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子之前,墨穀傳人葉不器悄然入世,聽說過他的人極少,認識他的人更少,當時風頭都在劍仙吳優身上,誰會在意一名迂腐氣的教書先生。


    葉不器很低調,常常與樵夫漁夫閑談,一坐便是一天,閑聊內容都是農家家常,譬如麥子要種多久,何時的魚兒肥嫩,日複一日,樂此不疲。


    那會兒墨穀鮮為人知,也不會對這個傳人加以關注,葉不器縱情於山水,泯然於世間。


    直至周國新晉謫仙人獨孤斯年踏足大寧,不惜自降身段,刺殺宰相李季同,葉不器才橫空出世。


    那一戰,逍遙境對戰謫仙人,任誰都覺得是場螳臂擋車的戲碼,可結局令人驚掉下巴,起初葉不器盡落下風,但重傷之後越打越強,兩人鏖戰許久,葉不器反敗為勝,最後居然搶來農夫鋤頭,將謫仙人追的如同喪家之犬,趕出大寧國境,攆進了英雄山。


    誰都不知道葉不器怎麽贏的。


    強壓謫仙人,簡直聳人聽聞。


    大寧武道第一人的寶座,誰都不敢覬覦,強如李家老祖李小魚,也隻能屈居榜眼。


    至於葉不器為何能以逍遙壓仙人,曆年來成為熱議,眾說紛紜,推陳出新,大致總結出三點:一,當時皇城布有護國大陣,馮吉祥啟動陣法相助,天時地利人和疊加,葉不器才能有一戰之力。二,獨孤斯年新晉升謫仙人不久,尚未掌握天威,空有謫仙人之名,而無謫仙人之實,不過是第九境天人境,離真正的仙人差距甚遠。三,墨穀藏有上古秘術,葉不器以犧牲境界為代價,強行提升修為,導致畢生困在逍遙,無法攀登天柱。


    這三個結論涉及到皇室和墨穀,其實都是憑空猜測,無法考證,隻是大家都不敢相信逍遙能力壓仙人,顛覆了武道尊卑,自己釀出的寬心丸。


    後來,葉不器再次遁世,與清風明月相伴,似乎印證了三個傳聞。


    久而久之,江湖中不再談論這個名字,長達五十餘年。


    而在大周的江湖中,葉不器名氣更盛。


    寧人不認識獨孤斯年,周人對於這位劍道聖人,可是耳熟能詳,抓周時,便和劍結下不解之緣,出身名門望族,年幼拜得名師,從揮出第一劍到逍遙境,僅用去十六年,再從逍遙境問鼎半步仙人,不過十年,出山後挑戰天下高手,半生未逢敗績,被譽為千年出世的劍皇。


    這麽一位劍道魁首,居然輸給了名不見經傳的葉不器,向來自負的周人,哪能禁受住沉重打擊,即便有護國大陣相助,那也是實打實的逍遙和謫仙人,輸的並不光彩,再去找借口,豈不是輸人又輸陣,於是自我安慰,將葉不器歸納到萬年難得一見的武道奇才。


    大寧雖弱,武夫自強。


    前有穀陽,後有葉不器李靜水,大寧武夫從不缺抗鼎之人,能與天下英傑平分秋色。


    自從獨孤斯年戰敗後,大周委實沉悶了些年,劍皇都打不過,找回場子是不可能了,隻能紮小人下巫蠱,乞求葉不器趕緊嗝屁著涼,將這份屈辱長埋地下,最好將史書都焚盡,半個字都不能留在世上。


    麵對穩坐武道穹頂的男子,灰袍老人和黃袍老人心神俱顫。


    修行一生,怎能不知自己和獨孤斯年的差距。


    葉不器輕咳兩聲,禮貌問道:“要打架嗎?”


    兩名老人四目相對。


    打?


    怎麽打。


    獨孤斯年都被打的抱頭鼠竄。


    他們能討得了好?


    但是皇命難違,大皇帝令他們蕩平安西禍亂,保護郭熙入主西北,不戰而走,回去以後淪為笑柄不說,大皇帝怪罪下來,或許會拿他們開刀。


    事關國策,用半步仙人祭旗的事難道少了?


