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文富武,出身貧寒的人唯一能實現階級跨越的捷徑便是科舉考試,書生背負著父母的期盼上京趕考,路上遇見了因好奇而來到凡間的素桐。那時素桐想不通凡間有什麽好的,為何妲己甘願畫地為牢,為著一男子放棄自己生活了千年的青丘,她決定親自來此一探究竟,望著過路的人挑挑揀揀半天,最終選上了看著還算順眼的書生。她蓄意接近,九尾狐想要誘惑一區區凡人太簡單不過了,書生丟了心著了迷,為了她甚至耽誤了科考最重要的一場殿試。對於凡人來講,差一步便可登天的機遇就這樣沒了,素桐問他舍得麽,書生豁達回道:“科考錯過仍有再來的機會,心中追逐之人丟了便抱憾終身。”她覺得這書生有點意思,逐漸生出了一點興趣,可那點興趣還沒落到實處,書生死了,死於一場小小的意外。生命脆弱似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繁花易凋零,素桐不免有些可惜,去別處散了散心,時間對她而言彈指一揮間,等再回到人潮洶湧的凡間,她又遇到了那張熟悉的臉書生的轉世。輪回一世他對她一見鍾情,緊緊跟著趕也趕不走,素桐想又沒下咒,還挺深情的,那點興趣變成了一點喜歡,喜歡不曾擴大,轉世再次死於非命。素桐開始有意無意地逗留在人間,目光掃過一張張麵孔,她又遇見了第三世第四世,青丘的長輩警告她別沉溺太深,有妲己這一前車之鑒,素桐言之鑿鑿自己心中有數,不過是閑得無聊玩一玩而已,當不了真。彼時天條未改,不容神仙與凡人相戀,若是安安靜靜倒也罷了,青丘總不歸天庭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然而素桐到底是栽了。第七世,書生再一次不治而亡,死在了新婚之夜,她竟鬧上地府妄圖奪回魂魄修改壽命,後來閻羅王和崔玨好說歹說才把她勸下來,素桐便寄希望於下一世。她與他經曆了很多世,可每一世書生所活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算命的說這是天命,他父母便送他去修道,果真沒有騙人,他靜心修煉時間越長,那一世活得歲數也便越長,修道之人不可談情說愛,可素桐非要糾纏,書生也必定會動心,舍棄一切陪她走,最終也照樣不得善終。直到那一世,書生轉世名為李青元,無父無母,自小跟隨師父在山上修煉,心如止水寧靜淡泊,但當素桐出現在他麵前的那一刻時,驚鴻一麵惹得靜止了二十五年的心瞬間泛起漣漪。素桐喚他離開,跟隨自己而去,她想到辦法可以延長李青元的壽命,之後隱居深山也好,隨她回青丘也罷,天地廣闊,任他們雲遊。師父幽幽長歎,勸他放下,李青元不得其解,恰逢亂世,百姓因戰亂流離失所,病疫橫行饑寒交加,他下山救濟,贈醫施藥,行走世間見眾生離別死生之苦,逐漸開悟。這裏需要他,他不該跟著素桐走,第一次,李青元拒絕了她的心意。多年前立誓要與她共白首的人,如今蹙著眉三言兩語勸她放下,輪回輾轉多年,親眼目睹李青元一次次死在她麵前,素桐執念早已入骨,她聽不進去任何規勸,竟走火入魔殺了阻礙他們的人。天生祥兆象征的瑞獸淪為妖魔邪祟為禍一方,不斷有無辜的人喪命,一手將他帶大的師父身死,痛苦之中李青元為了天下蒼生決心除妖,可他修煉不過二十來年,敵不過上千年修為的素桐,關鍵時刻針對素桐的天劫降下。天劫不同於雷劫,乃是為誅滅罪惡滔天的妖邪所降下的天罰,素桐抵擋不住,瀕死之際李青元舍命為她擋下,同一時刻以往種種走馬燈般湧入腦海,他恢複了往世的記憶。