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徽沒心思追究織女到底想說什麽,嫦娥四仙對於他和閆禦的關係產生了極大的誤解,可能還不止她們,素桐那意味深長的表情想來依然後怕。但他和閆禦就是從小長大的好兄弟,感情甚篤,同時也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結果一夕之間他倆成了一對,以後該如何麵對,情何以堪啊?廣寒宮裏嗑生嗑死,廣寒宮外當事仙相顧兩無言,唯有沉默。沉默著回到蓬萊,狄九徽想和閆禦分道揚鑣,回自己洞府,卻被他一把攔住。“你先前答應了我什麽?”閆禦問。解決之後陪他睡一覺。當時許諾內心坦蕩,此刻經過一圈荼毒,狄九徽忽然覺得有點別扭,也有一點不合適。他又看了看閆禦,襟懷灑落,安之若素,沒有半分被他人言辭影響到的模樣,反觀自己心神不定,兩頭三緒,太不穩重了。狄九徽反省了一通,將亂七八糟的綺念驅逐,好兄弟而已,體現偉大友誼的表現,沒什麽的。“我當然不會出爾反爾。”他信誓旦旦。遠遠的就能望見瑩白一片的玉蘭,似瓊似瑤,冰潔淵清,狄九徽很喜歡這花,他洞府裏有不少從閆禦這裏移植過去的白玉蘭,都不如玉浮洞裏的姣美清麗。閆禦並非愛花之人,他喜歡收藏寶物,曾經玉浮洞前鋪著的長階是各種金石寶玉堆砌而成的,處處鑲嵌著翠玉明珠,狄九徽有時會偷偷摳走幾顆拿去和妖怪交易,室內擺列也都大有來頭,鼎鐺玉石,堆金疊玉,與四海龍宮都可一較高下。後來他們結伴去了狄九徽另一好友李青元的洞府,看著漫天飛雪淺酌清茶,隱修暢談,其清雅高潔之姿才像是世人眼中的神仙,閆禦或許是被打擊到了,回來之後就學著種花,直到把玉浮洞每一寸靈土都種滿了才罷休。其實現在往下挖,可能還埋藏著流光溢彩的珠玉。狄九徽撈住一枝花苞,拇指微微摩挲著花瓣,“你怎麽不換一換,多少年了,看不膩麽。”閆禦瞥他一眼,“我看你也多少年了,一並換了?”“你舍不得。”狄九徽笑嘻嘻道,“換了我沒人陪你睡覺。”閆禦徑自走向正殿,半道不知想起什麽,腳步陡然一轉,他望著前方不遠處的滿池紅蓮,正如火如荼地璨放,他抬起手,指尖爍亮的暗金色仙力好似星屑,水麵應時泛起漣漪。兩道波紋蕩漾的透明水球破水而出,幽幽飄浮在半空,裏麵盤踞著兩條長蛇,一黑一紫,約莫有手腕粗細。狄九徽一愣,“是……”“三百年前傷了你的蛇妖。”閆禦淡淡道。第5章 睡覺這兩條蛇妖妖力相當微弱,剛剛修煉成精的尚且如此,原本一動不動,浮出水麵後才有了點精神,緩而慢地吐了吐顏色黯淡的蛇信子。水球飄到狄九徽跟前,他觀察了一圈,妖氣很熟悉,是那兩隻蛇妖沒錯,“你何時將他們捉來的?”“你閉關沒多久。”差不多一前一後,這兩隻蛇妖自知闖了禍,逃跑的路上被閆禦堵住,良好的情緒管理一時有點失控,他下手重了點,不僅把他們打回原形,妖丹也分別受損,沒有個千八百年難以修複。“你當真是被他倆所傷?”閆禦冷不丁問道。狄九徽手指穿過散發著淺光的水球,輕輕撫摸著冰涼光滑的黛紫色鱗片,紫蛇不敢反抗,乖乖低垂著腦袋,“我騙你幹什麽,你們怎麽都不信。”閆禦皺了下眉,他和素桐有一樣的疑惑,這兩隻蛇妖擁有千年的修為,實力是不弱,可也沒到了能將狄九徽傷得如此重的份上,他顧念著其中是否另有隱情,這才留蛇妖至今。“可能是我懈怠了,可能是你高估我了,再者我本來就有舊疾,和你全盛時期肯定不能比。”狄九徽聳聳肩。閆禦將信將疑,狄九徽沒有騙他的必要,真是他多心了?狄九徽饒有興致地逗弄著兩條蛇,偏偏一個兩個都不愛動,任由他撥弄,“懨懨的,沒點活力。”