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我。”  然而此時出了一點小意外,在西爾維試圖把手縮回去的時候,電網柵欄探出的鐵刺紮進了他的手腕,他越是掙紮那鐵刺就紮得越深,他痛苦地叫起來,聲音像極了受傷的年幼海豚。  “站好別動。”道裏安立刻靠了過去,他握住了西爾維的手腕,阻止他繼續弄傷自己。  西爾維依舊在小聲重複著“help me(幫我/救我)”,竟然誤打誤撞地用對了語境,道裏安無奈笑起來:“好的我會救你,乖一點,別再扭來扭去了。”  道裏安檢查他的傷口,發現那根鐵刺以斜向上的角度紮進了西爾維的手腕,好在出血不多。其實人魚的皮膚比看起來厚實得多,要不是剛才西爾維胡亂掙紮,這根鐵刺根本不會紮得這樣深。  關押人魚的電網自然采用了相當堅硬的材質,道裏安嚐試了許久都沒能找到方法在不加重傷口的情況下將西爾維的手解脫出來。  “嘿,你們在嗎?我需要一些能弄斷電網的工具,簡易電鋸什麽的。”道裏安對耳機裏的兩位助手說道。  “好的博士。”回話的是歐文,但最終進入實驗室的卻是利瓦爾。  在實驗室大門開啟的瞬間,人魚便焦躁起來,他朝著門口的方向不停哈氣,在利瓦爾靠近時更是開始尖叫。  “看在上帝的份上。”道裏安忍著西爾維的叫聲帶來的精神攻擊,一手扶著他的手腕,一手接過電鋸,對利瓦爾道,“他不喜歡你,快點出去。”  利瓦爾短暫地停留後,丟下一句“小心點”的囑咐,離開了實驗室。  道裏安沒在意,他用電鋸謹慎地切斷了那一小塊柵欄,最終取出了那根鐵刺。第39章   那一小塊被道裏安切斷的電網被他用細鐵絲潦草地綁在了原位,除非湊近仔細看,否則不會有人能看出差別。  利瓦爾在道裏安走出實驗室後就立刻追了上去,詢問他什麽時候讓後勤人員過來更換新的電網,道裏安拒絕了他,理由自然是不想被人發現他們在跟人魚違規接近。  當時利瓦爾看上去被說服了,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再一次找到道裏安,要求他立刻加固電網。  “隻要那玩意兒能導電,再加上這間實驗室的門,短時間內人魚是逃不出來的,而如果他真的逃出來,警報係統也會立刻提醒我們。”道裏安心不在焉地回複利瓦爾,他正在考慮今天的教學計劃。  “難道你就不把我們的安全考慮在其中嗎?”利瓦爾反問他,他的語氣非常急切,“那可是人魚!能把人吃到連渣都不剩的人魚!該死的,看看他!看看他的牙齒和爪子!”  “我以為這段時間你已經足夠了解西爾維的性格了?”  道裏安疑惑地扭頭打量他,不意外地看見了一個神經憔悴的男人,他凹陷進去的青灰色臉頰和布滿血絲的雙目都像是深夜裏的交通指示燈一般,顯眼地昭示著他糟糕的精神狀態。  在某個瞬間,道裏安甚至以為自己對利瓦爾做出了某些非人道的折磨後又失憶了,否則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每天簡單的觀察記錄和分類整理工作會給利瓦爾帶來這麽大的精神負擔。  想想利瓦爾第一天來到這間研究室的樣子吧實驗服下是凸顯出完美身材的襯衣和西褲,昂貴鋥亮的皮鞋,精心打理的卷發,永遠掛著那種自以為風流倜儻的笑容。  再看看現在的他,淩亂的頭發,皺巴巴的t恤,明顯不是一對的襪子,就連他那頗有特色的蘋果下巴也完全被茂密糟亂的胡須覆蓋住了,比起“不修邊幅”,道裏安更想用“瘋子”來形容此刻的他。  不過想想之前發生的意外,道裏安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於是他一邊查看文件,一邊無比隨意地告訴利瓦爾,如果他實在無法適應這份工作,隨時可以離開。  然而不知道是道裏安的態度還是這番話的內容刺激到了利瓦爾,他更加歇斯底裏,似乎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助手身份,對著道裏安大聲咆哮起來。  “該死的睜開眼睛看看吧!你在害死你自己,你在害死我們所有人!誰他媽在乎一條魚會不會說話,他是怪物,是魔鬼,你現在完全愛上他了是不是?我告訴你,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你他媽在放什麽狗屁?”道裏安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緊跟著震驚而來的是被冒犯的憤怒。  發現局麵不對,一直默默工作的歐文也走了過來:“利瓦爾,我勸你最好閉嘴。”  “你排在第二,婊子。”利瓦爾的嘴角勾起神經質一般的詭異弧度,“每天看著上司和怪物調情一定滿足了你的偷窺欲吧,哈,放心吧你是第二個死的,就在你親愛的博士之後。”  