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流看向溫衍。“怪物一旦有了低賤的人類感情,便是最愚蠢又最脆弱的了。我把秦朗星打磨成手中的刀,誰知他也是個不中用的蠢貨,枉費了我一番教導。”站在教學樓樓頂的師生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往邊沿走去,強勁的風吹得他們頭發飛揚,搖搖欲墜。一步,不,半步。隻要再往前那麽一丁點兒,就會有人從樓上摔下去,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爛肉。他們去不了至福聖地,至福聖地是虛無縹緲的謊言,讓他們背負上沉重到悲壯的希望。他們隻會被宋西流帶去意識之海,跋涉尋找那個縹緲又神秘的存在,為實現宋西流荒謬的心願被折磨到永遠。“江同學,你盡可以殺死我,在你麵前我不堪一擊。但拯救卻比毀滅困難千百倍,你殺得了我,卻救不了這些人。”宋西流頓了頓,滿懷惡意地加重音,“你們朝夕相處的同學,還有可親可敬的老師。”“阿漓……”溫衍焦急地盯著江暮漓,“我們現在該怎麽辦?一定得把所有人都救下來才行。”他相信他的阿漓。他的阿漓是實現願望的神明,無所不能,一定能破解眼前這無解的困境。他無比緊張地凝視著江暮漓的神色,希望能看見他露出一如既往的輕飄飄的笑容。可江暮漓的下顎線緊繃成了一條鋒利的線。就連那雙永遠笑意盈盈的雋秀鳳眸,都被濃重的烏雲籠罩。溫衍的心狂跳起來。他從未見過江暮漓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良久,江暮漓輕輕歎出一口氣。溫衍的心猛地落了下去。“果然怪物有了感情,就是長出了阿喀琉斯之踵,喪失了成為怪物的資格。”宋西流揚眉而笑,無比得意。“我們來做個交易吧。江同學,隻要你願意舍棄軀殼進入意識之海,為我尋找的意識,讓我再仰望一次,我就放過這些人。”溫衍一聽,下意識就大叫道:“不行!”意識之海無窮無盡,縱貫無始無終的時間與無邊無際的空間,就算是江暮漓也絕難找到那個存在的意識。更何況就算找到了,江暮漓也隻能繼續以意識的形態留在那裏,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邊了。可江暮漓卻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既然這是你所求,那我便為你應驗。”他眼中蕩開一絲莫測的光,“實現你的願望。”第70章 不堪醒其叁“你怎麽能答應他!”溫衍一把揪住江暮漓的衣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永遠困在意識之海可比死都要可怕!”“衍衍。”江暮漓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隻是答應實現他的願望,僅此而已。”宋西流怔住了。“你什麽意思?不進入意識之海,你怎麽為我去找尋?”“你的願望不就是想再見一次麽?”江暮漓慢慢地勾起唇角,“我現在就讓你見到。”宋西流半張開嘴,似乎還想再說什麽,身形卻忽然凝固了。溫衍看見,宋西流的頭顱正以一種比吹氣球更快的速度膨脹起來,仿佛有什麽不可視的東西正急遽湧灌進去。溫衍知道,那是意識。龐大而恐怖的意識。宋西流被撐得變形的臉上,綻放出了無比古怪扭曲的笑容。他在笑,幸福地笑,願望成真後喜悅無極的笑。他終於看見了,在亙古之遙的過去,在自己還是最原初的自己的時候,一度目睹過的那個純白而神聖的身姿。驚鴻一瞥。***那時的世界還沒被現代科學技術汙染,古老神秘的信仰遍地開花,根深葉茂。每個人的腦海中都洋溢著充沛的靈感,偶爾窺見來自另一維度的偉大存在者們的陰影,也並非像現在一樣概率低到近乎奇跡。他是一個方士。方士,依於鬼神之事,靈感遠超常人。天下之治方術者雖多矣,他卻是其中的佼佼者,靈感極高,天賦異稟,足以被讚為萬裏無一的天才,他亦以此自矜。可因果莫測,吉凶消長,太過殊眾拔尖未必是好事。他看見了。隻有他看見了他。巨大的六翼蝴蝶在他頭頂之上的高空振翅掠過,如同超新星無聲地爆炸,銀白燦爛的星雲無限蔓延,他被吞噬其中,仿佛自身也成為飛翔時羽翅拖曳出的那條銀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粒鱗粉。那一瞬間的震撼蕩滌貫徹了他的靈魂。