閆禦道:“妖丹快碎了,一直放在池中養著,如今你醒了,生死由你定奪。”似乎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全握在狄九徽手裏,紫蛇揚起脖頸,討好親昵地蹭著他的手指。這一幕落在閆禦眼裏是無比礙眼,早知道提前就把這兩條蛇處置了。“你好像很討厭他們。”狄九徽看了看閆禦,不滿意幾乎全寫在臉上了。閆禦厭棄道:“不能自食其力,隻會蹭吃蹭喝。”狄九徽:“?”閆禦:“池中的泉水快讓他們喝光了。”狄九徽望著和三百年前別無二致的水位,戰術後仰,然後點頭:“你說得對,他們不該再留下。”他在兩條蛇首上依次輕點了一下,兩抹青光沒入二者身軀,波光粼粼的水球眨眼間失去法術支撐,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滴滴嗒嗒飛回池中,蛇妖失去桎梏落在地麵,有點疑惑地昂首看著他。“千年修行不易,念你們尚未殺生,未造殺業,今日便放你們離去,以後謹記,好生修煉切勿再傷人。”狄九徽蹲下身叮囑道。蛇妖晃了晃細長的尾巴,忽然匍匐在地,一男一女兩道微弱的聲音響起。“多謝仙君。”兩條蛇鑽入蒼翠草木中很快消失了身影,狄九徽在他們身上留了一縷仙力,若是哪天哪位同僚撞見了多少會有顧慮,不會立刻下手除妖。“這是一對夫妻蛇,你知道我是怎麽和他們結下梁子的嗎?”狄九徽邊往正殿走,邊和閆禦聊天。閆禦不假思索:“你第三者插足。”狄九徽:“……”狄九徽艱難糾正他:“這是個誤會,其實我是第四者。”閆禦:“?”這對夫妻蛇機緣巧合之下與青丘一個九尾狐糾纏上了,九尾狐乃瑞獸,天生擁有男身和女身,碰巧這是個浪蕩風流而且壞心眼的,分別用男女不同姿態勾搭了這對夫妻,夫妻倆分別成了對方的小三,還鬼迷心竅為了九尾狐大打出手,撓得頭破血流。這九尾狐是會pua的,又很不定性,把兩個蛇妖釣上鉤後沒多久便膩了,卻不給個痛快,反而若即若離,忽冷忽熱,心情好了對著夫妻倆哄上幾句,另一邊又一大把的哥哥妹妹卿卿我我,於是這倆蛇妖愈發暴躁,草木皆兵。他那時剛從青丘離開,和素桐待了一段時間,身上沾染了九尾狐的氣味,半路遇上怒極攻心的夫妻倆,被他們草率地誤認為負心九尾狐的新歡,正巧那時他心神有些恍惚,一時不備遭到男女混合雙打。閆禦抓住關鍵詞,“你恍惚什麽?”“沒什麽。”“和素桐有關?”“不是,記不清了。”狄九徽否認。三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神仙悠遠的與天地同齊的壽命裏微不足道,但每一天都是相同的,他獨自待在自己洞府,度過一天即是度過一年,漫長、空洞、空白,沒有多餘的色彩填充,三百年本該如同凡人的三年。可他在回顧那段記憶時,模糊得好像是從三千年前的縫隙裏挖掘出來的細小瓦礫,宛若凝滯了的時間並不覺得枯燥乏味,每一分每一秒仿佛被切割成了很多碎片,在他意識不到的角落閃爍著微光。狄九徽隻記得大概過程,一些細節無跡可尋,不過按情理來說,他的確不會輸給那兩個蛇妖。“似乎是舊疾犯了。”他費力回想了半天,得出可能性最大的答案。神仙不會生病,隻會受傷,縱使有些小毛病,幾顆仙丹下去煙消雲散,然而狄九徽是個例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吃過的仙丹靈草也一大把,就是不見效,求助過許多擅長醫道的同僚,原因誰都找不出來,從外表看他和病秧子不沾邊,沉屙又選擇性發作,絕大部分時間他與常人無異,反正也治不好,後來索性隨它去了。