歐文試圖反駁些什麽,但最終也隻是漲紅了臉,驚恐地瞪著他。  道裏安咬緊了後槽牙,他真的有點生氣了:“夠了,如果你再敢說這些鬼話……”  但利瓦爾並沒有停下來,他加快了語速,盯著道裏安吐出了惡毒的詛咒:“你會被他拖進水裏,他先咬斷你那根纖細的小脖子,再吃掉你的內髒,整個水箱裏都是你的血,你大張著嘴巴想要呼救,眼睛死死盯著玻璃外,但其實你的身體已經被撕裂成了兩半,腸子飄在水裏很快就被魚群分吃……”  “閉嘴!”他過於詳細的描述讓道裏安的胃翻騰起來。  “你親愛的狗腿小助理當然想幫你,是的他按下了警報按鈕和所有攻擊指令鍵,但是沒有用,哈,那條人魚輕易地躲了過去,他逃出了水箱,敲碎了監控室的玻璃,在你打算逃跑時,用爪子從你身後切斷了脖子,是的,非常輕易,你的血噴得老高,看到那塊天花板了嗎?就在那裏,你把那兒整個染紅了……”  利瓦爾完全陷入了癲狂狀態,說著恐怖的瘋話。他那瞪大突出的眼球上布滿血絲像是蒙著一層紅翳,他揮舞著雙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手腳會散落在哪兒,最後再指著觀察水箱大聲咒罵起來。  而此時被利瓦爾控訴是“魔鬼”的人魚,正安靜地浮在玻璃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茫然又無辜。  誰才更像是“魔鬼”簡直一目了然。  最終道裏安強行將利瓦爾拉出了研究室,這才結束了這場鬧劇。  “你需要休息,利瓦爾。”道裏安輕輕扇了幾下利瓦爾的臉頰,想讓他從癲狂狀態裏恢複清醒,“我給你批一個無限製的假條,去心理疏導室找阿刻索夫人看看,休息夠了再回來上班,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利瓦爾滿頭冷汗,大口喘著氣,他正直視著道裏安,眼神卻又空洞無比,仿佛已經丟失了自我,對道裏安的問話沒有任何反應。  然而當道裏安轉身要回到研究室裏去時,利瓦爾猛地用力抓住道裏安的手臂,認真又絕望地看著他:“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  利瓦爾掌心的冰冷潮氣透過單薄的實驗服鑽進道裏安的皮膚裏,讓他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冷戰,即便知道利瓦爾在說瘋話,道裏安還是忍不住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好吧,所以是什麽時候,在哪裏看見的?”  “昨天晚上,在夢裏……不不不別走!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夢,那是一個預知夢!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鑒於利瓦爾的精神狀態,道裏安不得不親自把他送去了心理疏導室,阿刻索夫人在看見利瓦爾時歎氣道:“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你自己小心一點。”她囑咐道裏安。  “我會的。”道裏安擠出笑容安慰她道,“放心,我很好。”  放心,我很好。  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既騙不過阿刻索夫人,也騙不了自己。  道裏安從疏導室離開後,沒有回自己的研究室,而是申請去陸地上吹風。  道裏安從不認為自己心靈脆弱,但沒有人能夠在聽到自己如此恐怖的死相描述後,還能保持鎮定。  半小時後,道裏安和幾名陌生同事一起來到了陸地上,他避開了他們熱情的招呼,獨自前往僻靜的角落。  當一個人麵對空曠的大海時,道裏安終於可以把褶皺的靈魂掏出來攤開在陽光下整理。  正如阿刻索夫人所說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像零點的鍾聲,像戰前的號角,像不可抵擋的命運潮汐。  道裏安叼著電子煙,終於在自省中承認,某種災難正在降臨。  道裏安一直認為,自己那間研究室是不同的,仿佛有神靈眷顧般,和迸濺著血肉和死亡的隔壁鄰居相比,有西爾維的這小塊金屬封閉空間就像是長滿了花草的伊甸園證據就是幾個月以來道裏安和兩位助手安然無恙,甚至稱得上悠然自得,人與人魚和平相處,關係和諧,從沒出過差錯。  直到現在道裏安也不認為自己的研究室有任何問題。  可利瓦爾瘋了。  為什麽?因為人魚嗎?那為什麽道裏安和歐文依然清醒?  這一刻,利瓦爾的樣子和討論會上威茲德姆教授的癲狂模樣重合,道裏安的耳邊又響起了心理疏導室裏連綿不絕的哀嚎。  