遭受挫骨揚灰的刹那,曆經數百年李青元終於大徹大悟,他看透世事悟道飛升,素桐懷抱著希望追上他,以為他記起來了全部便能改變決定,李青元卻道:“來如風雨,去似微塵,我已破妄,望你也能早悟蘭因,迷途知返。”素桐萬念俱灰。天兵天將重重圍堵,捉拿犯下大錯的素桐,她生生受二十道雷刑,之後囚於歸墟五百年,從此鎮守青丘,不複相見。狄九徽聽完李青元的講述唏噓不已,他倆之間的恩怨糾葛比想象中複雜多了,本以為是負心漢始亂終棄的故事,如今聽來是他先入為主了。李青元提起響個不停的茶壺,眉目平靜地斟滿水,“你問我看客是誰,是我不假,但我更不希望她一直困在台上。”話音剛落,大門猛地被踹開了,森冷刺骨的風霜爭先恐後地灌進來,聽了全過程的蘇桐滿麵嘲諷,昔日嫵媚風情的狐狸眼如今裹了三尺寒冰,怒火躍動。“到底不同凡響了,自以為是得可笑。”他目光如刀,譏誚地扯起嘴角。李青元一怔,手中茶壺正要放下,蘇桐戾氣十足的眉眼一抬,朱泥壺倏然炸裂,滾燙的水即將迸射到人身上,透明的屏障將其攔住,如雨般嘀嗒落下。李青元望著桌麵上那汪冒著白氣的水泊,抬眼注視著蘇桐,毫不避諱他怒意翻湧的雙眼,虧欠了千年的道歉脫口:“是我對不住你。”這麽些年過去了,蘇桐還是有恨的,即使隨著時間的沉澱寂靜下去,即使有別的轉移注意的事層層覆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一見到李青元,見到他仙風道骨不似凡人,那些觸目驚心的回憶襲來,攪得他不得安寧。“虛情假意!”蘇桐冷笑,盛怒之下他竟當場對李青元出手。歸墟是什麽地方?是海中無底之穀,是眾水匯聚之處,也是專門囚禁神仙的深海之牢,那地方什麽都沒有,無聲無光,刺不破的黑暗鋪天蓋地,足以將人逼瘋的死寂無孔不入。那地方又什麽都有,千人千麵各不相同,但凡鑄下大錯擁有被投入歸墟資格的,多是心有魔障,歸墟便瞄準了心中最薄弱最恐懼之處,分不清虛實真假的幻象從骨到皮無止休地折磨,它從精神入侵,附骨之疽般一寸一寸地向上占據,再撕扯著靈魂,聽著破碎絕望的哀鳴。雷刑折磨的是身體,歸墟摧毀的則是心靈,有不少人寧可自斷仙根湮滅神魂,隻為求一場解脫。素桐在那裏關了五百年,神思崩潰過無數次,她自最初恨透了李青元,想拖著他同歸於盡,到恨自己不爭氣,有前車之鑒還會入了圈套上了當,再到迷惘,迷惘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迷惘自己其實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她還在青丘無憂無慮,最後便是悔。悔她不該來凡間,悔她不該動情,悔她不該泥足深陷,更悔她不該殺了那些生靈。那些人又有什麽錯呢,挺過了戰亂與疾病,艱苦地活著已是奢侈,是她剝奪了他們生存的權力,一切罪責在她,淪落至此是她活該。離開歸墟的那日比她想得要快,青丘的小狐狸們特意來迎接她,重見天日,素桐紅了眼眶,她再也不要管什麽情愛了,她會離得遠遠的,像凡人躲避洪水猛獸那般,此生不再去找他,也不再與李青元相見。茶桌頓時翻了,木屑飛揚,這房子隨時有坍塌的可能,狄九徽充當和事佬打圓場,他擋在李青元身前,阻攔蘇桐再打下去,“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別動手。”李青元不願和蘇桐交手,被動挨打,閃躲之下平整的衣衫亂了,視線飛快地從他身上劃過,蘇桐目光忽然一凝,“這是……你身上怎麽會有雷刑的痕跡!”