人類的靈魂無比脆弱,對恐懼與幸福的承受能力同樣有限。他的靈魂因看見了窮極的美麗而感受到窮極的幸福,可一旦突破極限,就再也無法回歸平常。他瘋了。瘋得獨一無二,瘋得非比尋常。尋常瘋子因蒙昧混沌而幸福,他卻因清醒而痛苦。他徹底喪失了感知美麗與幸福的能力,就連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都變得麵目可憎。所有的人、動物、植物,隻要是有形的東西,在他眼中都醜陋不堪,令他每分每秒都欲作嘔。所有作為人的正常欲望都從他身上消失了。隻剩下唯一一個最強烈、最扭曲、最噬心的願望再一次仰望的羽翼。最原初的他是一個方士,訪仙煉丹以求長生不老是每個方士的追求,他也不例外。自從遇見後,他更是夜以繼日地鑽研。人的一生不過須臾,可他必須長久地留在這個世界上。因為,他雖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但他相信隻要自己不停地尋找,奇跡一定會在某一刻發生。如果一百年找不到,那就找上一千年,一千年也找不到那就一萬年。隻要有無限的時間。但是,人的能力與智力實在太有限了,就算他窮盡所能,也無法實現永生。最終,他研究出了更換軀殼的術法。最開始,他隻能短暫地將靈魂依附在一些死物上。但隨著術法越來越純熟,他可以依憑在動物的身上了。再後來,他能隨意占據並操縱人類的肉身,言行如常,宛然便是個普普通通的活人。就這樣,他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去。他做過男人,也做過女人,做過老人,也做過孩童。做人做得多了,他都快忘記自己最開始是誰了。無所謂。隻要記得那個願望就好。他找啊找,可別說覓到的蹤跡,就連一星半點的線索都打探不到。願望越深刻,絕望也越沉重。就在他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他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叫江雲山,自稱自己來自某座不足為外人道的偏僻村落,為村中信奉的某位不足為外人道的神明擔任巫覡一職。他自恃自己已超然人類之上,無論知識、能力還是見聞,都遠非這個窮鄉僻壤的巫覡可比。誰料一番交談之下,他驚訝地發現,這江雲山看似其貌不揚,實則深不可測。他隨隨便便說出的一句話,都能輕易打破自己現有的認知範疇,洞徹這個世界的本質。看著江雲山那張叫人過目即忘的再平凡不過的臉,他忽然生出了一種既恐懼又激動的心情,僵死的靈魂都萌生出澎湃而蕩漾的興奮。他虔誠地向江雲山說出了自己的願望,請求他指點迷津,告訴自己是否有什麽辦法可以找到。江雲山笑了。那是一切盡在掌控的悠然笑意,仿佛早預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既然在現實世界找不到,那就去意識之海中尋找。”江雲山不僅告訴了他有關意識之海的秘密,還教給了他一個結印的手勢雙手置於胸前,大拇指勾纏,左右手其餘四指並攏,做出蝴蝶振翅欲飛的形狀。“這個結印手勢可以增強你和之間的因果聯係,因果聯係越強,找到的可能性就越大。”他聽著,忽有所感,福至心靈。“那如果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百個人、一千個人呢?跟隨我一同尋找的人越多,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因果聯係越強呢?”“我生活的村莊雖然困苦貧瘠,但本土神明卻眾多。人們原本信仰著不同的神,懷抱著不同的思想。”江雲山說著,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直到降臨並賜福給我們,大家才有了統一的信仰,百人如一人,千人也如一人,每個人都與締結下強大的因果聯係,堅不可摧。”他恍然徹悟。告別江雲山後,他遊走四方,重疊教會悄然興起。重疊,教義上宣稱教會將引導信徒們將自身意識與意識之海重疊,融入其中,暢遊其間,直至抵達至福聖地,享無邊極樂。可實際上,重疊的含義即是“崇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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