到底發生了什麽?  道裏安覺得自己變成了迷宮實驗裏的小白鼠,他被困在看不見邊際的牆裏,無形的恐懼正追著他的尾巴,他隻能被迫往未知的前方狂奔。  當然,可能這一切都是道裏安杞人憂天。  在捕獲人魚之前,研究所每年都有人出現嚴重的精神問題,利瓦爾發瘋可能完全是他自己的問題,和道裏安以及人魚沒有任何關聯……  尼古丁逐漸平複了道裏安的焦慮,他吐出一大口煙霧,看向麵前的大海。  “老天啊,真美。”  道裏安喃喃出聲。  在放下內心的困頓後,道裏安驟然被眼前的景象擊中了。  碧藍色的大海,一望無際的蒼穹,自由翱翔的海鷗,視野裏盡是藍白兩色的完美拚接。  道裏安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色了。  末日的逼近並沒有令人們更加注重環保,相反,破窗效應在這一刻淋漓盡現。  海水吞沒了陸地,卻沒有吞沒陸地上的垃圾,它像一隻消化不良的怪獸,吐出身體無法吸收的部分,將那些“白色垃圾”全部吐了出來,有些海域上還附著著一層七彩的油膜,那是人類絕對不願意認出的危險化學品。  當存活都成問題時,誰還管得了堵塞的下水道。  於是猶如對某種惡行的無聲控告,那些髒東西日複一日地在海上漂泊,偶爾夾雜著人類或者動物的殘肢。  無人清理,也清理不了,甚至越來越多。  而現在,髒東西消失了,隻剩下大海,純粹的大海。  道裏安茫然地用終端查看起新聞,他已經好久沒有關注外麵的世界了,以至於錯過了許多好消息。  比如海平麵已經接連四個月沒有上升了,甚至下降了幾十公分,民眾狂歡,這也讓海神教的活動頻繁起來,幾乎每天都有大量教徒在海麵禱告。  比如專家聲稱海洋汙染情況有所好轉,這可能源於大自然自身的調節,也可能是海裏巨型生物活動的功勞……  在道裏安打算關閉終端之前,角落裏一條不起眼的簡易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  【曆時三個月,莉蓮教授打贏汙蔑案,從前夫手中“奪回”梅爾維爾鯨。】  道裏安花了幾分鍾才想起來,莉蓮教授是蘿絲的母親,他點開新聞,草草讀完。  正如題目總結的那樣,莉蓮的落魄前夫在三個月前突然出現,向媒體控訴莉蓮“搶走”了他的學術成果,聲稱發現梅爾維爾鯨的人其實是自己,由此引發了一起不小的轟動。好在經過一段艱難舉證後,莉蓮教授最終保住了自己的名譽,其中她的上司馬格門迪教授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證據和幫助……  當“馬格門迪”四個字出現時,道裏安就不假思索地關掉了新聞頁麵,不過這也令他終於想通了蘿絲遲遲沒去學校的原因,他想了想,給蘿絲發送了一條問候的簡訊。  兩天後,蘿絲依舊沒有回複道裏安,而道裏安也早就把這件事拋到了一邊,因為利瓦爾回來了。  那是非常普通,非常平靜的一天,道裏安在上班途中拒絕了一位年輕研究員的示好,用終端和大衛約好了晚飯後一起去遊泳,接著他走進研究室,看見了對著觀察水箱發呆的利瓦爾。  正如道裏安沒有料到利瓦爾會這麽快回到研究室,他也絕不會料到利瓦爾曾說過的那些瘋話會有成真的一天。  在道裏安和人魚近距離接觸的三十二分四十七秒後,人魚掙破了電網,把道裏安拖進了水箱。第40章   事後無論過去多少年,道裏安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的所有細節,包括他怎麽和人魚玩鬧,又怎麽被突然暴走的人魚突然拖進水裏……  剛開始一切都無比正常,西爾維的心情不錯,他繞著道裏安探進水箱裏的手臂打轉,黏黏糊糊地說“help me”其實人魚仍舊不太能明白這個短語的意思,他隻知道隻要他這樣說,道裏安總會滿足他。  剛開始他們隻是“閑聊”,指道裏安向他發起日常問候,西爾維回應給他一串自創的破碎詞匯。  他大概率不是故意要改變那些單詞的形狀,他隻是在用那些融合起來的詞匯表示自己的情緒,道裏安這樣猜想。  比如在西爾維這裏,“小狗牆”代表某種堅硬的喜歡,這恐怕是道裏安高興起來會叫他“小狗”的緣故。  總之當時他們的氣氛一如既往地融洽,道裏安打算教他新的單詞了,更準確地說,是新的短語,道裏安覺得他們可以開始嚐試一些短句子了,這當然是有難度的,從西爾維困惑的表情和停滯的動作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不過當時的道裏安並沒有讀懂這些信號,他隻是在想:  好的,又是一個關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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