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的動作和分離時如出一轍,但這一次不是向他,而是接住了一把飛旋而至的劍。劍的尾端還係著折扇劍墜,那是他親手掛在澈的弓箭上的,難為那把劍,竟也陪著他裝了那麽久。“這是我的劍,抒樂。”澈把劍從劍鞘中抽出,輕描淡寫道:“打一架吧。”第116章 第一世青山葬雪(下)打一架吧。輕飄飄一句,和他之前喚他“吃飯吧”,“睡覺吧”是同樣的語氣。說來可笑,上山時他還想著能得到幾句解釋,真慶幸沒有,不然他還要分心留意那些肮髒事,自擾心神。今日雪比他來墨瀧淵的任何一天都大,險些迷了他的眼,餘清劍出鞘,劍尖直指泠澈的胸膛,隻是往日甚穩的手今天有些抖。他的劍快,泠澈反應更快,稍微閃身就躲過致命一擊,反手出劍與他纏鬥起來。那些招式他太熟悉了。每日練劍,他都一遍遍地展示,甚至連化解的辦法也毫無保留。劍刃相接僵持之際,他們的臉也就隔著兩把劍,他與那雙冰湖般的眼睛對視,又不動聲色地移開了。因為他心裏想的都是每天早上練劍時,澈執劍回眸問他今天有沒有進步的樣子。怎麽又想起澈了呢?他下意識地自問。澈已經死了,就在今天早上,就埋在這雪山裏麵。現在站在他麵前,與他拔劍相向的分明是他的仇人,危害墨瀧淵的毒瘤寒冰獄主,泠澈。他竟還天真的以為自己能再培養出一個有心的劍客,卻不想這劍客的心早就不在劍上。劍刃仍然僵持不下,突然,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不忍心嗎?”泠澈戲謔的聲音響起,“承認吧,和天下人相比,還是我更重要。”這句話就像火星點子落進爆竹堆一樣,引得他全身怒火齊齊奏響。他很想大聲質問泠澈為何要演這一出虛偽的溫情戲,若隻是對他獨留世間假惺惺的愧疚與憐憫,又何必做得如此狠絕,辱他清譽,折他傲骨。可他什麽也問不出來,悲到極致,言語盡失。他隻知道他恨。他恨!在怒意與恨意的交織下,他打破了劍刃交鋒的僵局,又重重甩手,幾簇火焰燒得泠澈接連後退。似乎是擺脫了法術相克的限製,他很久都沒有燃過這樣豔烈的火了。火勢越燒越大,燒得周遭的雪都化成了冰。冰上不是他的主場,他衣袍翻飛,淩空而上,泠澈也緊隨其後。又是新一輪交鋒。泠澈畢竟不是普通的祟,那些寫好的符起不到一點作用,他隻能一手燃火,一手揮劍,使盡渾身解數。然而人越急躁,越貪多貪足,便越不會如意。在他竭力穩住法術時,泠澈鑽了空子,加大揮劍力度,震得他虎口發麻,半個胳膊都失了知覺,餘清劍也落在了地上。那一瞬間,他心中充斥著絕望。冰與火難分勝負,如今失了劍,他還有勝算嗎?泠澈卻沒有乘勝追擊,反而收了劍勢,將他抵在了斷崖旁石壁上。石壁上突出的石塊硌得後背疼,掙紮無果後他把臉扭到一邊,卻又硬生生被泠澈掰回到正麵。“躲什麽,不許躲。”即便如此,他仍不願直視泠澈的眼睛。泠澈拿劍的那隻手空出根手指撥弄他的衣領,雪落在脖子上,冷得他發抖。“這留著我的印子呢,還對我喊打喊殺。”泠澈輕笑一聲,“真薄情。”他不肯給他一個痛快,最後一刻,他想的還是怎樣折磨他。真的沒有能利用的東西了嗎?望著泠澈逐漸貼近的唇,他眸光一暗。不,還有。他沒躲這一吻,反倒順從地迎了上去,不同往日繾綣輕啄,他們發狂似的撕咬對方。感覺到壓製他的力氣隨兩人擁吻程度減弱,抓住這個機會,他收回渙散的目光,果斷奪過抒樂劍,毫不猶豫地刺進了泠澈的心窩處。劍紮得明明是寒冰獄主的心,他沒有一絲大祟終除的快意,自己的心也隨著痛了起來。泠澈支撐不住,撫住胸口彎下了腰。他鬆開劍柄,僵直地靠著石壁,甚至不敢目光下移看看泠澈的樣子。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泠澈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帶著幾分釋然。“你還是不肯看我的眼睛嗎?”他斂起剛才輕佻的語氣,乞求道:“低頭看看,就看一眼。”本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想法,他緩緩低下頭,依了泠澈的意思。