    黃袍老人將心一橫,拱手道:“天宿宮富山,請賜教。”


    灰袍老人同樣拱手施禮,“天宿宮步箴石,請賜教。”


    葉不器和煦笑道:“一山一石,好名字,山石猶有理,山木猶有枝,人生非木石,別久寧無私。”


    朗朗念完幾句詩詞,葉不器從屋頂翩然落下,正巧踩到寧刀刀柄,腳一崴,打了一個踉蹌,手腳並用撐起身子,就像是夫子被頑劣學生捉弄時的狼狽模樣。


    這就是大寧武道之巔第一人?


    眾人驚愕。


    誰敢笑?


    西軍不敢笑,征西軍不敢笑,天宿宮二人半仙更不敢笑。


    葉不器整理好衣袍,麵頰微紅,有種讀書人獨有的赧顏神色,尷尬笑道:“許久不與人動手了,難免有些生疏,見諒,見諒。”


    從始至終,葉不器保持謙謙君子之風,溫潤如玉,笑意迎人,包括在青瓷鎮亮相,楚老大用一碗水勒索他三兩銀子,葉不器也是乖巧從命,沒有生出一絲火氣。


    傳說他和劍皇一戰,血流盡,肉化灰,憑激昂戰意對敵,拎起一把鋤頭追殺謫仙人,宛如魔神下凡,


    瘋子。


    十足的瘋子!


    或許是傳聞和真人天差地別,天宿宮二老陷入呆滯。


    葉不器走到李桃歌身邊,拍拍肩頭,半步仙人釋放的氣機定身煙消雲散。


    李桃歌隻覺得千萬條枷鎖無影無蹤,側過身,望著那張越看越有味道的臉龐,癡癡道:“您……是墨川的小師叔?”


    葉不器展顏笑道:“咱們兩家是世交,不用客氣,雖然我大你幾輩,但你和墨川是好朋友,倘若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喊我小師叔。”


    少年恭敬作揖道:“李家庶子桃歌,見過小師叔。”


    葉不器眼神裏充滿慈祥關愛,左看看,右摸摸,欣慰一笑,說道:“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登對。你從青瓷鎮一路走來,所有行徑我都看在眼底,忠義厚道,不失氣節,李氏相府後繼有人。”


    一句句誇讚的話,鑽入李桃歌耳朵裏,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隻因自己褻瀆墨川在前。


    就如同糟蹋完人家閨女,長輩找上門來,不惱不怒,反而一個勁說好聽話。


    這誰受得了。


    李桃歌羞紅了臉,吭哧問道:“她……回墨穀了嗎?”


    “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你得問她了。”


    葉不器眨眨眼,調皮笑道:“她不對你告知去向,做長輩的也不好隨意幹涉,她想找你,天涯海角也會跟來,不想見你,近在咫尺也不會相認。墨穀裏盡是土到掉渣的老古板,就這一個丫頭,自出生起就是掌上明珠,被我們寵壞了,二十年來有求必應,難免會變得驕縱,我觀你脾性倒是溫和,與她正好陰陽互補,以後兩人相處時,得要你多多擔待了。”


    說完後,葉不器微微欠身。


    “晚輩不敢!”李桃歌趕忙閃到一邊。


    大寧武道第一人對自己行禮,哪裏吃的消。


    況且救過爺爺李季同,又是自己對不住墨川。


    受了這一禮,最少短壽十年。


    兩人有說有笑,泰然自若,旁邊無人敢插嘴,更別說放冷箭紮黑槍。


    葉不器將衣袍掖在褲腰,挽起袖口,笑盈盈說道:“好啦,小師叔去打架,你忙你的。”


    李桃歌愣愣說了聲好。


    葉不器撿起一條椅子腿,行進中雙眸突然浮現出狠戾,越來越濃,殺機遍布,僅幾步距離,氣勢陡轉,從靦腆溫順的教書先生,換成山野匹夫。


    葉不器瞪圓充血雙眼,衝著天宿宮二老罵罵咧咧喊道:“日你個賊娘,敢來大寧撒野,誰給你們吃的熊心豹子膽,不曉得爺爺在呢?!”


    盡管離他上次發飆,遠離一甲子之久。


    曾經目睹他在京城撒野的那天景象,都喊他為葉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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