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衍快氣得暈過去了。阿祿師不屑一笑,剛要轉身離開,忽然腿一軟,整個人向前跪倒了下來,正好是一個標準的跪伏姿態。看上去像在和溫衍叩頭賠罪。“大師,倒也不必行此大禮。”江暮漓恰好在這時走了過來,手裏拿著給溫衍買的香草甜筒。情侶才能享受到的第二支半價。阿祿師羞怒已極,想站起身,可背上仿佛壓著萬鈞巨山,教他分毫動彈不得。“大師,您是怎麽了?可別嚇我們啊。”江暮漓滿臉憂色,“我們所有人的性命可都仰仗您廣施神通來救了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從阿祿師額頭滾落。他連舌頭都動不了了。靈壓……那恐怖絕倫的靈壓又出現了!這次不是一閃而逝,時間持續得更長。他耳中都聽到自己的渾身骨骼在嘎吱作響的聲音了,更令他膽喪魂飛的是,他能清楚感覺到自己的魂魄在被不斷擠壓……擠壓……消失了。在被擠得稀巴爛之前。他像隻大王八趴在地上,也顧不得形象了,不停地穿著粗氣。江暮漓伸出手,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真像一個關愛老人的好心男大學生。“大師,剛才不會是有鬼作祟吧?”阿祿師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仍沒緩過來。他有點懷疑靈壓的出現與這兩個外地小青年有關,卻又覺得這種猜測委實十分離譜。因為,這兩個人在他看來,顯然蠢之又蠢,是那種癡愚至極、毫無靈感的人類。尤其是那個瘦條條的小青年,竟然把一個女吊死鬼當回事,簡直傻得無藥可救。他懷疑這些事背後另有隱情。但當務之急,還是先把徐小雨送走。***隨著夜幕降臨,阿祿師麵色越發凝重,送煞儀式即將開始。月光飄灑,長街綿延。燈籠畫,點點成線。朱門青瓦,屋宅毗鄰。那是夜色籠罩下福臨鎮古樸又不失煙火氣的獨特韻味。此刻,它又被披上了神秘的紗霧。街坊四鄰門戶緊閉,熄燈禁聲,路上也沒了半個人影。唯有這支送粽長隊,緩慢西行而去。子時臨近,破煞儀式最重要的環節也即將來臨,那就是“馮公舞劍”。隻見阿祿師那張幹枯的老臉上,畫上了色彩濃重的油彩,瘦猴兒似的身軀,也披掛上了描金繪彩的裝扮。此時的阿祿師,就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臉色漆黑,怒目美髯,身披戰袍,右手執劍,左手提一女子首級,法相莊嚴,威嚴可敬,儼然化身成了廟宇中那位怒目威嚴的馮聖君。馮家諸人一見,頓時感覺萬分安心。孫鳳嬌和她的寶貝兒子還狠狠罵了幾句徐小雨來解氣。馮聖君如此形象的法身,和他的傳說密切相關。馮聖君本名馮義道,也是福臨鎮人氏。年少時,馮義道夜夜苦讀,以求考取功名。在房梁上織網的蜘蛛精愛上了他的才華,化形成人,袒露身份,直言甘願隨侍在側,紅袖添香。可馮聖君根本不為所動,假意逢迎,答應要和蜘蛛精長相廝守。蜘蛛精信以為真,帶他去了自己洞府。新婚之夜,馮聖君抽出藏在枕頭底下的佩劍,當即斬了蜘蛛精,連同她的姐姐妹妹,全都殺了個一幹二淨。這事一傳十十傳百,人人引以為美談,都誇馮聖君不為美色所動,殺了引誘大好男兒墮落的無恥妖女,為民除害。馮義道一生仕途通達,後來還當了大官。有一回他帶兵打仗,敵軍將部隊圍困在山上,圍而不攻,隻待無糧無水,馮義道自然就會投降。外援遲遲不到,馮義道的軍隊很快就糧草斷絕,將山上的草根樹皮都吃了,仍解決不了燃眉之急。士兵們死的死,傷的傷,士氣很是低落。危難關頭,馮義道殺了自己妻子,以妻子的身軀充當軍餉,眾人分而食之。馮義道的妻子和馮義道是結發夫妻,名門閨秀,品行端方。馮義道打仗的這幾年,她默默跟隨,顛沛輾轉,悉心服侍,從未有一句怨言,將士們也都很尊重她。但馮義道說:“我很遺憾不能割下自己的肉給大家吃,難道還能舍不得一個女人而坐看大家忍饑挨餓嗎?”