第82章 釋懷那片衣衫被蘇桐不客氣地扯開,光潔的皮膚上遍布猙獰又獨特的傷疤,蜿蜒如蛇的痕跡淡了許多,顯然時間已久,並非最近留下的。蘇桐死死盯著傷痕仔細辨認,是雷刑造成的不假,他這親曆者最了解不過,他受的那二十道雷刑足足花了千年才徹底消幹淨,李青元怎麽會有?狄九徽同樣納悶,像李青元這樣閑雲野鶴的人,日常就是看個書喝個茶,不太可能幹出來觸犯天條的事,探詢的視線一掃,李青元置若罔聞,低頭攏了攏衣衫,將傷疤重新蓋住。蘇桐最看不得他風輕雲淡,一把揪住他剛整理好的衣領質問道:“你幹了什麽?”距離一下拉近,李青元清晰目睹了蘇桐眼瞳深處的不安,曾經也是這樣一張麗的容顏擋住了他的去路,無奈漸漸漫上來,他微微一側頭,輕聲說:“不是二十道,是四十九道。”蘇桐怔住了。七七四十九道雷刑,若挨實了大半條命都得沒,李青元動了惻隱之心,主動為她擔下餘下的二十九道雷刑,素桐意識渙散地被關進歸墟時,他拽住旁邊一行刑的神仙問要關多久,何時才能放出來,那神仙直搖頭。“她犯的錯可大了,沒個千八百年怕是出不來,你啊與其關心她何時出來,不如多擔憂她能不能挺過來,我之前認識一人,關了也就不到二百年,直接折裏頭了,這地方凶啊。”李青元心神不寧地向玉帝請罪,闡明起因在他,願以一己之身承擔一切罪責,隻望能減輕素桐的刑罰,玉帝未置可否,衣袖一揮,眼前虛虛浮現數不清的屍骸與沉入地府的鬼魂,那都是因素桐而死的生靈。玉帝看著他,說了四個字:“人命何償?”因果已結,她身上背負著的罪孽需要她自己償還,李青元不再懇求玉帝,之後四處遊曆,誅邪魔外道,積德累善,立身行道,廣結良緣,一心分擔素桐身上所承受的惡業,他用了五百年的時間,直到徹底清還。素桐離開歸墟那天他偷偷去看過一眼,青丘的長老來迎接她,她說她知錯了,發誓絕不會再犯,李青元覺得挺好的,這就是他們的結局,後來在雪山腳下,他找了個無人問津的地方就此隱居,靜默地守著這一方天地。變動發生在數日前,李青元感知到素桐紊亂暴走的氣息,那是月老祠的方向,他匆匆趕來,二人就此久別重逢。攥著李青元衣領的手驀然一鬆,蘇桐迷茫地後退了兩步,他恨了這麽久的人,自以為無情無義的人,一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付出?“蘇桐,你還好嗎?”狄九徽擔憂地看著他。蘇桐僵硬地扭過頭,外麵就是巍峨雪山,蒼茫冰寒,天地雪白一色,唯有院中屹立不倒的桐樹綻放著一點淡粉,成為此處唯一的顏色。記得有一世李青元就種過一棵,他說這樹中有她的名字,倘若他們哪天分開了可以睹物思人,隻是還沒等那樹長大,李青元便不在了,她也投身到尋找下一世的路途中。“對不起。”李青元因他的彷徨而愧疚。對不起什麽?蘇桐混混沌沌的思緒中逐漸捋出一絲清明。李青元並沒有什麽錯啊。他每一世都不曾負了她,隻要一句話,他甘願放棄平坦的人生,放棄光明的前途,放棄絢爛的生命,隨她一條路走到黑,從上京趕考的書生到悟道修行的李青元,他與她糾纏了那麽多輩子,靈魂一直在成長,止步不前的那個人從始至終都是她素桐啊。在歸墟的那五百年素桐想了很多,說實話,她從未質疑過李青元的感情,她是疑惑,疑惑他怎麽突然變了卦,曾經的書生一次都未拒絕過她,便理所當然認為是身邊人挑唆,更恨的是他絕情,舍身護她平安卻又一點留戀與情分都不顧棄她而去,剩她一人獨自麵對歸墟無邊的黑暗與絕望。他把她拋進了名為“恨”的汪洋裏,這些年那些回憶翻來覆去被咀嚼了很多遍,素桐就想要一個答案,如今答案有了,李青元果然還和當初一樣,沒讓她失望。