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懵懂十幾載,嚐遍世間百味,唯獨甜字極少入喉。


    以囚徒身份來到鎮魂關,那些粗野的邊軍將他視作魚肉,倒夜壺,洗臭腳,喂豬食,幹的都是最苦最累的差事。這還不算完,稍不如人家心意,冷眼和馬鞭伺候,乖戾陰毒的張老妖,就愛欺辱新兵取樂,若不是老孟護著,幾日都熬不過去。


    老孟自詡孤命人,無兒無女,無牽無掛,將睡在一個大炕的後輩,當作子侄相待,尤其是對命運多舛的少年格外關愛,教他在軍營裏立足,教他在沙場保命,教他在亂世中苟活。


    李桃歌雖然跟父親同在相府八年,見過的麵屈指可數,率先品嚐到的父愛,是老孟給的。


    這一聲幹爹,發自肺腑。


    李桃歌本以為與老人家隻能在陰間相會,沒想到能在陽間再見,渾身忍不住顫抖,聲淚俱下喊道:“幹爹,兒子在這呢。”


    老孟久在邊塞,西北風把身子都給吹酥了,在鎮魂關時,常常念叨自己命不久矣,再經曆玄月軍一仗,騎馬在嚴寒中奔襲幾千裏,舊疾新患,病入膏肓,一天之中,大多時候昏迷不醒,僅有兩三個時辰睜開眼。


    聽到李桃歌的喊聲,老孟耳朵動了動,努力睜開眼皮,看到牛井那張憨厚大臉,呢喃道:“莫不是過了奈何橋?我咋迷迷糊糊聽到了桃子聲音?”


    兄弟相見,牛井滿臉漲紅,喜意飛上眉梢,指著遠處的少年,一頓比劃,含糊不清說道:“桃子活著,咱活著,活的見到活的,都是活的!”


    老孟躺在他的懷裏,唉聲歎氣搖頭道:“挺大個的小夥子,話都說不利落,這輩子當不了聰明人了,下輩子再努力,哎!~聰明人也好,笨人也罷,遲早都得埋入黃土,又有啥區別,咱爺倆一塊入那陰曹地府,倒也不寂寞。”


    牛井激動道:“桃子,活的!俺沒說瞎話!”


    一旁黃袍加身的劉夫子弓背前傾,眯眼仔細瞅了半天,驚歎道:“咦!那名穿著西軍甲胄的小子,咋像是你們銳字營的漂亮小子。”


    牛井整日裏顛三倒四,劉夫子可沒老糊塗。


    老孟掙紮起身,伸長脖子,望見對麵淚流滿麵的少年,瞬間呆滯。


    四目相對,無聲勝有聲。


    一把寧刀架在老孟脖頸。


    郭熙手持寧刀,麵色陰沉說道:“不想要他們身首異處,帶著你的人和葉不器滾蛋!離開安西都護府地界,我會派人把他們送到李氏相府。”


    李桃歌沉默不語。


    不是不選,而是不知如何抉擇。


    盡忠還是盡孝,成為人生第一道難關。


    就這麽走了,西征以來的累累白骨,豈不是白死?!


    老孟突然大笑道:“桃子,你一聲幹爹,我死了都含笑九泉,有啥可顧忌的,怕?怕他個逑!你拎起槍,先朝幹爹心口捅!我一死,你就無牽無掛,不用受姓郭的脅迫。反正幹爹也熬不到開春,何必為一個將死之人猶猶豫豫,能死在自己兒子手裏,為咱大寧剪除國賊而死,我老孟快活啊!”


    這名老卒臨死之前,還在為兒子斬心魔。


    李桃歌抹幹淚水,顫聲道:“幹爹,恕兒子不能盡孝!”


    郭熙將寧刀下壓,流出一縷血水,怒聲道:“他一死,你可就成了不孝之人,後半生背負罵名,想好了再說!”


    “姓郭的,你不得好死!爺爺在前麵等你!”老孟用盡全身力氣,朝後一仰。


    用脖頸去砍刀刃。


    他不想讓兒子為難。


    “幹爹!!!”


    李桃歌雙目赤紅,聲嘶力竭大吼。


    數次在夢裏浮現相遇場景,才一見麵,就要天人永隔。


    刀刃才觸及肌膚,牛井用胳膊去擋,鐺的一聲砍在鐵鏈,免去了斷臂之災。


    牛井張開手,露出黑不溜秋的東西,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要你老命行不行。”


    嗯?!


    沒等郭熙詫異,黑不溜秋的東西忽然暴起,形似蚊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襲入胸口中間,輕易破開虎神甲,鑽入體內。


    誰都沒想到老實笨拙的少年,會放出暗器偷襲。


    一個殺字從數人脫口而出。


    李桃歌,崔九,南宮獻,郭平,看押犯人的近衛,各自湧現殺機。


    郭熙接連退出幾步,撫摸傷處,隻是略微疼痛,流出些許血跡。


    郭平的青峰劍,已然刺到牛井眉心。


    “你殺了俺,沒人給他念咒,噬心蠱會以他的血肉為食,最後啃食心肝。”語速又快又穩。


    這是牛憨子這輩子以來口齒最清晰的一次。


    噬心蠱。


    最歹毒的蠱蟲。


    傳聞每天都要有下蠱者的咒語,蠱蟲才能消停安生,僅以鮮血為食,不然的話,蠱蟲暴躁不安,會將肚子裏所有的東西吃的一幹二淨。


    郭平想殺了這小子泄憤,又不敢去賭,能破開虎神甲的東西,定然不是凡物,隻能一把拎起牛井,恨聲道:“把蠱蟲放出來!”


    牛井大臉呈現出無辜模樣,“他隻教俺放蠱和安撫蠱蟲的咒語,沒教俺咋弄出來的。”


    郭熙搖了搖頭,慘笑道:“屠了鎮魂關十幾萬人,沒想到被一個鎮魂大營的小卒拿捏,何為因,何為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李桃歌幾人衝了過去,將劉夫子,杜斯通,老孟護在身後。


    郭熙部下踏入都護府大門,與護衛形成合圍態勢,將不良人和先登營團團圍住。


    救下他們,對方又不敢殺牛井,李桃歌心中稍安,沉聲道:“郭賊,隨我回京。”


    郭熙放肆大笑,越笑越大聲,“我郭某人天生反骨,皇帝的話都不聽,要聽你的吩咐?”


    郭熙態度一轉,滿臉陰鷙道:“傻小子,你以為到了這一步,把我擒住,就能天下太平?”


    李桃歌緩緩說道:“你束手就擒,碎葉城不攻自破,圍在沙州城的貪狼軍和西軍,自有辦法解決。”


    郭熙奸詐一笑,“那幾名大周的半步仙人,你能解決的掉?”


    李桃歌不由自主皺起眉頭。


    老祖與他們打鬥多時,不知勝敗如何。


    “幼稚。”


    郭熙抬頭望著烏黑天色,輕歎道:“黑雲壓城,我且自顧不暇,誰又能挽天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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