“總有原因。”閆禦不肯善罷甘休,“素桐?”他就認準了素桐,帶著莫名其妙的敵意,狄九徽嘶了聲,“你一個神仙,固執心不比凡人少啊。”“你忘了我的血脈?”“也是,你靜修吧,我不打擾了。”狄九徽腳底抹油要溜,閆禦撚指掐訣,直接幻化出繩索把他捆住往床上扔,狄九徽掙紮著破開他的法術,正要還手來一場大戰,閆禦站在他跟前,陰影籠罩住了他,輕聲說:“我很困很困。”眼眸平淡無波,卻透著入骨的倦意,一下卸掉了狄九徽醞釀好的鬥誌,他肩膀一沉吐了口氣,認命地躺倒,又往床裏麵一滾,給閆禦留出位置。狄九徽單手撐著腦袋,拍了拍枕頭,雙眼直視著閆禦輕佻地說:“來,哥哥疼你。”閆禦:“……”閆禦默不作聲地脫掉外袍,趁狄九徽要把搭在枕頭上的手抽回去的間隙,他瞅準機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後一躺,如同五行山般直接鎮壓住狄九徽的手臂,讓他動彈不得。閆禦:“疼嗎?”狄九徽:蓬萊髒話!他像拔蘿卜一樣往外抽著手,閆禦沒怎麽動,那股力量如海浪洪流巋然不動,他有點惱了,使著的力氣剛要鬆下來,被牢牢枕著的手臂忽然一輕,由於慣性整個人差點掀翻出去。狄九徽頓時怒了,“今天這場架是避免不了了!”他掐指掐到一半,有個白色的東西迎麵飛來,劈頭蓋臉將他罩了個密實,狄九徽暈頭轉向地扒拉了兩下,正是之前他嫌棄過像裹屍布的被子。“幾天不見這麽拉了。”狄九徽勾起唇角嘲笑道,“之前的被麵嵌著金絲,現在的是什麽啊。”“這是青蔓紗,有靜心養神之效,可安眠。”閆禦不聞不問闔上雙眼,擺出一副不還手不反抗的死人模樣。狄九徽失了興趣,重新躺回去:“管用嗎?”“你說呢。”狄九徽哂笑一聲,“管用你就不是這個德性了。”閆禦乃白澤後代,擁有祥瑞象征的神獸血脈,但是他是混血,還是白澤和窮奇的混血,二者一正一邪,水火不容,由於血脈不純,兩種霸道強硬的力量在他身上肆虐角逐,千年來閆禦逐漸掌握了二者平衡的方法,隻是帶來的難以入眠的負麵效果是抹消不掉了。原本神仙是不需要睡眠的,日常用打坐冥想來代替足以,但無論神獸還是凶獸,本質上擁有動物的習性,與凡人飛升而來的神仙存在著些許差異,他們需要休眠來恢複或者修煉。閆禦是個意外,沒有哪個神獸凶獸會像他因入睡苦惱,他也親身驗證過,不休眠也不會死,隻是精神會非常萎靡不振,偶爾還會有一種想和世界同歸於盡的瘋癲。這種情況在遇上狄九徽時春風化雨地消失了。連安神香都不用點,不僅能快速入睡,睡眠質量還不錯,時不時嘀咕幾句夢話,每次醒來神清氣爽。他找了三千多年也沒找到原因,後來幹脆放棄了,反正狄九徽和他關係好,一直充當人形抱枕也沒什麽,隻是他忘了習慣如同藥物,久而久之便會形成依賴性成癮性。狄九徽側身躺著,看著他輪廓清晰的半張臉,好奇道:“這三百年你怎麽睡的?”“你猜。”“把殿內所有擺設統統換成具有安神效果的?”“對了一半。”“另一半呢?”閆禦翻了個身,睜開眼與狄九徽麵對麵,說:“我去吃人了。”狄九徽愣住了,“……啊?”“一口一個,專咬腦袋。”閆禦表情很認真,“忠義仁善的最好吃。”狄九徽遲鈍地眨了眨眼,忽然挺身靠近他,兩人距離快速拉近,溫熱的氣息撲麵而來,閆禦一僵,看著近在咫尺的狄九徽湊在他額前嗅了嗅,喃喃道:“沒有殺生害命的血腥之氣,也沒有惡業因果。”然後他反應過來,“你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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