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葉城初定,有一大堆瑣事需要處理,抄安西將領的家,安撫西軍將士,修葺城門城牆,製作守城器械,安排人員巡防,處理死屍以防瘟疫,派斥候去往沙州方向偵查,事無巨細,心力交瘁。


    將郭熙關入大牢,李桃歌鳩占鵲巢,住進了大都護府,當初隨同張燕雲前來,並無心情瀏覽府內風光,踏足後院,才見識到這位西北萬裏的天王老子究竟有多麽奢靡。


    雕梁畫棟,飛簷鬥拱,鳥獸成群,氣香繚繞,屋屋生有地龍,導致後院春意盎然,金為器,玉做杯,珍寶不計其數,說是富可敵國都不為過。


    李桃歌越看越是心驚,越驚越是憤慨。


    這全是西軍的血汗錢和民脂民膏。


    鎮魂大營兵卒的月錢不到一兩,兵刃甲胄都不曾配齊,舉著農具與蠻子廝殺,死後都入不了墳塋。


    為國戍守邊疆,就是為了給郭熙享樂?


    李桃歌忍住將郭熙撕碎的衝動,找了間幹淨客房落腳,悶頭忙到子時,方有功夫喘口氣,喝著趙茯苓沏好的熱茶,心神稍稍安定。


    小丫頭這幾日跟著蘿梟在城外,日夜與冰雪為伴,吃了不少苦頭,手背腫成紫紅饅頭,新增兩條口子,露出裏麵紅肉。


    李桃歌順勢抓住粗糙小手,翻來覆去打量,輕聲道:“安西的冬季漫長寒冷,不是人呆的地方,手都裂了,想必別的地方也患有凍傷。打完仗後,我派人送你去江南,那裏山好水好四季如春,養幾年就能緩過勁。”


    趙茯苓抽回手掌,怯弱問道:“少爺是嫌我手醜,所以扔到別的地方,嫌礙眼?”


    李桃歌哭笑不得搖頭道:“小姑娘家,心思別那麽縝密,慧極必傷,到頭來吃苦的隻能是自己。我的意思是你生在安西,天天在冰天雪地裏泡著,身上會留有暗疾,對女孩子而言會有麻煩,去江南把身子骨調理好,以後不影響嫁人生娃。”


    小丫頭抿著嘴角道:“伏苓不嫁人,少爺不想見到我,我就去找個尼姑庵,後半輩子與菩薩為伴。”


    李桃歌撓了撓頭。


    女人無論年紀大小,都是令人頭疼的祖奶奶,四十萬西軍都沒能讓他束手無策,倒是在哄女孩子方麵變成呆頭鵝。


    趙茯苓調皮一笑,扮成鬼臉,“少爺,逗你玩的,看你忙了一天,垂頭喪氣的,於是裝模作樣逗逗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李桃歌歎了口氣,起身說道:“杜相關在大牢半年之久,肚子裏定然藏了天大的委屈,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你先睡吧。”


    “天冷,記得加衣。”小丫頭摘掉衣架狐裘,一路小跑給少爺披好。


    外麵又飄起了雪,李桃歌站在庭院呆立不動,任由雪花落在臉頰。


    征討叛軍半年之久,總算得償所願,可他半點兒高興不起來,腦子裏裝的是貪狼軍和那十萬西軍,以及安西戰後事宜。


    打仗不易,重建更難,經此一劫,安西元氣大傷。為了平定西北,朝廷掏空了國庫,想要恢複往日繁榮,不知要到猴年馬月。


    這裏的百姓,起碼要吃十年的苦。


    來到杜斯通所在的客房,侍衛行禮,李桃歌點點頭,還未進門,就聽裏麵喊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掀開門簾,見到杜斯通身穿單衣,滿臉通紅,一手執筆,一手拎壺,在書案奮筆寫完幾個字,揚起脖子豪邁痛飲。


    作為大寧第一權臣,百官之首,杜斯通極少失態,今夜如此亢奮,是慶賀朝廷大軍攻克碎葉城。杜斯通當了五十多年的官,當然清楚朝廷的病症在哪裏,平定安西,乃是為大寧續命第一道良方。


    李桃歌敲了敲門,酒醉的杜斯通無動於衷,他隻好走了進去,畢恭畢敬說道:“晚輩見過杜相。”


    杜斯通緩過神,醉眼望向來人,晃晃悠悠站好,李桃歌含笑示意。


    杜斯通忽然指著李桃歌大笑道:“立如蘭芝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誰家少年,真風流!”


    李桃歌惶恐道:“多謝杜相誇讚,晚輩萬萬當不起如此讚譽。”


    杜斯通從桌上拎起一壺新酒,遞了過去,板著臉說道:“十七歲領兵出征,震保寧,踏安西,擒郭賊,掃貪狼,你不風流,誰風流?”


    李桃歌接過酒壺,誠懇說道:“能夠生擒郭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保寧軍宮家兄弟,鹿懷夫,賀舉山,複州莫奚官莫壬良父子,固州卜瓊友卜屠玉父子,燕雲十八騎先登營,草原世子殿下,以及一起出征的柴大人,刑部蒲星,兵部周典,還有殉國的不良人主帥袁柏,沒有他們浴血奮戰,哪來今日破城之功。”


    杜斯通挑眉道:“說的這麽詳盡,是想舉出名冊,來給他們請功?其實大可不必,老夫回到京城後,即將致仕歸田,把名冊交給你父親就好。其實從出征人員就能猜出一二,你才是這支征西軍的主心骨,據我所知,燕雲十八騎,草原狼騎,似乎與李氏相府並無交情,他們能夠派出精銳隨行,那是給你麵子,保寧軍和複州兵,那也是你自己盡力爭取來的,沒有李禦史,形同一盤散沙,平定安西之亂,你當記首功。”


    幾語道破少年小心思,李桃歌訕訕一笑,掀起壺蓋一飲而盡,“首功不敢當,我也不想去爭去搶,抓住郭熙,除掉國賊,不枉這血路黃沙兩千裏。”


    杜斯通揉著額頭,口齒不清說道:“大寧有你和張燕雲坐鎮,百年無憂。”


    李桃歌搖頭道:“晚輩哪敢與雲帥比肩,杜相言重了。”


    杜斯通癱坐在太師椅中,眼皮沉沉欲睡,像是不勝酒力的模樣。


    李桃歌知趣起身,生怕驚擾老人家美夢,躡手躡腳走出房間。


    當寒風鑽入胸膛,打了一個激靈。


    李桃歌突然意識到這位杜相的言辭,淨在哄自己開心,又是誇少年真風流,又是稱平定安西自己當記首功,日後可與張燕雲比肩。


    最關鍵的是,開門第一句話,聲稱自己回京後即將致仕。


    與權力中樞撇清幹係,又句句都是恭維。


    難道是怕自己起了殺心?


    房裏傳來若隱若現的鼾聲。


    李桃歌回頭望去。


    我一心明月,你又何必步步為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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