哀軍必勝,將士們含淚吃下馮義道夫人做成的肉羹後,軍隊拚死突出了重圍,戰勝了敵軍,馮義道也因此贏得赫赫戰功。憑借生前的功績與人望,他死後進入天神道,成為如今萬人信奉的義氣懸合至德大夫馮聖法主真君。縱觀生平,不難發現馮聖君是一個在斬殺女人方麵擁有豐富經驗的神明。阿祿師起乩,身上有馮聖君護體,對付區區一個女吊死鬼肯定不在話下,妥妥的專業對口。可不知為何,他總莫名覺得不安,一種令人不快的感覺像一條碩大的水蛭,陰濕緊貼他的後腦勺。更詭異的是,不僅是他自己恐懼,就連上了他身的馮聖君好像也在恐懼。難道徐小雨的冤魂……真的狠厲至此嗎?暗夜無聲,唯有鞭炮聲和法器聲喧鬧震天。送煞隊伍蜿蜒行進。無人發現,鎮守在沿途經過每一個路口的馮聖君神像的後背,都砰然綻出了裂縫。***葉美婷跟在隊伍裏,不情不願地拖著步子,心裏暗暗罵晦氣。心裏有鬼,做賊心虛。對外甥女徐小雨做過些什麽,她自個兒心裏門清。她腦子裏,總不可遏製地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兒。徐小雨的親生父母很疼愛這個獨生女兒,盡管被鎮上的人指指點點,說他們家是沒有兒子的“絕戶頭”,卻仍如珠似寶地對她。甚至,倆口子出了事故,隻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心裏惦念的也隻有尚且年幼的女兒。他們央求葉美婷,多照顧照顧她可憐的外甥女。葉美婷滿口答應。然後,在徐小雨父母屍骨未寒之時,她帶著兒子雀占鳩巢,住進了徐小雨父母留給徐小雨的房子裏。她住徐小雨父母的房間,兒子住徐小雨原本的房間,卻把徐小雨趕上了小閣樓。把徐小雨賣給馮家後,她把馮家給的聘禮錢拿了一部分,把老房子裝修了一下,順便把舊家具全給換了。徐小雨看見被當成破爛垃圾堆在外麵的舊家具,傷心地大哭起來。那可是她父母留下的東西呀,承載著她對以前那個家的溫暖記憶。可就連那麽一點微不足道的紀念,她都徹底失去了。但葉美婷不為所動。這老破房子是該裏外飭一下了,將來還要給寶貝兒子做婚房呢。想著自己以前做過的事兒,葉美婷覺得從腳底板到頭頂心,都拔涼拔涼的。倒不是因為後悔,她隻是怕徐小雨會來報複她。現在的徐小雨可是厲鬼啊,再不是曾經那個任她搓扁揉圓的孤女了。葉美婷越想越害怕,忽然感覺後脖頸涼嗖嗖的,像有什麽東西對著她嗬氣。她一縮脖子,回過了頭。空蕩漆黑的長巷,向著黑暗盡頭延伸而去。什麽都沒有。葉美婷鬆了口氣,剛要暗罵自己疑神疑鬼,忽然想起阿祿師提醒過他們,送肉粽的過程中不能回頭。可她不當心回頭了。應該……不要緊吧?阿彌陀佛,莫怪莫怪。葉美婷開始自我安慰。就算稍微壞了那麽一點規矩,隻要送肉粽儀式能完成,自己就一定不會有事。***海邊的懸崖。送肉粽的最終之地。四周懸崖峭壁環列,終年奔騰咆哮的海浪不斷拍打著礁岩,發出宛如惡鬼悲鳴的恐怖聲音。數以億萬的銀白群星,隱沒在茫茫黑雲之後,似見似隱,時滅時現,就像無數隻充滿惡意的眼睛,窺視著地麵上如蟻群蠕蠕而動的人類。此刻,阿祿師必須把徐小雨那條自縊的繩子用黑狗血鎮煞,燒成灰燼後拋入大海。除此之外,其它死者碰觸過的所有物品,特別是與死者生前關係密切的遺物,都要一起投入火中,解冤釋結。徐小雨的要被燒掉的遺物,少得可憐。她來這世上一遭,失去了很多很多,得到的卻很少很少。很快,這些僅有的證明她曾經存在的東西,也要化為一飛灰。“嗯……好像還少了什麽,除煞儀式必須得燒個一幹二淨,可不能漏一件啊……”阿祿師嘴裏咕噥著,又一一清點了一番。“師父,還有這幾本書呢。”一個弟子提醒他道。“噢對對,還好你仔細。”阿祿師趕緊把那幾本書扔進了遺物堆。那幾本書的封皮上,都被小心地包上了掛曆紙,八角尖尖,平整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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