泠澈胸口插著劍,血染白衣,臉色比雪還蒼白,勉強立於崖邊,搖搖欲墜。但嘴角噙著那抹溫柔的笑,恍惚間令他覺得那個與他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澈又回來了。“你看,它的顏色像不像緲山的海?”曾經向澈介紹緲山時,他著重說了緲山的海,每次提起海,那就是他想家了。澈問他,海是什麽樣的?和釣魚的冰湖一樣嗎?他說,比湖大,藍藍的,和天一樣。澈笑了,那神仙豈不是都住在海裏?舊事重提,他有些摸不清泠澈的意圖。“像不像?”湛藍的眼中除了紛飛的雪花,隻剩身著黑衣的他的倒影,仿佛溺於深海,又像翱翔天際。鬼使神差的,他點了點頭。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本來沒打算收手的,但為了你,我願意還墨瀧淵一個夏天。”心頭一凜,他覺得澈話中有話,正要上前,澈卻突然直起了身子,把插在胸口的抒樂劍拔了出來,對準他,攔住他的去路。“你去天上當小神仙吧,到時人間香火遍地,記得算我一份。”說完這句話,抒樂劍被甩落在他腳邊,澈後退半步,跌下了懸崖。下意識去拉,卻拉了個空。望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了。是他親手殺了他,最後的除祟者除掉了最後的祟。木然注視萬丈深淵,細雪落滿崖口,他收回手,目光回到了抒樂劍上。那把劍上還沾著它主人的血,他顫顫巍巍去觸碰它,一段陌生的記憶忽然竄進他腦海中。一個紫衣男子端坐於檀椅之上,滿臉怒意,殿內精致器具砸得稀碎,地上齊刷刷跪了一群人。“冥主大人息怒!”“息怒?息不了!”奚傲吼道,“幽冥才是鎮壓邪祟的地方,怎麽欲界那些沒用的除祟者隨隨便便收幾個就成了仙都的投名狀了?”他捏了捏眉心,咬牙切齒道:“怕不是自搭戲台,還非要潑幽冥的髒水。他們為了成仙,可真是機關算盡啊,仙都就那麽好?擠破了頭往裏進?怎麽不想想那些孤魂野鬼最後還得是幽冥收呢?”越說越生氣,他一錘扶手站了起來,抬腳踹翻了麵前的桌子。“一說仙都就人人奉承,又是設廟又是立堂的,提起幽冥就成了晦氣東西罵人的了?我就是惡心他們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行,我倒要看看那群除祟者能有幾個入仙都,到時候灰溜溜的下來,都把大門給我守好了,幽冥不收。”這時偏偏有不懂眼色的人接了話。“除祟者死後本來也是魂不入幽冥的,成不了仙就化作欲界萬物,冥主大人,您忘了?”話音剛落,一個杯子就直直向他扔了過來,碎片飛濺,嚇得他趕緊又把頭低下去了。“你記性好,嘴還大,一會把門口石獅子挪走,你蹲那!”他氣得在殿內直轉圈,忽然停下腳步,臉上也擠出一絲怪異的笑。“那群除祟者裏,是不是還剩了個獨苗?”“是,那小子飛升幾率大得很,怪不得他們要把他留下來。”奚傲滿意地點點頭,掃視著跪下來的人,語氣平和了些,“都起來吧。”那些人聞聲起身,他一個個看過,卻沒見到他想看的人,於是吩咐道:“去把寒冰獄主叫來,出這麽大的事還不來,真沒規矩。”不多時,一人從門外閃身進來。“寒冰地獄路遠,我來遲了,冥主勿怪。”殿內眾人齊齊鬆了口氣,奚傲的怒氣也消散了些。“澈,你來了。”泠澈也不行禮,徑直坐在奚傲旁邊,“行了笑笑,笑一個。有人替我們收了那些東西還不好?省得麻煩,何必生氣。”“你知道我氣的不是這個。”奚傲也不拐彎抹角,“話說你天天對著那些服刑的人,他們肯定給你講了不少欲界的事吧,怎麽樣,眼不眼饞?”“還好。”“我給你個美差,要不要?”“你說。”“去欲界拉個人下來。”“這種事要陰司去不就好。”泠澈略加思索,“不會拉的是那個小除祟者吧?”“是。這件事他們讓幽冥背了這麽大一口鍋,身為冥主,我可不能忍氣吞聲。”奚傲一挑眉,“思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畢竟他是萬邪之首,邪祟都依他為中心。況且平時故事聽得多了,他確實對欲界有點興趣。但他沒有表現得太過明顯,而是問:“事成之後,如何謝我?”“不用等事成!”奚傲大手一揮,“我現在就封你為副冥主,安心去吧!”