方,輕聲道:“夜裏風大,看幾眼就回去吧,要不然夫人知道後,會發脾氣的。”


    李白垚語氣淒涼道:“我想多看看這大寧盛世,怕到了明年新春,就再也看不到了。”


    冷風吹亂發絲,說不出的哀意。


    父子倆都有雙迷死人不償命的桃花眼,不同於兒子的清澈,李白垚雙眸飽含滄桑,寫滿了世故和閱曆。


    羅禮聽出了弦外之音,焦急道:“難道安西那邊出了大亂子?”


    李白垚聲音夾雜一股陰沉說道:“貪狼軍相助郭熙,出兵十幾萬埋伏在八千大山,征西軍隻能往沙州撤退,太子率主力已經入城,左翼的鹿懷夫賀舉山,右翼的李桃歌,生死不知……”


    “啥?!”


    羅禮怒目圓睜道:“太子丟下了少爺,自顧逃回沙州城?!”


    李白垚俊逸臉龐呈現出愁容,輕聲道:“聖人宣我入宮,一來是表達歉意,二來告知西北和東南軍情。有老祖在,能保住桃子回京,咱們大可放心。我擔心的是東南,東花虎豹騎從東庭和安南交界處大巴山,撕開了大寧防線,可在第二天,被一支名為聖族的海外來客打的丟盔棄甲,又重新撤出大寧邊疆。”


    想起李靜水坐鎮軍中,羅禮臉色稍緩,聽到聖族二字,驚訝道:“好久沒聽過這個名字,難道是上古時期那個聖族?”


    李白垚嗯了一聲,說道:“想必是吧,史書裏曾經提及過,當初聖族輝煌鼎盛,曾經稱霸天下一甲子,風頭無雙,如今的大周都無法媲美,崛起的快,隕落的也快,短短幾十年功夫,從問鼎天下到消失的無影無蹤,其後便再也沒有記載。這次現世,對於大寧來說,不知是福是禍,目前來看,聖族替咱們擋了一劫,倒是要好好感謝人家。”


    羅禮糾結道:“這個聖族……珠璣閣專門調查過,以前行事乖張霸道得很,以血腥手段聞名於世,若是跟他們打交道,是在與虎謀皮。”


    李白垚合住雙眸,呢喃道:“兩大王朝合力蠶食大寧,守不住的,與虎謀皮看似是在鋌而走險,又何嚐不是在求絕處逢生。”


    “說得好,當豪飲一杯。”


    角落出現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穿著洗到漿白的百衲衣,頭發胡須衣袍迎風飛舞,蘊含出塵氣度。


    夜裏有不速之客來到身邊,羅禮大驚失色,跨出一大步,護在主人身前,雙臂注入真元,衣袖獵獵作響。


    李白垚循聲望去,反複端詳著老人,隨即笑道:“羅總管,用不著大驚小怪,這是桃子師父,按照禮節,我應當擺好拜師宴,替桃子好生答謝。”


    軒轅龍吟譏笑道:“大寧右相,隻會客氣說好聽話嗎?”


    李白垚寵辱不驚說道:“若是不嫌,請隨我去相府,家中有佳肴美酒,我與您痛飲一番。”


    軒轅龍吟急忙擺手道:“算了算了,你府中不止有佳肴美酒,還有一頭母老虎,有她盯著,什麽好酒好菜都不是滋味。”


    軒轅龍吟拈須笑道:“不過李相的一片盛情,老夫愧領了。前些日子在遊曆時偶遇秦夫子,談及你來,我們討論了一番,秦夫子對你的評價很高,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大中至正,千古良相。可惜生在了大寧,若是在周國,授予相國高位,定然會大放異彩。”


    秦夫子,天下讀書人領袖,儒家一脈文首,四大王朝將其供為聖賢,尚武的驃月都為他老人家立碑立像,尊為文道大神仙。


    能與秦夫子席地談笑,絕非泛泛之輩。


    李白垚含笑道:“多謝秦夫子美言,白垚是寧人,當不了周國宰相。”


    綿裏藏針。


    軒轅龍吟湊近三步,雲淡風輕說道:“老夫不遠千裏而來,是想和大寧談筆生意。”


    李白垚細細品味話中含義。


    與大寧談生意,而非自己。


    說明是國事而非家事。


    李白垚從容說道:“不知老先生想談哪筆生意。”


    軒轅龍吟笑道:“聖族世代繁衍在南海觀音島,最近聖子降世,不想孤懸在海外,中原那麽大,想找處地方開枝散葉,聖族在溫暖舒適的地方呆慣了,去不了寒冷北境,思來想去,看中了查州和葉州,還望李相行個方便。”


    李白垚挑眉道:“這哪裏是生意,根本是在割走我大寧疆土。”


    軒轅龍吟壓壓手,示意對方先息怒,“李相別急著發火,且等老夫說完,再做決斷也不遲。查州和葉州緊鄰大巴山,是東花王朝進軍的主要通道,你們東庭的府兵調走一半,去戍守北庭,想必打完大周,又得去安西滅火,如今東南空虛,形同虛設,否則也不會招來東花虎豹之災。若是將查州和葉州賜給聖族,他們十萬族人,會成為大寧最堅實的防線,世代守護大巴山。兩州之地,換取東南無憂,這麽好的生意,李相不會拒絕吧。”


    “對了,忘記告訴你,聖族的聖子,乃是我徒弟在鎮魂關睡一個大炕的兄弟,同時也是我的親孫子,小傘,軒轅牧北。”


    李白垚驚愕不已,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沒想到聖族聖子,竟然是救過兒子性命的鎮魂關小卒。


    平心而論,這筆生意,對於目前苟延殘喘的大寧而言,是一劑寬心良藥。


    軒轅龍吟笑道:“先不忙著答複,十天為期,我等李相的好消息。”


    正要轉身離開,李白垚忽然凝聲道:“一州!七座城,足夠你們聖族大展拳腳!”


    軒轅龍吟狐疑道:“這件事往小了說,皆大歡喜,往大了說,可是賣國之賊,需要細細斟酌,不入宮與聖人商議嗎?”


    李白垚斬釘截鐵道:“既然能答應您,就能說服聖人。”


    軒轅龍吟笑了笑,晃著食指說道:“大寧富有九十九州,有桃子那層關係在,老夫並未獅子大開口,讓你為難。如果昨日聖族不去抵抗虎豹騎,現在談判的價碼,起碼三州起步。李相,兩州,是聖族底線,同樣也是你們大寧的底線,這我很清楚。”


    李白垚眉頭深蹙。


    軒轅龍吟輕聲道:“別急著決定,若是聖人不同意,老夫自有妙招,聖族會放虎豹騎再從大巴山進來,殺入東庭安南,弄的民不聊生,到時候,劉嬴就會明白你的用心良苦了。”


    眨眼的功夫,老叫花子已經消失在漆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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