“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蘇桐眉頭微微舒展,很輕地笑了笑,他的身量在改變,五官線條也愈發柔和。狄九徽眼中的素桐向來是從容、悠閑、落拓不羈的,搶眼的紅衣有時張揚,有時慵懶,有時孤僻清冷,晃神的一霎便從不為人知的回憶中抽離,恢複平和,九尾狐雌雄一體,素桐不像蘇亦汀,對方需要什麽就變成什麽樣的,她心裏有一紙不成文的規定,隻在青丘用女身,一旦踏出青丘地界,身形便會拉長,變為蘇桐。狄九徽問過原因,她隻笑,然後東拉西扯換了話題,現在他明曉了,縱使天界無涯,可隻要有一點遇見李青元的概率她都不想要。但此刻她主動變了模樣,是一如既往的巧笑嫣然,身後落雪冥茫孤寂,這襲緋紅卻要將雪屑點燃成璀璨的花火,在火樹銀花中一瞬間將李青元拉回過去,恍惚間不知今夕是何年。“好久不見了。”故人重逢,兩個人都與從前別無二致。李青元眼神很快清醒,他看著麵前沒有分毫變化的素桐,無奈道:“其實不用這樣的,你兩副模樣我都見過。”素桐一想,“我不記得我向你表露過身份。”“醉酒的人當然不記得。”那時便已經知道她並非凡人,但李青元不介意,無論男女,他的靈魂始終不渝地追逐著她。素桐是真沒想到暴露那麽早,她有點挫敗,酒量似乎也不那麽好,瞧了瞧蒼翠葳蕤的桐樹,她神色輕鬆道:“不過我還是想以最初相見的模樣跟你告個別。”李青元眼中笑意一斂,應道:“嗯。”素桐注視著他,慢慢道:“我知道你在人世漂泊,財富名利早已看破,唯剩一‘情’字曠日持久地耽擱,會逢其適你我相遇,九尾狐生來有一情劫,我們是彼此的劫難,互相絆了那麽久,你先我一步解脫,如今我總算趕上了。”“當年你選擇庇佑蒼生,為流民遮風擋雨這沒有錯,是我執念深種一葉障目,時移事遷,轉眼間過去了那麽久,我也不該再執著過去,要往前看了。”心口困擾她多年的鬱結悄然而散,素桐終於不再為情所困,她親手以一個圓滿的句號收尾,千年執念如願放下。青丘還在等她,往前走吧。這一回他們告了別,李青元折了枝最漂亮的桐花送她,素桐凝視著那花良久,轉身拈花離去,她每往前走一步,身後簌簌而落的桐樹便衰老一分,花葉凋零,枝幹枯萎,到後來萎縮成一段稍微碰上一下就會轟然倒塌的朽木。其實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他。你還喜歡我嗎?但不用問出口素桐就有了答案。李青元站在朽木之下,目送著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當中,回憶逐漸飄向久遠的舊夢。“姑娘你是打哪兒來的呀?”“我住的地方雲階月地,暗香疏影,你肯定想象不到。”“聽上去好似仙境,我能跟你去看看嗎?”“你一介書生,希望太渺茫了。”“希望渺茫但非絕無可能,我還是有一線機會的。”“口氣還不小,那你試試啊。”“那姑娘一定要等我,我會追上去的。”喜歡的,一直都很喜歡。李青元喃喃道。……狄九徽不停地瞄著素桐臉色,猜測她此刻心底的情緒,“你真釋懷了?月老的紅線就在我手裏,你若難受,我把李青元紅線和你的綁一起,打死結,誰來了都分不開。”“觸犯天條的事,你不怕被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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